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音刚落,西方联邦的队伍里便爆发出了一阵短暂而微小的交流声,可即便已经得到了藤村健的回绝,埃里克斯依旧屹立不动。
那双深蓝色的眼眸紧盯着半边身体隐于阴影中的藤村健,对方无光的墨色瞳孔如同一对粗制滥造的玻璃珠,镶嵌在饱经风霜的人形石像上,漫无目的地俯瞰着阶梯下的众人。
良久,埃里克斯才沉声说道:“藤村,岛国已经毁灭了。”
“我知道,昨夜,我亲眼目睹了她的死亡。”
一提到岛国,藤村健眸光一闪,无神的双目中终于是多了一抹人的色彩,他的神情中充满了苦涩,声音飘渺虚无。
“那你为何不愿离开?”
埃里克斯踏前一步,不解地问道:“你没有看到那些怪物吗?这座小小的教堂怎么能够抵挡它们的攻伐?”
“我们待在这里就是安全的,没有怪物能够伤害我们。”藤村健转身,抬头仰望着神像胸前的宝石,大声说道:“神会护佑我们,让我们免于苦痛。”
“神……”埃里克斯想要说些什么,可下意识脱出口的话语却是异常干涩,就像久未逢甘霖的大漠戈壁。
高耸于顶的神像静默矗立,沉默不语,就像西方教廷金碧辉煌的大厅前竖立的人形石雕。
他想说,神是不存在的。
若神真的存在,又怎可放任苦难自流?若是神真的存在,又怎能只眷顾圣堂,置世人于不顾?
但这句话不应该由他说出口,他的身份不允许他表达如此大逆不道的观点。
于是他只好转口说道:“藤村,我们一路从海港来到这里,舟车劳顿,想在这里休整片刻,可以吗?”
至少,再努力一把。
他转头看向站在自己身后的队伍,一路奔波,众人的脸上不免挂上了疲态,此刻休整的提议一出,队伍里顿时多了几声附和的轻响。
藤村健诧异地扬起眉毛,他转过头,视线在整个西方联邦的队伍中来回穿梭,良久才说道:“可以,但你们只能待在礼拜堂里。”
“我神的信徒经历了一晚的迷茫与苦痛,实在不便叨扰。”
“请放心,我以西方教廷骑士长的名义向你起誓,我绝不会打扰他们。”埃里克斯右手置于左胸,郑重说道,眼中是不胜言表的感激。
“……希望你们能遵守诺言。”藤村健深深看了一眼埃里克斯,他最终转过身,踏入了隐藏于阴影之中的一条长廊。
看来,刚才他便是从这里走出来的。
抱歉,藤村。
目送藤村健消失在阴影中的埃里克斯在心底默默想道:我只发誓自己不会,并没有说其他人不行。
听着对方的脚步声越发遥远,他随手一捋额前的黑色碎发,转看向驻足在侧后方的卡佩拉。
棕发的女性立刻心领神会,说道:“属于诡异的气味有,但却十分微弱,这与岛国目前的状况并不相符。”
“或许真如那位神父所言,这座教堂是受神明庇佑的圣地。”
可埃里克斯却并没有对此作出回答,他只是再次看向那座神像,胸口的宝石耀眼夺目,如深邃夜空中的启明星,轻而易举地便夺走了他的注意力。
“能拯救人类的,只有人类自己。”他单手抚胸,低声默念道。
随即,他抬高声音,说道:“卡佩拉,我想我们需要知道他们的现状。”
“我明白。”
卡佩拉点点头,她将左手搭在戴于右手食指的蛇形指环上,指尖顺着右手的弧度划过手背,荧绿的鳞片从戒指上泛出,如蛇一般蜿蜒游走至她的额头,将她的身体吞噬。
下一刻,布满全身的冰冷鳞片融入了身体,卡佩拉却是消失不见了,出现在众人眼中的,只余一位长相平平无奇的东方女子。
女子朝着埃里克斯微微颔首,脚尖轻点地面,悄无声息地跃入了黑暗之中。
目送卡佩拉离开,埃里克斯紧皱的眉头却是迟迟没有放下,他紧紧地盯着那嵌入石像的红宝石,低声说道:“神佑世人……”
“罗格,调查一下藤村健的身份信息。”他转头看向那位有着雀斑脸的少年,说道:“这座神像我从未在教会典籍中接触过,他绝对没有看起来那么简单。”
藤村健走在狭窄阴暗的走廊里,地板的石砖因年久失修而微微翘起,可他却并没有打开任何照明设备,只是步伐沉稳迅速地踩在每一块平整的石砖上。
这条路他已经走了二十多年,地板的每一条纹路,每一个缝隙都被他记在了心里,即使闭上眼睛,他也能驾轻就熟地找到自己应该去的房间。
这条路太老了,该修一下了。
可他又忍不住想,还有修的必要吗?
“神父叔叔!”
