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风从缓缓敞开的安全门外蛮横闯入,擦过摆在四面墙角的烛台,跳动的烛火倒映在不请自来的“宾客”眼中,在他乌黑的眼眸深处轻轻摇曳。
借着黯淡的烛光,陈子弘看向规整摆在通往天台的铁门前的木鱼和木槌,又侧目看向随意摊在地上的一席有些破损的黑红礼服,眸色微微一暗。
可他却依旧不发一言,只是捧起摆在地上的木鱼,轻轻一敲。
嘟。
第一下。
木槌轻击木鱼,烛火摇曳。
嘟。
第二下。
渐渐展露颓势的烛火骤然涨高数尺,化作四条赤色的红绫缠向房中的唯一一道身影。
陈子弘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他只是垂眸看着手中的木鱼,平静地再次敲下了木槌。
嘟。
第三下。
房内骤然暗了下来,灯火熄灭了。
陈子弘这时才终于放下了手中的木鱼,他将其放回原来的位置,却并没有再朝前踏出一步,而是转身,向着来路返回。
那扇铁红色的安全门依旧立在他的身后,顶部安全出口的标志却不知为何消失不见了。
陈子弘将手搭在门把手上,用力一按。
咔嗒。
天台的冷风擦过了他的脸颊,他仰起头,在昏黑的天幕下瞧见了一弯新月。
“……竟然真来了。”
一声饱含诧异的岛国语顺着风飘进了陈子弘的耳中,他这才低下头,看向站在天台边缘的三道身影。
两个穿着一席白色神官制服的身影垂手站在一位身穿大红色神袍,头戴天狗面具,白发苍苍的瘦削老人两侧。
站在左侧的男人容貌秀气而精致,若只是看上一眼,定会觉得他与女人无异,可再仔细一看,内心深处却又会下意识地将他与女人划出一道明确的界线。
而站在右侧的身影,则是一个没有五官,整体由木头雕刻而成的非人类,它转动了一圈圆滑的脑袋,发出了咔嗒咔嗒的声音。
刚刚的话正是从它的体内发出的。
可陈子弘并没有理会他们,只是看向站于正中的老人,说道:“宫司,今夜就是真理济会存在的最后一夜了。”
“多谢先知告知,我等心中早已做好准备了。”
老人微微躬身,罩在大红袍子里的身躯明明瘦弱不堪,可任凭寒风呼啸,他却依旧稳稳立在原地,未曾挪动分毫。
操着一口沙哑的嗓音,老人轻声问道:“您来此,是为何?”
“我来此,不单单是为了那即将现世的欲望,同时,也是为了三问。”
陈子弘锁上安全门,迈开步伐,徐徐向着几人的方向走去。
“问何?”年迈的老人平静地问道。
陈子弘问:“宫司,不恨吗?”
“……恨什么?”
老人将骨瘦如柴的右手前伸,无声的暗示让诡异心领神会的带领左侧的男人退至他的身后,为老人让开了一条通路。
而这也恰好符合了它的想法,它可以辅助对方,但风险可不能让它一介柔弱的“危害”级诡异担着啊。
“恨我杀了你教导了二十六年的学生,连尸骸都无法让你亲见。”
“不恨。”
老人佝偻着身子踏前一步,声音却平静如水:“因为你,他已得到了心中最初的答案,身为老师,我应当为他感到高兴。”
“真的不恨?”陈子弘面带笑容,复又问道。
“……”
这一次,老人没有回答,可透过面具上方的两个孔洞,陈子弘看到了一双缓缓闭上的眼睛。
那是他教导了二十六年的学生,他怎么能不恨呢……
“宫司,不悔吗?”陈子弘紧接着问道,他一刻不停地向前走去,与宫司的距离越来越近。
“悔什么?”宫司紧闭双眼,全然没有丝毫慌乱的意味。
“将故土变成这般炼狱,你悔吗?”
“炼狱?”
宫司终于睁开了眼睛,他看向陈子弘,问道:“先知,你可知这个国家曾经是何模样?”
“这个国家是一座囚笼。”陈子弘答道。
“也是绝大多数人都无法逃离的炼狱。”
老人接过了陈子弘的话,继续说道:“真理济会的第一批教众,几乎都是处在社会底层的人,破产乞丐,无业游民,下岗职工,构成了真理济会的地基。”
“在现实里他们找不到出路,所以他们将目光投向了更加虚无缥缈的东西。”他摇了摇头,继续说道:“我给了他们安身立命之所,何来后悔一说?”
“这就是你将那么多岛国民众诡异化的原因?”陈子弘冷声质问道。
诡异化,与其说是变成诡异,倒不如说是服用诡异的血肉所可能产生的副作用之一。
如果服用了与自身相契合的诡异的血肉,那么便会成为诡异的眷属,可以动用诡异的能力,却必须处处受制于对方,连生死都不在自己的掌控之下。
可如果诡异已死,那服用血肉的人类便会像元音、周清一样不再拥有桎梏,成为自由人。
但,绝大部分人类并不会有这种运气,他们服用诡异的血肉,最终的结局要么是当场暴毙,要么是逐渐崩解,变成不似人也不似诡异的生物。
而在崩解的过程中,他们的理智会渐渐扭曲,思维也将越发异于常人,到了最后,不是转化为只剩下狩猎本能的“新人类”,就是彻底崩解。
摆在明面上的“新人类”就已经让陈子弘难以计数了,那么失败的呢?
