埃里克斯笔挺地站在礼拜堂的高大神像前,一身白色的制式冬装的与紧束在脑后的乌黑长发相得益彰,明灿的阳光自窗外洒下,铺散在他的身上,却让他的背影显得更加淡漠疏离。
几轮的呼吸并没有多么漫长,他慢慢仰起头,可疲惫的模样却像是经历了近千年的挣扎。
他直视着神像胸前的绯红吊坠,深蓝色的瞳孔是海洋的底色,如深埋于海底的冰川,危险而冰冷。
咔咔的脆响从左手的方向传来,他收敛起眸中的寒意,低头看向紧攥在手中的通信设备,里面已经再没有任何声音了。
刚刚的声响,是通信设备的外壳被自己捏碎的声音。
手指轻抚着被自己捏碎的部分外壳,埃里克斯苦笑着想,自己的运气果然信不得,为什么每一次用他的名义起誓,总会事与愿违?
“这事关多少人的性命,你让我如何信你?”
恍惚间,他听到了自己向通信设备的另一头提出的质疑,他转头看向身后,埃里克斯看到了自己站在台下的背影。
他听到通信设备沙沙作响,如高山落石般沉重的语调从耳畔滚落至心底。
埃里克斯总是觉得,西方联邦的语言很沉重,就像堆砌成墙的宗教密典,压抑而空虚。
此刻,这种感觉尤为明显,听到那再熟悉不过的语言,他竟是有些喘不过气来。
“埃里克斯先生,我并不指望用短短几分钟的时间来建立我们之间的信任。”
“事实上,即便我不说,您和您的伙伴也会在一系列的巧合下发现这个秘密,或早或晚,只不过是时间问题。”
“但正如我的某位朋友所言,时间就是金钱,西方联邦的行动已经与这片小小岛屿上的所有人类息息相关了,也许你多犹豫一秒,这片岛屿上就会有一人失去生命。”
另一头的声音平静地说道:“当然,万事万物皆有两面性,你亦不能否定生命对于生存的渴求,也许等一切尘埃落定,我们依旧会平安无事的站在这片大地上。”
“信或者不信,埃里克斯先生,我尊重你的选择。”
埃里克斯转头看向卡佩拉,可靠的女性低下头,沉默不语。
他又环视在场的所有人,将他们的忧虑尽收眼底。
“阁下,那些怪物……就是因为吃了肉,才变成那副样子的。”
刚才向他提出意见的人举手说道,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的钻入了他的耳中:“恐怕,这座教堂的人也都是潜在的怪物。”
不用再选了。
埃里克斯长叹一声,将通信设备凑到了嘴边:“听你的口气,你明明很清楚我的选择。”
“埃里克斯,不论是在未来,还是在漫长的过去,你总是如此值得信任。”
对方长叹一声,不明所以却又异常真诚地说道:“虚假的星辰将自天空流落,愿你手中的长枪能够撕碎欲望编织的谎言,将我等从欲望中解脱。”
从回忆中收回视线,埃里克斯默默转头,掠过苍白高大的神像,看向那片深邃无光的走廊,凹凸不平的石砖在阳光下试探性地露出锋利的一角,向他展露出了危险性。
他听到了重物倒地的声音。
这条走廊确实是该翻修了。
究竟是哪一块石砖磕碎了井源佑的牙齿?
站在卡佩拉身后的罗格看着铺在地上的青黑色地砖,忍不住发散了自己的思维。
脑中胡思乱想,他下意识地想要握紧手中的枪械,却是扑了个空。
他低下头,这才发现沉重的枪支不知何时变成了一把小巧的玩具枪,跌落在了自己的脚边。
能力又失控了。
罗格抿紧嘴唇,将玩具枪从地上捡起,心随意动,他只感到手臂一沉,枪支便又变回了曾经的模样。
如果被井源佑看到了这一幕,我是不是会被她叫做魔法少男?
不过岛国应该没有这个类别吧……
眼神触碰到卡佩拉的背影,罗格忍不住又胡思乱想了起来,他低头看向自己的身侧,却是突然睁大了眼睛。
井源佑去哪了?
他猛地抬起头,在黑暗中左顾右盼,可是整支只由三人构成的队伍一眼便能看清全貌, 哪有女孩的身影?
“奥利弗,小佑不见了。”他拽住队友的胳膊,慌张地说道:“她好像在礼拜堂就不见了,你有看到过她吗?”
“我不知道。”心烦意乱的队友挥开他的手,说道:“也许是听到了我们的计划,离开教堂了吧。”
“可是埃里克斯阁下都说了,他们无法离开教堂。”
“我不知道,罗格,你别问了。”
站在最前方的卡佩拉将后面的对话尽收耳中,可她既没有解答,也没有呵斥,鼻子微微抽动,她的眉头越皱越紧。
她一动不动的目视前方,面前的这扇木门她再熟悉不过,只要推开它,就能看到那扇关押怪物的铁门。
将左手搭在绑在腰侧的佩剑上,拇指重重的擦过剑柄的底部,她举起通信设备,对所有处于这条走廊上的队伍下达了指令:“开门。”
砰!
