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程耀匆匆赶到食堂时,映入眼帘的便是在各处砖石缝隙间肆意生长,几乎填满了整个视野的墨色花朵。
听着食堂内此起彼伏的喧闹声,他深吸口气,随后便挥手移开挡在自己身前,如同墙壁般密不透风的人群,伸出手,用力攥紧了老道士垂在身侧的衣袖。
“老先生,您这是在做什么?”程耀大声喊道,他的语气里满是不解,还夹杂着极力压抑的愤怒。
就在不久之前,他和老道士一同从教学楼走出来的时候,这个行事古怪的老人突然举起手机,朝着他拍了一张照片。
没关系,拍一张照片罢了。
当时的程耀并没有什么情绪,只是平静地想道:老人是京城派来的代表,这么做一定有他的用意。
随后,在他的注视下,老道士抛下自己,直直冲进人堆,向所有人展现出了自己超乎常人的能力。
没关系,国家已经不打算隐瞒这一类事情了。
当时的程耀只是无奈地叹了口气,默默想道:老人想做就去做吧,只要不扰乱校园的正常秩序就好。
可当他看到老人不听自己的劝告,戏耍了一番迅速赶来的保安,引领着一群喧哗不断的学生前往食堂的时候,他的心里难以遏制地升起了一股怒火。
此刻,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心,看着面前一脸无辜的老道士,程耀攥住对方袖口的手再度一紧,却最终只是从嘴中缓缓吐出了一声长长的叹息,放下了那只手。
没关系,我已经将情况汇报给张局了。
程耀闭上眼睛,无力地想道:张局他们已经清楚现在的状况了,没有给我安排任务,那就代表老人的行为没有问题,我只需要平静下来,平静下来……
如此想着,他深吸一口气,直到心情平复了下来,他才再度睁开自己的眼睛。
然后,他就看到了站在老道士身前,面色有些苍白的柳博成。
“柳博成,你怎么在这?”程耀颇为意外地喊道。
“耀儿……”
柳博成也同样注意到了程耀,他轻唤了一声对方的名字,嘴唇嗫嚅了一阵,才在老道士笑盈盈的注视下低下头,朝着程耀的方向悄声说道:“这个爷爷,说想喝酒。”
“什么?”
一声疑问从少年人的嘴中吐出,落到地上。
寒风骤起,喧哗嘈杂的人声被尽数席卷,建筑的高墙悄无声息地向地下沉没,开的正盛的花朵化成一滩滩浓稠的墨,交汇融合,渗入一地荒草之中。
酒液倾倒的声音在这片骤然寂静的环境里响起,晶莹剔透的液滴溅落在冰冷的石桌上,倒映出了程耀模糊不清的面孔。
“您说,您这么早过来,不是因为公事?”
开口说话的人不是程耀,而是坐在程耀身旁的严和。
他的穿着打扮一如既往地正式,红色的领结,板正的西装,利落的发型,让他显得颇为可靠。
而在程耀心中,也的确如此。
准确来说,在他心中,除了张副局,对诡异调查局里的所有人都很可靠。
听着从身后的竹林内时不时传来的细微轻响,程耀不动声色地叹了口气,见严和没有任何表示,便又将心神转回到眼前几乎要溢出酒水的杯子。
柳博成这小子……都说了不要跟过来啊。
程耀无可奈何地想着,起身将青蓝色的酒盏端到了坐在另一侧的老道士面前。
此刻的老道士仍在摆弄着他的手机,不停翻看着自己刚才拍下的照片。
直到程耀走到近前,他才放下贴满了可爱贴纸的手机,笑着拍了拍男孩的肩膀。
“谢谢你啊,程耀同学。”
他用半开玩笑的语气朝着坐在对面的严和继续说道:“看看,这种孩子才是懂事,会给一个年过古稀的老人家倒酒,而不是催他去做他不喜欢的工作。”
说罢,他端起酒盏,将杯中的酒水一饮而尽。
直接……全喝了?
程耀忐忑地观察了一下面上没有任何异常的老道士,又侧目看向摆在石桌一侧,和酒盏是同一种颜色的青蓝色酒瓶。
他记得这瓶酒少说也有六十度啊,老人家这么喝,胃受的了吗?
可事实证明,程耀多虑了。
在一阵咂舌的轻响过后,老道士神态慵懒地放下一干二净的杯子,他捋了捋下巴上的胡须,回味了好久,才慢悠悠地说道:“是小曹让你来的?”