刚一开门,女孩焦急的声音唤回了藤村健的思绪,冰冷粗糙的手被一只幼小温暖的手用力牵起,头发凌乱的女孩张开嘴,缺了一角门牙的模样有些令人发笑。
可藤村健没有笑。
“神父叔叔,妈妈想见你。”女孩大声喊道。
“我知道。”藤村健面色平静,他揉了揉女孩柔软的发顶,牵着女孩的手向着房间的最深处走去。
墙角卧着几个身缠绷带,睡眼惺忪的岛国人,见到藤村健,便眨了眨已经困乏到极致的眼睛,侧身为他让开了一条通路。
“神父,神依旧没有抛弃我们吧?”其中一个卧在地上的人扯住藤村健的裤脚,问道。
“没有,神不会抛弃我们,祂会一直保护我们。”藤村健对答如流。
两人在拥挤的人群中一路畅通无阻地走到一扇铁门前,从铁门的格栅向里望去,仿佛永无尽头的阶梯一路向下,隐于黑暗之中。
藤村健朝着铁门内轻声喊道:“井源女士。”
声音撞在石质的墙壁上,一路延伸向下,像是一群老鼠的爪子刮蹭过地板,不可视的黑暗中顿时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混乱而嘈杂。
一只干瘦的灰黑手臂从黑暗中探出,尖锐的指甲扣在斑驳的石梯上,拖着沉重的身体爬上漫长的阶梯。
“咕……神父……”
怪物那长满黑色脓包的脸吃力地抬起,模糊不清的声音顺着腥臭黏腻的黑色液体流出嘴巴,伴着吱呀一声轻响,藤村健打开了铁门,走下了阶梯。
他背着光,没有人能够看得清他此刻的面容,他蹲下身,牵起怪物伸向他的手,说道:“井源女士,感觉还好吗?”
怪物迟钝地摇了摇头,嘴中发出了常人难以理解的低吼。
“没事的,井源女士,这是……馈赠,是神明的馈赠。”藤村健迟疑了一秒,最后坚定地说道。
手中的指爪冰冷刺骨,恍惚之间,他感觉自己正在抚摸一具尸骨。
可这尸骨是活的,心脏还在跳动,手指在剧烈地颤抖,藤村健低下脑袋,他听到了生命不屈的声音。
“大家都接受了馈赠,但只有你们演变向更高的层次。”
藤村健看向那只早已不能被称之为人类的手,说道:“你们拥有了强大的力量,拥有了任谁都摧折不断的身躯,你们是幸运的。”
他沉声说道:“井源女士,你是幸运的,你们和我,和我们都不同,你们得到了神明真正的馈赠,成为了祂亲自选定的眷属。”
“你们应当感到光荣。”
“可我……”痛苦的声音从怪物的嘴中发出,几乎看不出原本形状的眼睛看向藤村健身后懵懂的女孩,泪流满面:“我不知道,还能,坚持多久……”
“好痛,好累……想吃,想吃……我好饿……”
藤村健的呼吸骤然一滞,他下意识地抬头看向被黑暗笼罩的地下室,黑暗的深处寂静无声,可他总感觉自己听到了某些不详的声音,如尖锐的指甲划过地板,沉闷的呼吸打在耳畔,让他脊背发寒。
“你们……”他的声音打着颤,可突然笨拙起来的嘴巴却是再也吐不出一个字。
“不行,我不能……”
怪物哀嚎着捂住自己的脸,痛苦地哭泣了起来:“神父啊,我不能活下去。”
“不行!”
话音刚落,藤村健的脸色突然扭曲了起来,恐惧夹杂着怜悯的神情荡然无存,他神情激动地握紧对方满是脓包的双肩,不顾沾染在自己身上的血液,摇着对方的身体大声说道:“井源女士,你们必须要活下去,我的追求不能再没有意义!”
“仔细想想你们的身份。”他的呼吸急促了起来,本应连贯的话语因混乱的呼吸被打成了碎片。
像是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他慢慢凑到怪物腥臭的耳边,就像是恶魔循循善诱的低语,小声说道:“拜托你……神选的战士,天赐的良机,好好想想……”
“埃里克斯阁下!”长有雀斑脸的少年从电脑前抬起头,大声说道:“我查到了!”
“查到了什么?”埃里克斯回过头,此刻他正站在石像的正前方,离神明的衣摆只有一步之遥。
罗格小跑上前,将查询到的一连串数据展示给埃里克斯,一脸严肃地说道:“二十三年前,藤村健只是一个建筑工。”
“但是在他三十一岁的时候,身份突然发生了转变,变成了这座教堂的神父。”
“这其中的问题很大。”埃里克斯说道:“只是一个建筑工,并不足以有庞大的资金带动教会的运转。”
“没错,因为藤村健不仅是一个神父、同时,他也是岛国邪教真理济会的教众。”
藤村健紧紧地拥抱着怪物,漆黑的血沾了他满身,可他的神态动作中却没有任何芥蒂,只是轻声说道:“我记得,井源女士,在这一切都没有发生之前,你总是喜欢来这里祷告。”
“伊藤先生、田中先生、铃木女士,我都记得,你们都是我主虔诚的信徒,是能为我主奉献一生的人。”
他对着几乎没有回应的怪物说道:“你还记得吗?小佑,你的女儿曾经在教堂里乱跑,跌倒在了外面的长廊上,磕掉了牙齿。”
“所以你总是向我抱怨,说是不是该重新修一下了,可我总是一拖再拖……”
藤村健不知为何嗤笑一声,却还是继续说道:“等一切安好,我会亲手修缮那条长廊,小佑再也不会因此跌倒了。”
“所以你一定要活下去啊,井源女士,只要努力活下去,神明终将再次降下眷顾,我残缺的一角将被填补,新生的追索也会被赋予正确的意义……”
“真理……我追索的一切,活着的价值,必须要有意义,无论让我付出什么代价,它必须要有意义。”
藤村健沉声念道,声音庄重肃穆,就像是维格兰博物馆里陈列的那架棕木大提琴。
他侧过头,看向不知何时站在身后的岛国女子,可他的眼中却是没有任何光彩,如一对未经打磨,黯淡无光的玻璃珠,又如……盘踞天空,冥顽不散的阴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