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快就要走了?”
“对。”
“吃完晚饭再走吧,明德好不容易回来一趟,你们哥俩很久没有好好聚聚了。”
“不用了,这次的委托在外省,我订好了车票,马上就走。”
“回临昌市后,你还回孤儿院住不?”
“不了,租的房子,以后就在外面住了。”
“那在外面缺了啥,记得和爷爷说。”
“好。”
“有空常回来看看,到了和爷爷打个电话。”
“嗯,我会的。”
咔哒。
一身冬装的何永元合上通往院子的银色铝门,将从老式收音机里传出的戏曲声关在了门外。
可这片墙壁太老了,门窗又是上个年代的遗留物,咿咿呀呀的声音还是从缝隙中渗进了走廊,隐隐约约,不甚明晰。
窸窸窣窣的声响由远及近,他低下头,一只有些年头的铁桶从走廊的拐角处慢慢滚落到了他的脚边。
何永元提起铁桶,看向走廊的拐角深处,平静地问道:“放假了?”
“没有,请假回来的。”
拐角处传来了一声简短的回应,虽然对方极力克制,可何永元还是听到了厚重的鼻音,如隆隆鼓声,直达心底,夕阳的影子默默投射到地板上,拉长变形,将一个人的悲伤与畏缩展现的淋漓尽致。
“我走了。”他对着影子平静地说道。
“哥,你真不回来了?”影子弯下了自己的脊背,似乎只是问出了这一个问题,就耗费了他的全部心力。
“对。”何永元点了点头,说道:“行李已经收拾好了,等会儿就走。”
“以后还可以经常联系吗?”
“可以。”
“我可以去找你吗?”
“等你毕业。”
集中在走廊尽头的光线为拐角打上了一层厚重的阴影,模糊了建筑的边界,在何永元的眼中,只剩下那道越来越长,逐渐没入黑暗的阴影。
等待了良久,见何明德不再言语,他便默默收回视线,转过身,朝着走廊的另一头走去。
“你说谎。”
骤然低沉的声音绊住了何永元的脚步,他停下,再次转头看向那道投射到墙壁上的影子。
“五年了,你都没有联系过我,我想联系你,可你在哪?你为什么把电话换掉了?”
贴在墙上的影子剧烈蠕动起来,一根如筷子般纤长的惨白手指从墙角伸出,第二根,第三根,第四根,五根手指抠进已经老化的水泥墙壁中,裂缝如一道道盘根错节的枝蔓,涌向站在走廊另一头的何永元。
踩着门外一连串模糊却急促的鼓点,一颗五官被巨大眼球占据的头从拐角后探出,原本是下巴的部分咧成了两半,属于何明德的声音从密密麻麻的尖牙中渗出,嘶哑的声音竟是让人听出了委屈的意味:“哥,你后来去哪了,我都找不到你了。”
何永元面无表情地看着眼前的怪物,他转头观察了一下周围的环境,见没有什么可以用来当作武器的东西,便直接转头,毫不留恋地赶赴自己的目的地。
简短的哒哒声如同世界迈向终结的尾音,当左脚再一次踏在孤儿院的木地板上之时,何永元脚下的地板开裂了。
古旧的钟表崩落成了松散的零件,无法理解的怪物被隐形的丝线切割的七零八落,扭曲变调的戏曲声在迅速崩坏的世界里肆意流淌,化作一条汹涌的黑色河流,卷起浪涛,吞噬起在场的所有事物。
遥远的曲声在这一瞬被猛然拉长,嘈杂错乱的鼓点无法再跟上戏子的脚步,只能放任自己在漆黑无边的黑暗里横冲直撞,被海浪裹挟着涌向混乱的中心。
可处在风暴之中的何永元却是没有任何反应,眼看着海浪已经逼至自己的身前,他却只是轻叹了口气,无奈地闭上眼睛。
理应随着浪潮而来的潮气并没有如期而至,待四周万籁俱寂之后,他再度睁开了眼睛。
崩塌的世界已经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片低矮的土坡,以及望不到尽头的山林。
临昌市缺钱,缺人,唯独不缺山。
蝉鸣鸟叫在不远的林中鸣响,一只不清楚类别的甲壳类昆虫顺着厚实的裤脚爬上何永元的身体,头顶的太阳火辣辣地炙烤着大地,这分明已经是夏天了。
可即便如此炎热,一身漆黑冬装的何永元却只是整了整并没有多么凌乱的帽子,他抛下被不知何人扔在地上的捕虫网和已经装满昆虫的瓶瓶罐罐,迈步走上了长满翠绿青草的土坡。
已经有人在等着他了。
“你没有想法吗?”
