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程晓兰再度睁开眼睛时,迎接她的只有从头顶和脑后传来的阵阵钝痛。
温热粘稠的液体从痛到近乎麻木的头顶悄然流下,沉重的嗡鸣声如同钟椎撞击着梵钟,摇晃着她脆弱的大脑,让她克制不住地干呕了起来。
直到难以忍受的眩晕感终于消退了些许,她才咬紧牙关,吃力地抬起僵硬到几乎不听使唤的手臂。
直到触碰到不远处正在剧烈颤动的身体,她才从齿缝间挤出一声颤巍巍的叹息,调动起全身的力气,将仅仅只比她矮了一个头的孩子拥入怀中。
拼命压抑的呜咽声瞬间转化为时断时续的哀鸣,一股脑地涌入了程晓兰的耳中,取代了时刻萦绕在她耳畔的嗡鸣。
下一刻,一道如指甲刮擦过黑板似的尖锐噪音骤然从她的身后爆发,只是一瞬之间,更加混乱,更加嘈杂的声音便纷涌而至,化作狂暴的海浪席卷向躺在地上的两人。
强烈的恐惧让程富宝不禁惨叫出声,他用力拽紧程晓兰搭在自己身上的胳膊,本能地将自己缩进了亲人的怀抱里。
“别怕,别怕,我在这,姐姐在这里……”
尚还未完全清醒过来的程晓兰根本不明白现在到底发生了什么,可这并不妨碍她顺着程富宝的力道趴到了对方的背上,像一个母亲般轻声安抚起这个正在不住哭泣的孩子。
随后,她眨了眨自己依旧看不清任何事物的眼睛,后知后觉地伸出另一只手,在自己的周身摸索了一阵,将缺了一半镜片的眼镜重新戴回了脸上。
然后,她才意识到,自己看不清,和戴没戴眼镜貌似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关系。
放眼望去,荒无人烟的公路上漆黑一团,道路两旁的路灯不知为何已经熄灭,没有灯光,没有月光,只有绿化带影影绰绰的轮廓静静伫立在视野的不远处,如抽搐一般时不时地抖动着,在刀剑嘶鸣声中发出窸窸窣窣的响动。
哪个家伙把路灯关了?
程晓兰迷迷糊糊地想道,她颇为埋怨地抬起头,看向天空。
那里,是一片璀璨华美的星空。
每一颗星星都在夜空之下闪烁不定,因为隔了很远,它们显得是那么虚假,就像一滴滴点落在黑色画板上的白色染料。
在程晓兰惊骇的注视下,那些星星突然抖动了起来,不约而同地向着无数个中心点汇集,又在即将重合到一起之前迅速分开。
聚集,分开,聚集,再分开。
群星无意义的蠕动组成了一朵朵娇艳欲滴的花朵,在恰到好处的时节盛开,复又如娇羞的少女般不知所措地收敛起自己的花瓣。
寂静而唯美,却处处透着不合时宜的诡异。
“看什么?”
突然,一道没有任何起伏的声音在程晓兰的耳畔凭空响起,丝丝缕缕的凉气渗入她的骨髓,让她难以克制地打了一个寒颤。
“滚开!”
可还未等她反应过来,属于恩希雅的暴喝声便突然从她的身后响起,并没有理解其中意思的程晓兰呆愣愣地转过头去,可漆黑的瞳仁中并没有出现恩希雅高挑的身影,只映出了一把向她横空劈来的巨斧。
突如其来的变故顿时让她的大脑一片空白,失去了力气的四肢将她强硬地钉在了地面上。
强烈的恐惧放慢了她所能感知到的一切,在她的注视下,锋利的斧刃以缓慢却不容撼动的力量逼近了她的头颅,却又在即将砍进血肉之时擦过了她的脸颊,劈开了一条不知何时搭在她右肩上的青紫色手臂。
恶臭的黑血从断裂的部位喷涌而出,溅落在程晓兰已经被自己的血液染成赤红一片的脸上,看着那条掉落在自己眼前,干瘦如枯枝一般的断臂,程晓兰强忍住呕吐的欲望,抬起颤抖不已的双手,死死扣紧了程富宝盛满了泪水的眼睛。
随后,在她目不转睛的注视之下,那柄钉在她的身边,明显不能以寻常力量拿起的长柄巨斧被高高抛向了空中。
浑身浴血,几乎看不出原本样貌的长发女子将手中同样被黑血浸透的铁剑掷向在堆叠在黑暗之中,不断弯曲蠕动的手臂,右脚一蹬地面,飞身接住了坠向地面的长斧,稳稳落在了程晓兰二人身前,双臂一扬,便轻而易举地砍断了数条从阴影中钻出的手臂。
此情此景,不免让程晓兰一时愣在了原地。
这个家伙也太厉害了吧?吃什么长大的?
她纳闷地想:这么厉害的人能被自己的电动车撞晕吗?
“看什么?”
