咔哒,咔哒。
挂在墙壁上的古朴挂钟随着时间的推移慢慢指向表盘的最下方,即使经过了悉心保养也依旧泛上了古铜色泽的钟摆随之发出了一声沉重的嗡鸣。
宋老捶了捶自己长期下弯而酸痛不已的腰背,低声叹了口气,问道:“开始了吗?”
“哎呀,刚刚开始。”
坐在老者对面,与之相比更加干瘦的老人捋了捋自己留在下巴上的山羊胡子,随后用戴着翠绿扳指的手敲了敲身前的棋盘,笑道:“宋老头,我可提醒你,别玩赖昂,我可是快赢了。”
“怎么能这么说呢,老王,愿赌服输,我什么时候玩赖过?”宋老摆了摆手,一脸无辜地说道。
“呦,那之前是哪个老东西看自己要输了,就趁我不注意把棋盘给掀了?”
姓王的老者笑骂道:“你个老小子,越老越滑头,我都搞不懂你现在在想些什么了。”
“哎,我又不是故意的,那不是不小心碰掉的嘛……”宋老扶了扶戴在脸上的老花镜,呵呵笑道。
随后,他鬼鬼祟祟地抬头看了眼坐在对面的王老,不动声色地将左手搭在了棋盘的一角。
只需稍一用力,这局棋便会提前宣告结束。
扣扣。
“宋老,是我,方怀安。”
沉闷的敲击声伴随着模糊的话语从门外响起,看着笑容满面的王老,宋老动作自然地抹了抹棋盘上并不存在的灰尘,随后便朝门外说道:“进来吧。”
话音刚落,穿着黑色行政夹克的中年男人便开门走了进来。
“宋老……王老。”
看到坐在宋老对面的干瘦老人,方怀安有些意外,却还是将手中足有半个指节厚度的报告递到了宋老抬起的手中。
“这是龙国各地至今为止的伤亡报告。”看着面前缓缓擦拭眼镜的老者,方怀安沉声补充道。
“辛苦你们了,怀安。”宋老点了点头,重新戴上了眼镜。
“没有的事,宋老,这是我们的职责。”方怀安恭敬地摇了摇头,全然没有之前面对孙金良时那般居高临下。
“哎呀,伤亡很严重吗?”看着将注意力投注到了报告中的宋老,坐在对面的王老不禁前倾身体,担忧地问道。
“嗯……西南方是伤亡最严重的地区,巫蛊,精兽……”
宋老眯着眼睛,仔细打量着纸上令人眼花缭乱的数据,惋惜地说道:“即使之前早有预料,军队也是损失了很多人啊。”
“目前为止,全国各地造成伤亡的主要原因是‘普通’级诡异和少量的‘危害‘级诡异,’灾害‘级诡异不知为何并没有多大的动作。”
方怀安点了点头,说道:“即便是在盈湘市驻留了一夜的’灾害‘级诡异‘蛊祸’,死亡人数也只有四百七十三人,我们封锁了消息,现在的秩序依旧没……”
“只有四百七十三人?哎呀,哎呀。”
听到这句话,王老一连哎呀了好几声,才苦着脸说道:“怀安,不要这么想,那是人命啊,怎么能……怎么能用只有这个词啊。”
“王老,我记得您之前是和曹先生站在一起的,他对此早有心理准备。”
方怀安侧头看向王老,语气低沉地说道:“您应该也预想过比这更加惨烈的结果吧,几座城,几个省……”
“但那是人命,怀安,那是人,不是数字啊。”
王老小幅度地摇了摇手,说道:“秩序没了可以再建,人没了,那就真的什么都没有了。”
方怀安沉默了一会儿,随后恭敬地低头谢道:“……感谢您的教诲。”
“哎呀,现在的年轻人啊……”
王老再度哎呀了一声,他转头看了眼依旧在沉心的宋老,便拿起桌上的保温水杯,拄着拐杖站了起来:“行了,你们先忙吧,我也要回去准备准备了,今晚样本一来,又要熬好几个大夜了。”
说罢,他便不轻不重地拍了拍方怀安的肩膀,迈步走出了房间。
伴随着咔哒一声脆响,这间古朴老旧的房间里便只剩下了两个人。
“怀安,别站着了,坐下吧,如果你想喝水,暖壶里有刚烧好的,直接倒就行。”
宋老朝着一直站在面前的方怀安招了招手,嘴上继续说道:“东南边的柳承县在昨夜发生了暴动啊,对,景诚今早同我提起过,只有受伤人员吗?”