木门磕碰在墙壁上的巨响犹如寂静黑夜中的一道惊雷,可现在是白天,白天不需要闪电来照明,刺目的阳光足以将房间里的一切展现在所有人的面前。
直冲鼻腔的恶臭气味让站在卡佩拉身后的罗格咳嗽起来,可卡佩拉却是没有任何表情,她踏进房间,盯着房间中唯一的事物,面色阴沉,如一场行将落下的暴雨。
此刻,人去楼空,只留一排漆黑扭曲的怪物尸体横躺在地上,向在场的所有人无声宣布它们已经死亡的消息。
“卡佩拉阁下。”
刺啦刺啦的响声从卡佩拉装配在胸口的通信设备里传出,一个男人的声音从里面传出,带着疑惑、震惊与微小却不易察觉的恐惧:“其他房间都没有人,那么多平民,全都失踪了。”
“只有,只有藤村健,我们只找到了藤村健。”
心中咯噔一声,卡佩拉瞬间冲出了房间,犹如一颗出膛的子弹,向着藤村健的卧室极速冲去。
“卡佩……”
站在门口的一众人话未说完,女人便越过他们,脚步不停地冲进了房间,可映入眼帘的一幕却又硬生生的止住了她的步伐,甚至还让她向后倒退了一步。
阳光透过窗户洒在已经崩坏的石像上,聚焦在这所房间内唯一的主人——藤村健的头顶,浓重如墨般的阴影透过发丝的缝隙涂抹在中年男人平和的脸上,深沉,死寂,一如西方联邦日夜参拜的神像。
他的头颅被女性神像的残骸层层堆砌于高处,他的躯干跪倒在地,脖颈处的伤口光滑平整,没有丝毫血迹,就像是头颅自己脱离了身体,摆到他的面前,成为了他虔诚祈祷的对象。
在一片枯萎的蓝花草丛中,他正在虔诚地跪拜自己。
“求求您,怪物都已经死了,求求您放过我们吧。”
站在礼拜堂里的埃里克斯看向从走廊的阴影中走出,将他团团包围的岛国平民。
刚刚发话的男人双手合十,祈求埃里克斯的离去,可他没有注意到,他的脸上已经长出了细密的黑斑。
“藤村健也已经死了,那些怪物都是他干的,都是他干的,他都已经死了,你们就不能放过我们吗?”
一个女人用颤抖的双手握紧了佩戴在脖子上的吊坠,她也没有注意到自己的手背上已经长出了黑色的水泡。
“你们离开吧,神明会保护我们的。”
“求你们离开吧,我们在这里生活的很好,为什么要打扰我们?”
混乱的诉求与谴责萦绕在埃里克斯的耳畔,深蓝色的眼眸深处波涛汹涌,他沉声说道:“你们真的以为,神明在拯救你们吗?”
拿起绑在腰侧的通信设备,迎着平民们或哀怨或恐惧的注视,他说:“卡佩拉,教堂的平民都在礼拜堂。”
“怎么可能……”卡佩拉的声音从通信设备中传出,带着强烈的不解情绪:“所有的门都被我们封锁了,他们从哪里出来的?”
“果然,你们要杀我们了,你们要杀我们了……”
恐惧的声音从平民中发出,就像是打翻的一锅粥,礼拜堂顿时陷入了一片混乱。
平民四散而逃,他们想要推开教堂的大门,从破裂的窗户里爬出去,可身体刚刚越出教堂,就在一声声尖叫中被难以忍受的灼热感逼回了室内。
“神,我们应该向神祈求,它会保护我们。”
一个声音压倒了混乱的局面,听到这句话的平民们就仿佛得到了神祈,转瞬平静了下来。
“神呐,请拯救我们吧。”
“神呐,请拯救我们吧。”
整齐划一的祷告声从渐渐不成人形的怪物口中响起,他们跪下,向高高在上的石像倾诉自己的恐惧。
可石像不是神,石像怎么可能会回应他们的诉求?
站在台上的埃里克斯垂下眼眸,他将所有人的祷告声隔绝在外,继续对着通信设备说道:“卡佩拉,说出你的调查结果吧。”
“我们发现了四具怪物和藤村健的遗体,而在藤村健的衣服口袋里我们发现了一张字条,经核实确定为藤村健本人的字迹。”
伴着沙沙的声响,从通讯设备中再次传出了卡佩拉的声音,她一字一顿地说道:“字条上说,如果它欺骗了我,我的死亡并没有让大家获得拯救,那就请埃里克斯先生击碎神像胸前的宝石,了结这一切吧。”
埃里克斯沉声道了句谢,他关掉通讯设备,对跪地祈祷的怪物们大声说道:“听到了吗?真正想要拯救你们的,尝试拯救你们的,不是神。”
“你们的神是虚假的,它才是将你们推向痛苦的根源。”
尾音落入尘埃,埃里克斯在一声如巨石般沉重的踏地声中腾空跃起,他挥起背在身上的长枪,朝石像劈下了势大力沉的一击。
从枪尖传来了柔软的触感,埃里克斯感觉自己捅进了一团血肉之中,脆弱的如同信众胸前佩戴的廉价宝石。
石像也是假的。
轰隆!
女人的石像伴随着信众的尖叫和哀嚎散落一地,埃里克斯平稳的落到地上,在一片扬起的烟尘之中,他神色复杂地仰起头,看向骤然漆黑一片的天空。
就像是上帝为世人开了一个小小的玩笑,明明刚过下午,可天空中却再也没有了太阳的踪迹,由大气和天外宇宙组成的天空在此刻撕下了厚重的伪装,将蓝星之外的世界展现在了所有人的眼中。
群星璀璨,一束星河坠入了他的眼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