楼下成群的尸体就是真理济会最有力的罪证。
“成功的人获得了幸福,失败的人得到了解脱,我为何后悔?”
宫司长叹一声,说道:“他们吃下血肉,就是为了抓住在岛国生存下去的那一线生机,救赎的天光已经出现在了他们眼前,那是他们自己的选择。”
“但这并不是所有人的选择,你并没有放过他们。”陈子弘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他的身形隐藏在一片漆黑的夜幕下,只有一双像烛火般明亮的眼睛在暗中流转。
“……我没的选择。”
看着那双眼睛,宫司不禁微微低下了头,如雪一般苍白的发丝在寒风中颤颤巍巍,竟是让他显得更加枯瘦,就如冬日老树上一截行将掉落的残枝。
一阵猛烈的寒风袭来,陈子弘微微眯了眯眼睛,待风散去,他才缓缓说道:“宫司,你坐到如今这个位子上,已经骑虎难下了。”
嗒。
一枚黑色的棋子落在了桌案上。
“对啊,我已经骑虎难下了。”
宫司轻笑出声,再次抬头,眼前的陈子弘竟是已经被一团人形的黑影取代,头顶的星河流回新月搭建的桥梁,将明日重新送还给这片残破的大地。
只是那时,它还叫做岛国。
“该你了。”黑影的声音没有语调的起伏,它已将精神的重心全都倾倒在了面前的棋盘上。
“不,已经没有必要了。”
年迈的老人用力咳嗽了一声,将手中的白棋放回了棋篓里:“我需要的不是一盘棋,而是一个指引欲望宣泄的方向。”
“为什么?”黑影挥了挥手,宫司身旁的棋篓便径直飞到了它的手中,它将白棋落下,自顾自地进行起了自己与自己的博弈。
“身为首领,我要为我的教众负责。”
“棋子而已。”
黑影又将一枚白子放下,这一次,原本陷入颓势的白子竟然再次能够与黑子分庭抗礼,它头也不抬地继续说道:“难道你是想借他们否认你犯下的罪吗?”
“从未想过。”
宫司摇了摇头,说道:“他们都是我犯下的罪,我管教不力,又怎么能是他们的问题?”
“虚伪。”
“我已经老了,即便是虚伪,又做给谁看……”
坐在对面的黑影手臂一顿,它这才抬头看向面前的老人,在打量了许久之后,将捏着黑子的手伸向了老人。
在宫司的眼中,那枚黑子像冰块一样融化在了黑影的指尖,可它再一张手,手掌上便多出了一只黑玉手环。
可那内径于干瘦的老人而言实在是有些大了,与其说是戴在手腕上的,倒不如说戴在脖子上要更加合适。
“戴上它,我可以让你活的更久,这个组织于你而言已经没有用处了。”黑影平淡地说道。
看着那只玉环,老人的身体肉眼可见地僵住了。
黑影似是看出了他的想法,将那只玉环向着老人的方向凑近了几分。
老人颤巍巍地伸出手,可指尖却是错过玉环,将黑影的手向后退去。
“抱歉,感谢您的好意,但我不想接受。”
他说:“这是我自己的选择。”
话落,一阵脚步声便从他的身后传来,他唯一的学生附到他的耳边,轻声说道:“老师,宫殿区域已经全部处理完了。”
“是吗?那就好,那就好。”
老人欣慰地拍了拍矢田镜的肩膀,转过头,将堆砌在宫殿大堂外的尸山血海映入眼眸。
他从空无一物的木桌上徐徐起身,看着矢田镜一双与之前相比明亮了不少的眼眸,心中刚刚泛起的一抹愧疚之情顿时荡然无存。
只要能够满足自己的欲望,那么不论要付出多少代价,都是值得的。
“最后一问,你,怕吗?”
陈子弘的声音从他的面前响起,宫司眨了眨眼睛,看着近在咫尺的年轻人,他突然笑了起来,轻声问道:“怕什么?”
“怕因果报应,怕即将迎来的灭亡。”
“我,从未怕过。”
骨瘦如柴的老人一挥手,将陈子弘斩下的刀刃一掌挥开。
“鸣鸿”的嗡鸣声在寂静的夜空荡漾开来,这似乎变成了一个信号,伴随着站在身后的诡异双手一拍,数道人影从天台下一跃而上,将自己的攻击袭向了陈子弘。
从站在左侧的鹿野手中接过缠满了白色布条的御币,宫司将它横在身前,一双藏在天狗面具下的眼睛毫无感情地注视着处在包围圈中的陈子弘,轻声说道:“仪式已经准备万全。”
“我将遵循尔等意志,将欲望的真容展现在所有人类的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