“是的,暴动是由当地的邪教组织拜神会引发的,江景诚曾经试图清除他们,可抓了一批还有一批,像蝗虫一样除不干净。”
依旧只是站在原地的方怀安皱眉说道:“而镇压了这场暴动的人是今天去往了临昌市的李尘丰道长,我们原本想要安排他在当地维护秩序,可他执意要去临昌市,我们劝不动他。”
“只有他一个人吗?”宋老揉了揉自己的眼睛,问道。
“是的,只有他一个人。”
方怀安颇为无奈地说道:“当军队赶过去的时候,他就在现场……和其中一个被他制服的邪教分子合照,说是要留个纪念。”
“拍照好啊,很棒的爱好,但我更喜欢种菜,没有什么能比把手埋进泥土里更让人感觉踏实的了。”宋老点了点头,继续翻看起了手中的报告。
时间在寂静中缓缓流淌,报告在宋老的手中时不时发出窸窣的响动,方怀安微微垂下眼睑,静静等待着对方接下来的指示。
直到一声脆响落在了宋老身旁的圆桌上,方怀安才动了动酸涩的脖子,抬头看向面前的老人。
“怀安,几点了?”摘下了老花镜的宋老按了按自己的鼻翼,悠悠问道。
“三点十九分。”方怀安平静地回应道。
“哎,不服老不行喽。”
宋老放下来回翻看了好几遍的报告,直到这时,方怀安才注意到了一直徘徊在老人眉宇之间的愁苦。
可旋即,那抹沉重的感情便随着对方的话语消影无踪了。
“怀安,你不累吗?”
看着面前依旧背手站立的方怀安,宋老无奈地长叹一声,说道:“休息一下吧,站得久了,会长不高的。”
“宋老,我已经五十四岁了。”方怀安尴尬地说道:“再怎么休息也不会长高。”
“可是怀安,你的黑眼圈实在是太重了,你真的需要休息了。”
宋老拄起一旁的拐杖,心疼地说道:“难不成你开始惧怕睡眠了吗?”
“不,我从未惧怕过。”
听到“惧怕”两个字,方怀安立刻上前两步,否认道:“宋老,现在是非常时态,我的情况您也了解,我不能长期保持着无知无觉的状态。”
看着面前情绪有些失控的方怀安,宋老低声说道:“怀安,你只是在折磨自己罢了,它不在乎。”
“那您为什么不告诉我它是谁?”
方怀安面色阴沉地说道:“一直在折磨我的是它,不是我。”
“我已经确定它就在上层了,您还不愿意说,是在维护它吗?”
方怀安突然想起了许丰。
那可真是个好孩子,就算是死了,也帮了他一个大忙。
让他明确,它,一定在上层,而且一直在关注着他。
宋老,您为什么要瞒着我!方怀安攥紧了拳头,却终是没有说出这句话。
可宋老并没有回应中年人的问题,只是垂下眉眼,难过地问道:“你在生我的气吗?怀安。”
“……我不可能生您的气,我只是想得到我本应该拥有的东西。”
几乎陷进怒火之中的方怀安哽了一瞬,随后咬牙说道:“我需要真相,我也需要自由,我不能浑浑噩噩的活着。”
他真的受够了。
自步入中年开始,方怀安便一直浑浑噩噩的生活。
他的身体似乎成为了一个黑洞,吞噬了他的时间,反哺出一堆意味不明的垃圾。
在昏昏沉沉中睡去,又在陌生的环境中醒来,明明之前还在办公,只是眯眼休息了一会儿,再度睁眼竟是坐在了飞驰的汽车上。
“我怎么在这里?”
方怀安到现在还记得自己第一次缺失了记忆时的神态,震惊,迷茫。
干净锃亮的车窗倒映出了他的身影,以及夹在右手中,已经燃了大半的香烟。
可方怀安在此之前从未抽过烟。
当时的他惶恐不安地看向正在前排驾车的宋秘书,渴望得到一个令人心安的答案。
可对方只是平静地回应道:“方先生,是您自己说要出门去见钱有财。”
“您这么快就忘记了吗?”
胡说八道!
方怀安用力抹了一把自己的脸,疲惫瞬间如潮水般席卷而来。
他恍惚地眨了眨眼睛,却发现原本坐在对面的宋老不知何时背身站在了他的面前。
“宋老?”
他迟疑地喊道,声音里是大梦方醒的迷茫与惶恐。
他刚才……又睡过去了?
“没事的。”
宋老不疾不徐的回应安抚了方怀安的情绪,直到这时,他才注意到宋老的身前立着一个空旷的房间。
而位于房间中央的高台上,一个造型古朴典雅的棕色木盒静静地躺在那里,其上没有任何图案,光滑的表面反射着顶部的灯光,投射出一片猩红的色彩。
不知为何,方怀安在那个木盒的表面上看到了一抹隐隐约约的轮廓。
可只是眨了眨眼的功夫,那抹轮廓便消失了。
“怀安,你不是需要一个答案吗?”
