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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6章 “小星星”

    赤脚踩在雪地里的感觉并没有想象中的柔软,女孩想,挺疼的。

    她转过头,来时的路白雪皑皑,一行脚印从看不见的远方延伸至她的脚下,小小的,一不留神,就看不到了。

    像往常一样,她再一次逃离了“家”。

    可她无处可去,她还是得回去,等她再次打开那扇铜绿的铁门,一切还是会如往常一样。

    父亲依然是那个无能的锅炉工,酗酒家暴,母亲依然懦弱无声,只敢在父亲打完她后抱着她低声哭泣。

    雪已经不下了,落日的余晖渗透乌云,落在女孩的脚边。

    她踩在像水一般柔软的雪地里,悲哀地想:妈妈真是可怜,就连哭,都无法鼓起勇气。

    那天的怪物在答应了她后便消失了,可它没有实现她的愿望,她的母亲依然懦弱,她也依然懦弱。

    在那之后的每个夜晚她都会拿起菜刀,站在因醉酒而呼呼大睡的男人面前,将刀刃比在他因醉酒而涨红的脖子上,只要稍稍用力,这个在家中战无不胜的男人便会一命呜呼。

    生命多么脆弱。

    可她总是会想到母亲,被这个男人日夜殴打,却不论受了多重的伤,夜晚还是会给她唱小星星,第二天都会准时起床做早饭,上班。

    生命又是多么坚韧。

    紧握着菜刀的手颤抖不停,她机械般的模拟着切割的动作,脑海中的自己在尖叫,可她却总是下不去手。

    她依旧没有杀人的勇气。

    骗子。

    女孩忍不住哭出了声,她用力抹去忍不住流下的眼泪,骤然席卷而来的寒风刮的她一阵踉跄,她艰难地睁开眼睛,不知何时,面前多出了一个人。

    那个人穿着与她一模一样的衣服,扎着与她完全一致的马尾辫,黑色的发丝随风飘扬,她li看到了对方戴在头上的星星发夹,也和她的一模一样。

    呜呜作响的寒风再度袭来,携来了对方低声的呜咽,女孩顶着风跑上前去,属于孩子的好奇心让她忍不住想要看一眼对方的容貌。

    她看到了自己。

    平静的湖面骤然掀起了惊涛骇浪,艰难挂在头发上的星星发夹被卷进一层又一层汹涌的浪潮中,再也找不到了。

    江明兰并没有抓住朱乘云,一道透明的水墙横亘在两人之间,轻柔又坚韧,将他们分隔两地。

    看着浪涛将朱乘云轻柔地包裹起来,江明兰的脸色骤然一沉。

    她转头看向岸边,周清面色凝重地站在地面上,翻滚的浪花打在被侵蚀的面目全非的土地上,流水漫过,死寂的灰黑色如初冬的雪慢慢消融,土地再次恢复了生机。

    “你,你别想伤害他!”周清颤声喊道。

    他认识这个女人,卧龙山上的那份录播被他反反复复的观看了一遍又一遍,面前之人的样貌早已刻进了他的大脑里。

    没有参加那次行动一直都是他的遗憾,可现在,遗憾的具现化就在自己的面前,阴冷,潮湿,锐利的视线仿佛一柄尖刀,似乎一不留神就能剜下他的血肉。

    寒意顺着脚尖蔓延而上,让周清的心底一片冰凉。

    “还给我。”江明兰咬牙切齿地说道:“把我的星星还给我。”

    “去死。”

    下一刻,周清只感觉心脏一阵绞痛,他顿时面色煞白,毫不犹豫地跳入湖中,眨眼片刻便融入了这片波涛汹涌的池水。

    在岸上,几个人手牵着手朝着这里走来,他们穿着正常人类的服饰,脸上却是铺满了黑色的脓包,滴落而下的血液染红了他们的衣襟,他们却像是感觉不到疼痛一样,摇晃着站在了周清刚刚站立的地方。

    随后,他们整齐划一的将手举至自己的脖子处,用力一拔,几人的脑袋便从脖子上脱离,头颅先于身体落到地上,黏腻的黑色血液齐齐汇入面前的湖泊,染黑了这一池清水。

    一条由水组成的亮蓝色的鲤鱼瞬时跃出水面,它张大嘴巴,周清的身体便从这条小小的鲤鱼嘴中钻出,他紧抿嘴唇,手掌猛然下压,翻涌的湖水瞬间平息。

    再一挥手,湖水化作条条银丝,涌向周清的手掌心,不过一刻,一柄长枪便出现在了他的手中。

    他看着捂紧脑袋,万分混乱的江明兰,犹豫了一瞬,却还是用尽全力将其掷了出去。

    可这柄长枪却并没有如周清所愿贯穿江明兰的身体,从湖底涌出的暗红色的血液激射而出,化作紧绷的绳索,紧紧缠绕住了以无可匹敌之势向江明兰冲去的长枪。

    独属于女人的锋利的指甲抵在颤动的枪尖上,手指只是略一施力,整柄长枪顷刻间便土崩瓦解,化作清澈透亮的流水跌入了湖中。

    做完这一切的江明兰神色平静地看向从空中落在水面上的周清,和已经平安落到岸上的朱乘云,她冷哼一声,一股不知名的力量从湖底升起,将她托举至湖面。

    她张开嘴巴,刚想说些什么,突如其来的剧痛猛地从大脑深处袭来,犹如当头一棒,将她眼前的世界搅成了一团迷雾。

    混账!