话音刚落,竹林里再次发出了细碎的轻响,只是这一次的声音更加剧烈,让程耀不禁皱起了眉头。
“没有,曹先生很放心您,倒是张易平副局长听说您想喝酒了,便让我把他珍藏多年的好酒给您带来。”
严和依旧保持着得体的笑容,他将那瓶酒双手递到老道士的手中,继续说道:“我对您的目的也并无探查的意思,若是冒犯到了您,还请您见谅。”
“哎呀,少说一些客套话吧,你们这些人啊,我就不喜欢这样的……”
老道士用手指弹了弹手里的酒瓶,摩挲了一番上面的标签后,突然转口问道:“这酒多少钱?”
“这方面我并不是很懂,但按照张易平副局长所说……”严和笑道:“大概十万左右。”
听到这个数字,老道士原本眯着的眼睛突然睁大了。
十万的酒?
重新坐回原位的程耀咽了咽口水,面上不显,心里却是开始不停盘算这样一笔钱能给程晓兰和程富宝买多少东西。
“咳咳,这……哎呀。”
老道士不好意思地用袖子擦了擦本就光亮的酒瓶,将它小心翼翼地揣到自己怀里后,又说道:“其实我也没什么好瞒的,提早来这里,除了拍一些好看的照片,还是为了找一个人。”
“找人?”严和看了一眼老道士紧紧搂在怀里的酒瓶,又迅速移开视线,将目光对准老道士因岁月渐长而有些浑浊的眼睛。
那团黑色的雾气时而凝实时而虚幻,就像一个被赋予了生命的黑洞,在苍白的宇宙尽头诞生,随着心脏的律动吞吐着难以言说的寂静。
可严和只是依旧保持着微笑,没有再做言语。
“对,只是找人而已。”
老道士轻咳一声,正色道:“那个孩子的年龄和这所学校的学生相差不大,于是我就想跑过来问一问。”
“相差不大……我身边的程耀同学今年十八岁,敢问李道长一句,那个孩子今年多大了?”严和低头思考了一阵,才抬起头,认真地问道。
“哎呦,让我想想哈,大概……”
老道士抬手掐了掐手指,思忖了一会儿后,说道:“二十三了。”
“二十三?”
严和侧头看了一眼正在时不时看向竹林的程耀,叹了口气,有些无奈地说道:“李道长,二十三岁已经是大学毕业的年纪了,这所学校的学生大概是不认识您想找的人的,更何况……”
“这一点我在刚才就已经感觉到了,问了那么多孩子,没有一个认识他……”
老道士似是预料到了严和想说的话,直接抬手制止了对方还未说出口的话语。:“至于我为什么不和你们商量,哎,严小兄弟,有些事情我不想告诉你们,这毕竟只是我的私事。”
他将抱在怀中的酒瓶搁在桌子上,继续说道:“你们对诡异调查局呐,哪都好,就是不适合查这个。”
“我们分别了二十三年,我这个半截入土的老东西只是想知道他们是不是还活着,你们要是查了可就把事情闹大了,我可不想当那惹人清闲的坏人。”
他们……
严和默默咀嚼着这两个字,刚想说什么,坐在对面的老道士却是突然拍了拍手,一转刚才的严肃,笑眯眯地说道:“当然啦,以上皆是我之前的想法,实践下来嘛,你们也看到了。”
他摆了摆手,说道:“找人太困难了,我一个无助弱小的老头子很明显办不到,扰了他的清静就扰了,他还能打我不成?”
“所以我就在学校里和孩子们玩了一会儿,顺便等你们过来。”
说着说着,他再次拿起桌子上的酒瓶,将其凑在耳边轻轻一晃。
液体碰撞在瓷器上,声音悦耳而清脆,老道士的笑容越发灿烂:“而且没想到,我说想喝酒,你们就真的送酒来了,哎呀,回去可要好好感谢一下张小兄弟,看不出来他长得挺吝啬,出手倒是大方的很啊。”
“道观里的人都不让我喝酒,能跑到这里饱饱口福,可全是仰赖他的出手阔绰啊。”
“……您能这样想,张易平副局长也会很高兴的。”
见对方的态度径直发生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变,严和沉默了一阵,才重又扬起笑脸,客气而又礼貌地说道:“既然您需要我们的帮助,那么您能告诉我与他相关的信息吗?”
“比如说,名字。”
一听这话,老道士便抬手抚摸起下巴上的胡须,他仰起头,颇为怀念地喃喃道:“名字啊……我记得那孩子随他姓,姓元,单字一个音。”
“叫元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