咔嗒。
一声轻响在寂静的走廊内响起,陈子弘独自离开了老人虽然狭小,却因仔细打理过而丝毫不显拥挤的卧房。
厚实的红楠木门隔绝了房间内的光景,可丝丝缕缕的戏曲声却还是从门缝流淌而出,化作一条虚幻的蜿蜒河流,为孤身站在走廊中,神色间带着些许落寞的身影指引了一条通往这栋建筑深处的道路。
而位于房间里的老人,却是在何永元无声的陪伴下,缓缓垂下了困倦的脑袋。
陈子弘抬头看了眼高悬窗外的太阳,默不作声地转身,与一张张整齐贴在墙壁上,已经被岁月侵蚀到无法分辨的儿童图画擦身而过。
他不知道,在二十年前,一个与他的长相有七分神似的男人迈着与他相同的步伐,也从老人的卧房走到了这里。
可自此之后,那人却再也没有回来过。
陈子弘的脚步轻轻落在老旧的木质地板上,化作一声拐杖轻点地面的闷响,荡开了笼罩在二十年前的蒙蒙尘土。
“凝秋,这是家里新来的孩子画的,叫明德,你看看,五岁就能画这么好了。”
尚还身体硬朗的老人站在由暖阳照亮的走廊上,乐呵呵地向站在身后的年轻男性指着一张由蜡笔涂鸦的儿童画。
画面之上,两个简简单单的小人踩在简陋的绿色草坪上,一红一黑。
红色的小人手里高举着一个装满昆虫的罐子,黑色的小人脑袋上戴着大了一整圈的鸭舌帽,他们亲密地手拉着手,脸上都洋溢着如出一辙的灿烂笑容。
与陈子弘的长相颇为相似的男人微微弯下腰,顺着老人的指引打量了一番张贴在墙壁上的儿童图画后,笑着说道:“哎呀,院长,这个叫明德的孩子和我家子弘只差了两岁啊。”
“子弘三岁了?”老人疑惑地问道。
“是七岁啦,都上二年级了。”
陈凝秋无奈地朝着老人比了一个七的手势,转而又自豪地说道:“我家子弘啊,期中考试可是考了班里第一名,打小就聪明,我都不用教的。”
“你都不带他来见见我,我人老了,哪还记得清这些事情。”老人抬杖敲了敲地板,有些气愤地埋怨道。
“……院长,子弘也想见你,但他的身子骨太弱了,我怕一路颠簸,又让他染了风寒。”
提到这点,陈凝秋总是带着浅浅笑意的脸上不免露出了愁苦的神色,他长叹一声,说道:“况且最近世道多变,我和小璐的工作又特殊,难得有空来看望看望您,您就别和我置气了。”
“哎……就不能换一个工作吗?用命换来的钱,咱就不要拿了。”老人欲言又止地转过身,陈凝秋便将自己的双手从外套口袋里拿出,主动握上了老人斑驳起皱的手。
看着藏在老人指甲缝里的泥土,他轻声说道:“院长,我不能换工作。”
“你可是咱家出来的大学生,有出息的很,咱龙国哪里能不要你?”
陈凝秋的这番回答让老人不禁皱紧了眉头,说话的语气也难免重了几分:“赚钱的工作哪里都是,只要肯出力,你这样的学历肯定能赚很多钱,更何况我手里还有点闲钱,哪犯得着让你们卖命啊?”
“我不缺钱,院长,这不是钱的问题。”陈凝秋缓缓摇头,轻声说道:“这是信念。”
“上一边去,别和我提什么信念。”
老人颇为恼火地甩开年轻人的手,拄着拐杖走到了走廊另一侧的落地窗前,看着窗外的一小片菜园,沉声说道:“凝秋,你现在长大了,结婚了,有了孩子,就把自己的心安稳下来,就算不为自己,也得为孩子的未来考虑。”
属于儿童的嬉笑声从窗外隐隐约约地传来,陈凝秋默默走到老人的身边,垂眼看向离他们只有一墙之隔的菜园,说道:“院长,我正在尽我所能为子弘的未来铺路。”
“瞎说,这个年纪的孩子最需要的就是陪伴,你们两人一天到晚都不着家,怎么能照顾好子弘?”
老人猛敲拐杖,看着陈凝秋挂在嘴角的笑容,不满地说道:“别在那嬉皮笑脸的,说了一万遍都不听,犟驴脾气!”
“院长,您别气啊,不妨换个角度想想?”
陈凝秋绕到老人身后,轻轻捏了捏老人因上了年纪而有些僵硬的肩膀,轻声劝解道:“我们这些孤儿院的孩子也和您说过很多次了吧,上了年纪,就别天天在菜园里忙了,万一有了闪失,你让我们怎么办?”
“可我总不能放着这片菜园子不管吧?”老人抬手指了指因入寒冬而没有植株生长的菜园,说道:“这片地我种了快十年了,怎么能说不种就不种了?”
“对啊,就是这个道理,院长。”
陈凝秋笑道:“我在龙国生活了三十四年了,平心而论,您说我能放下我们脚下的这片土地吗?”
老人并未对年轻人的话作出回应,只是沉默不语地望向窗外,慢慢闭上了眼睛。
他知道,自己劝不了这个执拗的孩子。
“我知道,您持之以恒地打理菜园,是想让我们吃上更好的食物,过上更好的生活,对于子弘,我也有着同样的想法。”
陈凝秋自然是看出了老人的心思,却依旧只是轻轻揉捏着老人的肩膀,看向那片菜园,说道:“我想让他走上一条平安幸福的道路,所以,我正在为他准备一个礼物。”
“礼物?”老人疑惑地问道。
“没错。”陈凝秋笑着点头说道:“这片打理好的土地,就是我想要送给子弘的礼物。”
“我想,让我的孩子永远幸福。”
年近九旬的老人再度睁开了眼睛。
历经了漫长岁月的挂钟机械地摆弄着垂在下方的钟摆,单调的咔嗒声掩埋在了咿呀作响的戏曲声中,他摸了摸不知何时垫在身下的床铺,侧头看向坐在床榻一侧,正在埋头整理老人衣物的何永元,再度恍惚地闭上了眼睛。
刚刚的梦境于他而言实在太过清晰,过往的经历早已在逐渐上涨的年岁中模糊不清,可二十年前的那场对话却依旧恍如昨日,在岁月的冲刷下也没有折损一丝一毫。
直到这时,他才想起一个被他遗忘的信息。
陈凝秋已经死了。
那之前见到的陈凝秋,又是谁?
老人空落落的心里慢慢有了一个想法。
“永元,和你一起来的朋友……是谁啊?”他轻声问道,语气中带着睡眠过后的沙哑,和残留在梦境中的遗憾与不舍。
何永元正在整理衣物的手微微一顿,他转头看了眼不甚清醒的老人,起身将早已备好的温水放在床榻边的茶几上,才小心翼翼地扶起老人,轻声说道:“您在睡着之前已经叫过他的名字了,他叫凝秋。”
“不对,不对,他不叫凝秋。”
老人摆了摆手,在年轻人染上了些许诧异的目光中,踌躇地问道:“永元,他是不是……叫子弘啊?”
话音刚落,一阵咔嗒的轻响便顺着老人沙哑的尾音从门外响起,顷刻间便吸引了两人的注意。
老人微微侧头,透过缓缓打开的门缝,将一道陌生又熟悉的身影刻印在了他浑浊的眼瞳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