    江明兰毫不犹豫地一拳打在了自己的脑袋上,原本平静的神色荡然无存,只剩下了不知因何而产生的滔天怒火。

    胡雨混淆了她的现在与过去,这招对精神稳定的人没有太大的作用,可江明兰的精神极度不稳定,胡雨这一招就是专门为她准备的。

    集中精神,那些都是假的,都过去了!

    江明兰牢牢地盯着朱乘云,看着对方因恐惧而撇开视线,看着对方颤颤巍巍地将手伸进衣服里,抽出了一把手枪。

    黑洞洞的枪口对准了江明兰,对准了她的心脏。

    她的呼吸骤然一滞,子弹还未出膛的枪口冰冷刺骨,却仿佛灼烧了她的喉管,她沙哑着声音说道:“朱乘云……”

    “偷偷告诉你一个秘密。”

    女孩再次睁开眼睛,坐在石墩上的另一个女孩伤心地抹着眼泪,她的眼泪仿佛决堤的洪水,一刻也未曾停下。

    伤心的女孩凑近另一个女孩,混着呜咽低声说道:“爸爸要卖掉我。”

    “什么时候的事?”女孩说着,眼中也流下了泪水。

    “大院里的孙老头,昨天来我们家,说想要收孩子。”

    面色平静的女孩坐在另一侧,她扶了扶面上的眼镜,那眼镜是无框眼镜,戴在幼童的脸上很不协调。

    女孩记得,那是张老师的眼镜,她很喜欢这副眼镜,经常幻想自己戴上它,像张老师一样教书育人。

    但现在看来,这副眼镜并不适合戴在自己的脸上。

    “真恶心,真恶心。”躺在雪地里的女孩咬着自己的大拇指,低声咒骂道:“都去死,一群混账,都去死……”

    一个又一个女孩凭空出现在了这片白茫茫的雪地里,她们或惶恐或平静,或愤怒或哀伤,声音混杂在一起,构成了混乱的交响乐,吵得女孩脑袋生疼,让她忍不住捂紧了脑袋。

    哒、哒、哒。

    高跟鞋清脆的声音在女孩的心底回荡,她艰难地抬起头,再次看到了那个靓丽的民国女子。

    艳红如血的旗袍犹如铺洒在白纸上的墨水,在这片苍茫的大地上格外显眼,姣好如明月的容颜微微垂下,伴着咔哒咔哒的声响,女人的脑袋转了半圈,将长在脑袋右侧,枯瘦无光的脸面向女孩。

    “魑魅魍魉”。

    一个名词突然涌入了女孩的脑袋里,她眨眨眼睛,所有的女孩荡然无存,她盯着面前的怪物,没有恐惧,反而露出了愤怒的神色。

    “小娃娃儿,你不怕我吗?”

    苍老尖细的声音从怪物的喉咙里挤出,伴随着令人牙酸的咯咯声,它抬起越来越干枯的手,尖锐的爪子搭在女孩精致却脏污不堪的脸上,刮出了一条条血痕。

    “骗子。”女孩猛地拍开怪物的手,冷漠地说道。

    “我何时骗过你呀?”

    “你答应过我,你会实现我的愿望。”

    “我怎么没有实现你的愿望?”怪物的身体慢慢佝偻了下去,身上的旗袍也褪去了颜色,变成了一件黄褐相间的唐装,枯瘦的手整了整戴在头上的呢绒礼帽,它将眼皮睁开,内里无一物。

    它指着来时的路,咧开嘴巴,里面没有一颗牙,就连舌头都没有。

    怪物咯咯笑着说道:“你现在回家看看,你的愿望,已经实现了。”

    “胡雨……胡雨!”江明兰大声吼道,如一头被避至绝境的猛兽:“都是你安排的,不对,是先知,是那个混蛋安排的!”

    她已经想明白了,胡雨将她约在这里,就是想要借晨曦会之手处理掉她。

    胡雨竟然和先知勾结在了一起!