一团像史莱姆般粘稠的黑色软体生物平铺在草地上,空洞的声音从它的身体中心冒出,何永元有些诧异的扬起眉毛,他竟然从对方的身上感受到了名为沮丧的情绪。
“没有。”何永元站到史莱姆的旁边,平静地说道:“因为这太过不切实际,我并没有和何明德说过离开的事情。”
“真是古怪,你并不是一个正常的人类。”
史莱姆慢慢聚拢起来,在何永元的眼前渐渐凝聚出了一个孩子的身形。
它依旧平躺在地上,粘液质的身体瘫进了脚腕高的草地里,这让何永元忍不住想起了周清曾在经历过高强度的训练后喃喃说出的一句话。
失去梦想。
“渊樗”大抵也是这种状态了。
“比起你现在的手段,还是你平时在我脑海中喋喋不休的话更有说服力。”
何永元蹲下身,朝着“渊樗”指了指自己的脑袋,无情地批判起了对方的业务能力:“起码,那些声音不会犯如此低级的错误。”
“……那并不取决于我。”
躺在地上的“渊樗”嘟囔着说道:“它更像是……AI?你脑子里的东西太多,我理解不了这个词汇。”
“那这些话语和你有关系吗?”何永元皱眉问道。
“有,就是我让它们出现在你的脑子里的。”
“渊樗”平淡地说道,似乎蛊惑他人杀人的行为就像吃饭喝水一样平常:“我需要你帮我补充血液,缺血的感觉并不舒服,我无法发挥我的全部实力。”
它举起属于人类左手的部位,淅淅沥沥的黑色液体从短小的指节滑落,滴落到草地上,浓郁的腥臭味从它的身上散发出来,何永元这才发现,对方的身体竟然是由血液构成的。
“必须要以杀人的方式?”何永元思考了一阵,问道。
“没错。”
“渊樗”突然笑了起来,说道:“因为我喜欢剥夺他人生命的感觉。”
何永元点了点头,径直说道:“所以,我可以将你的话理解为,杀人并不是得到血液的必须方式。”
“……”
“那我就如此理解了。”
听到何永元如此回答,“渊樗”突然沉默了,它从地上僵硬地抬起自己的身体,随着这一动作,它的后背流出了大量的黑色血液,滴落在鲜嫩的青草上,淅淅沥沥,就像是一场静谧的骤雨。
属于脑袋的部分转向何永元,“渊樗”的声音再次发出,只是与以往不同,如今的声音却像是一柄锋利的剑,直直地刺入何永元的大脑:“何永元,杀死一个人类于我而言轻而易举。”
“但是你现在做不到。”何永元用力捂住自己的脑袋,蹙眉说道:“威胁只会暴露你的虚张声势。”
“你不敢杀我,因为那不可知的未来,你不敢去赌。”
就像是一阵风吹过了这片土丘,足以让人窒息的威压随着何永元的话语顷刻散去,勉强凝聚出人形的史莱姆再次默默地瘫坐一团。
它磕磕巴巴地说道:“我的想法没错,你果然不是一个正常的人类。”
“你的心思很好推断,毕竟,你只是一个孩子。”
何永元摇了摇依旧有些阵痛的脑袋,每一个字节犹如一次又一次挥下的重锤,小土丘周围的土地发出了清脆的声响,整片空间变成了一块脆弱的玻璃,似乎下一刻就会分崩离析。
“这点我不会否认,就像你们人类一样,即便我的要远高于你们,但短短几月的时光并不足以让我长大成人。”
“渊樗”那流动性极强的身体突然延展开来,化作遮天蔽日的漆黑幕布,将整片空间彻底吞噬,何永元环顾四周,这里已经再次变回了最初的模样。
“我想我们的闲聊可以到此结束了。”从四面八方传来的声音钻入何永元的耳中,带着丝丝的愠怒:“没有进展,毫无疑义。”
“而我却受益颇多。”
说着,何永元将手伸进上衣口袋里,可里面空空如也,他的记事本不见了。
在一番搜寻无果后,他只得抬头说道:“至少我明确了一点,即便拥有杀戮的欲望,你的心智也如孩子一般幼稚。”
“我觉得你可以离开了。”
“渊樗”毫不犹豫地下达了逐客令。
何永元点了点头,也同样毫不犹豫地说道:“正有此意。”
时间紧迫,他还要赶快回去进行记录。
可话都说完了,何永元左等右等,却始终不见出口,正当他想要出声询问之时,“渊樗”再次发声了。
“……在走之前,我想问你一件事。”它磕磕巴巴地低声说道,声音断断续续,模糊不清,就像一台坏掉的收音机。
“嗯?”何永元疑惑地发出了一声鼻音。
似是觉得有些难为情,“渊樗”突然扭捏了起来,无光的空间深处泛起咕噜咕噜的奇怪声音,一滴粘稠的液体滴落到何永元的肩头,他伸手一抹,漆黑的色泽便铺满了他的手掌心。
是血。
腥臭的黑雨越下越大,连绵不绝,无处可躲,直到何永元被彻底淋成了一个血人,“渊樗”的声音才穿透雨幕,犹豫着悄声问道:“那个先知戴在手上的手链,叫什么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