念头刚落,那道似曾相识的声音突然再度响起,她禁不住打了一个哆嗦,猛然回头,看向声音发出的方向。
头顶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
就连星星都消失了。
程晓兰近乎被刮去了一层头皮的发丝里渗出了冷汗,强烈的刺痛渗进她的血肉,让她的眼睛痛苦地挤成了一条缝。
“姐姐……我怕。”
程富宝颤颤巍巍的声音从她的手底下飘出,程晓兰这才发现自己的手指甲几乎陷进了孩子的脸中,她这才匆忙松手,低声安慰道:“小宝,没什么好怕的,姐姐在这,姐姐哪也没去,姐姐在这里。”
“姐姐,你们流血了吗?”程富宝抽噎着小声说道,浓烈的血腥味呛进他的鼻腔,让他止不住地咳嗽了起来。
几滴眼泪从干燥粗糙的指缝间滑落,晕开了程晓兰沾染在手背上,早已干涸的血迹。
“没有啊,哪有的事。”
程晓兰颇为勉强地扯了扯不知为何突然肿胀起来的嘴角,她将程富宝从地上扶起,凑到对方的耳畔悄声说道:“小宝,听姐姐的话,等会自己捂住眼睛,什么都别看,听懂了吗?”
说罢,她便慢慢松开手,直到看见程富宝配合地抬起双手捂住自己的眼睛,她才长吁了一口气。
“看什么?”
与刚才如出一辙,就连语调都未曾变过的声音再一次从她的身边响起。
可程晓兰却是没有再分给其一丝一毫的注意,只是将程富宝的身体紧紧揽到自己怀里,转头看向仍在尽力抵挡手臂进攻的恩希雅,调动起越发沉重的右臂,摸索着掏出了自己的手机。
虽然她并不清楚目前的处境,但遇事不决,找警察就对了。
如此想着,她迫不及待地点开了紧急通话的界面。
然后,一只青紫色的手臂便悄无声息地钻进了她的视野之中,替她贴心地拨打了报警电话。
嗯?
在一连串无法接通的忙音之中,她神色呆滞地看着那条在她的眼前肆意晃动的手臂,随后便一言不发地转过头去,看向紧紧缩在自己怀里,对外界的状况一无所知的程富宝。
然后,她才僵硬地抬起头,看向背对着他们,不知何时定在了不远处的恩希雅,颤声喊道:“你……你回头……我这里……”
她不能喊救命,因为她明白,在这里,只有程富宝听得懂她的话。
救命这个词在此刻没有任何意义,只会让一个好不容易稍微冷静下来的孩子徒增恐慌罢了。
她要做的,只是吸引恩希雅的注意力,让她回头罢了。
所以,拜托了,回一下头吧,救救我。
她在内心拼命地祈祷着,希望对方能够理解她的意思,回头看看她。
可迎接她的却并不是恩希雅心领神会的转身,而是从自己脸上传来,越来越难以忍受的瘙痒。
怎么回事?
念头刚落,瘙痒迅速转变为了疼痛,程晓兰不禁恍惚地抬起自己同样疼痛难忍的右手,捧起了自己如肿大的水泡一般慢慢鼓胀起来的脸。
在意识混沌之时,她突然听到了一声重物落地的闷响。
“看什么?”
那道恼人的声音再一次响起,程晓兰强撑开肿大的眼睛,看向站在身前,一动不动的恩希雅。
膨胀的肌肉堵塞了她的鼻腔,让她像是行将窒息般大口大口地喘息了起来,在越发迷蒙的视觉里,她拼尽全力,声嘶力竭地大喊道:“恩希雅!”
程晓兰看到,一直没有言语的恩希雅终于是理解了她的意思,晃晃悠悠地转向自己……露出浑身上下长满了青紫色手臂,已经被开膛破肚的躯体。
看着如抢食的鱼群般争先恐后地钻出恩希雅肚腹的手臂,程晓兰饱受折磨的内心只剩下了一个字。
草。
随后,她便不假思索地抬起手,将一直紧握在手中的手机用力掷向了面色惨白的恩希雅。
啪嗒!
程晓兰的手机砸在恩希雅的身上,又弹落在地,发出清脆的响声。
这无关痛痒的一击仿佛成为了一个信号,他们所处的空间开始剧烈地摇晃起来,密密麻麻的手臂发出了一声似人非人的尖啸,却还是不甘心地挟着黑暗遁入了虚无,将世界原本的面貌重新交还给了在场的所有人。
暖橘色的灯光从头顶倾泻而下,悄无声息地照亮了突然出现在程晓兰身侧的电动车,也照亮了站在她面前的恩希雅。
看着对方浑身上下都布满了血洞的身体,程晓兰垂下头,默不作声地看向自己已经再也无法挪动的右手臂。
那里同样有一个血洞。
她又抬手摸了摸自己的头顶,湿漉漉的,很疼,又很温暖。
寒风吹过,摇曳起程晓兰还未被完全刮下的头部皮层,撕裂了好不容易愈合了一点的伤口,让血液再度从她的头顶流下,悄无声息地滴落在了她的脚边。
噗通。
在一声闷响过后,站在程晓兰面前的恩希雅头一歪,直直栽倒在了地上。
已经痛到麻木的程晓兰眼神呆滞地看着浓稠的血液在对方身下汇聚成一汪浅浅的湖泊,沉默了许久,她才回头看了眼已经放下双臂,正在用同样呆滞的眼神看着恩希雅的程富宝,将视线越过对方骤然垂下的肩膀,无声地投向公路的尽头。
在那里,她隐约听到了救护车的鸣笛声。
真是够了,真是够了……
看着程富宝面上即使努力压抑也难以掩盖的恐惧,程晓兰突然觉得自己浑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她在突如其来的晕眩中摇晃了一阵,最终虚弱的倒在了坚硬的沥青地面上。
听着离自己愈来愈近的鸣笛声,她扯了扯自己不再胀痛的嘴角,在内心深处发出了一声无助的呐喊:谁能告诉我,这种倒霉日子到底要坚持到什么时候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