拄着拐杖的老人神色平常地走进房间,他拿下木盒,转头递给了依旧满脸迷茫的方怀安,说道:“将这个诡异遗物送到王老头手里,你会知道的。”
“什么?”
方怀安讶异地睁大眼睛,宋老的话瞬间冲散了脑海中的混沌,他迅速走上前去,接过了那只木盒。
“没错,这就是得到答案所需要付出的代价,很小,于你而言甚至可以称得上微不足道。”
宋老隐藏在镜片下的眼睛微微眯起,神色依旧慈祥,可声音却是一反常态地低沉:“但你要明白,这不是得到了答案所需要付出的代价。”
一个“了”字,天差地别。
方怀安看了宋老一眼,又低头看向手中的木盒,肯定地说道:“我早就已经想好了。”
“我的身体只属于我自己,也只能属于我自己,我决不允许任何人肆意干扰我的生活。”
“那就……没有问题了。”
听到这句回答,宋老的眼睛微微睁大,他上前拍了拍方怀安似乎从未弯下的肩膀,轻声说道:“怀安,我尊重你的骄傲。”
说罢,他伸手指向了方怀安的右边。
方怀安循着对方的指引看去,这才发现自己目前所处的位置是一条走廊,无数带着编号的房间静静地立在两侧。
他转头看向另一侧,发现那里只有一间完全敞开的房间。
里面漆黑一片,让人看不真切。
“怀安,想进去看看吗?”站在身旁的宋老笑道,完全不复刚才的严肃。
“……不,感谢您的提议,但现在把诡异遗物送到王老手中才是最要紧的事情。”方怀安收回视线,沉声应道。
“确实如此,拖得太久了。”
宋老颇为认同的点了点头,说道:“现在都已经十点了,按照王老头原本的作息时间,他现在都应该睡沉了。”
听到这句话,方怀安的身体肉眼可见的一僵,想要张口询问,可当他与宋老的视线相接之后,他突然打消了念头。
该问的,不该问的,他应该拎清楚。
现在想来,之前质问宋老的他实在是有失礼数。
真是不应该。
“那么,怀安,你的脚步可要快一点喽。”
宋老的声音打断了方怀安的思绪,他有些意外地问道:“您不走吗?”
“我等一会儿再走。”
宋老笑道:“我现在出去,万一王老头在门口守着我怎么办?我这把年纪可是挨不住他一拐棍。”
“……王老不会那么做,您不用如此担心。”方怀安听着宋老的解释,沉默了良久才说道。
“他心眼儿小的很,对你们这些小辈是一个态度,对我们这些老头子就是另一个态度了,更何况我之前把棋盘掀了,现在又让他白白等了那么久,新账旧账一起算,哎……”
宋老唏嘘了一声,用力拍了拍方怀安的肩膀,像个孩子般催促道:“快走吧,快走吧,替我探探风口,他不在外面的话我就能安心出去了。”
“……我知道了。”
方怀安欲言又止了片刻,终是无奈地遂了宋老的愿,迈步向着宋老刚才所指的方向走去。
最后,走进了一片没有安装任何房门的白色墙壁里。
看着空空荡荡的走廊,宋老脸上的笑容慢慢淡去,驻足良久之后,他转过身,打开了身侧标有四号数字的房门。
里面,是一幅从天花板垂立到地板上的空白画卷。
他走上前,将满是沟壑的手贴在了画卷的一角。
下一刻,绚烂的色彩突然从老人的指尖迸发而出,如落入水中的游鱼一般在空白的画卷上四处游走了起来。
山川,河流,湖泊。
城市,乡村,荒野。
色彩在画卷上迅速勾勒出了龙国的形貌,黑色和红色的斑点如雨后春笋般在这片“大地”上跃出,看着在数量上处于压倒性优势的黑色斑点,宋老的脸上却没有任何轻松的神色。
他收回手,看了一眼左下角,见那里没有明显的异样之后,便将自己的视线慢慢偏向右边。
一颗近乎淹没在黑色浪潮中的血红斑点正从下方蠕动着向上推进,看着这一幕,宋老的身体微不可察的一顿,而后他便伸出手指,隔空描摹起了对方的行动轨迹。
从下方的某处一路向上,向上,然后越过红点,继续向上,向上……
直至停在了一处黑色斑点较为稀疏的平原地段。
那里,是临昌市通往京城的高速公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