    江明兰侧过脑袋,避开了朱乘云射向自己的子弹,紧接着便跃出了水面。

    原本待着的那片水域骤然膨胀,紧随着一声巨大的爆炸,建在湖中心的凉亭便被顷刻掀飞,可放眼望去,江明兰竟然不见了。

    飞扬的水滴落入周清的眼中,他下意识地看向离自己最近的一滴,没有颜色的水滴里映出了一头杂乱的长发。

    深入骨髓的寒意顿时袭上心头,周清猛地弯下腰,躲开了横劈在脖颈上的手,却又直接被从水里伸出的干枯手臂拉入了水中。

    数不清的手臂将周清死死缴住,骨骼嘎嘣作响,鲜血从肢体的缝隙间流出,目睹这一幕的朱乘云的脸上彻底失去了血色。

    江明兰喘着粗气,她扶着越来越痛的脑袋,脚下的水面伸出了一只又一只肿胀发白的手,它们摊开手掌,接住了江明兰踩下的脚,在她和朱乘云之间铺起了一架桥梁。

    “过来……”江明兰朝朱乘云艰难地招了招手:“你过来。”

    朱乘云疯狂地摇头,他瘫坐在地上,绵软无力的脚慌乱地擦过地面,想要让自己远离江明兰。

    “朱乘云,朱乘云……”江明兰的愤怒顺着眼角流下的泪而消逝,愤怒荡然无存,脚步不停,她祈求着说道:“我求求你,你别走,我只有你了。”

    “我什么都没有了,你不要离开我,求求你了。”

    女孩挤开拥挤的人群,她看向安静地躺在楼下的两个人,向前踉跄着走了两步,她看到了母亲嘴角的笑容。

    她抬起头,仰望天空。

    红霞如画,夕阳如血。

    “啊……”她指向天空,机械地张了张嘴,突然哈哈大笑道:“星星!”

    “我看到星星了!”

    原来,星星只有白天才有啊,怪不得晚上看不到。

    原来,妈妈只有这时候才会笑啊,怪不得她从来不笑呢。

    哗哗哗。

    掌声雷动,女孩笑着看向周围的人群,无论男女老少,他们都站在她的身边,脸上都被撕开了一道恰到好处的笑容,没有眼珠的眼睛微微弯起,似乎都在为一个女孩新奇的发现而赞叹不已。

    女孩突然平静了下来,掌声戛然而止,她转过头,看到了无数个自己,以及,在她们簇拥下的干瘦老人。

    老人咧开嘴,说道:“愿望,这不就都实现了吗?”

    “对啊,您实现了我的愿望……”

    话刚说完,江明兰便咧开嘴巴,肆意地大笑了起来,她指着天空的太阳,突然朝怪物大声怒吼道:“骗子!”

    “愿望是假的!星星也是假的!骗子!”

    她声嘶力竭地呐喊着:“你他妈就是个骗子!”

    白天的星星……也是假的。

    这片天空没有星星。

    她扣住朱乘云的脖子,充血的眼珠死死地盯着男人因窒息而发紫的脸,只要再稍稍用一点力气,就能杀死面前这个懦弱的男人。

    可为什么她使不上力气?

    江明兰盯着朱乘云被恐惧浸没的双眼,那双眼中倒映出了女孩眼里的情景,那是一个懦弱、憔悴,却又用温柔占据了她十年生命的女人。

    那是一颗星星的幻影。

    眼泪滴落到朱乘云的脸上,女孩喃喃自语:“为什么要离开我,妈妈……”

    一根纤细的铅笔芯划破长空,直直刺入沉浸在记忆中的江明兰的眉心,紧接着,一柄由流水组成的长刀横空劈下,径直斩断了她的脖子。

    混身鲜血的周清眯起眼睛,他紧盯着在生命的最后一刻放手的江明兰,左手紧握的水刀随着身体剧烈地颤抖,似乎下一刻就要落到地上。

    朱乘云剧烈的咳嗽声唤回了他的部分神智,右半边身体已经完全凹陷变形的周清想要上前扶起对方,自己却是脚下一软,直接跪在了地上。

    “我杀人了?”

    周清看着已经分成两半的尸体,竟是忍不住哭了起来,他惶恐地将手伸向对方垂在地上的手,紧紧握住那缓缓流逝的温度,徒劳地想要留住对方的生命。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但潜意识告诉他,如果杀了人,那么有些东西就会变得不一样了。

    可是除了杀人,他还有别的选择吗?

    江明兰想要杀死他,那么他杀死对方,应当是正确的,他没有做错。

    【请接受它。】

    先知,我好像接受不了。

    “我杀人了?”

    周清不住的重复着这句话,失神地看着面前的尸体,他喃喃自语:“我没做错,对吧?”

    随后,他抬起头,扯起一抹与哭无异的笑容,语无伦次地说道:“我,杀人,我杀了她,是正确的吗?”

    倒在朱乘云身上的江明兰没有任何声息,和倒在湖边的几具尸体并没有什么差别。

    死后,大家都是一个样子。

    不,不该是一个样子,大家是不同的。

    周清看着自己已经彻底痊愈的双手,已经凝固的鲜血染了满手的红,就是这双手,刚刚杀了一个人。

    可那个人是坏人,她杀了很多人,周清这么做,是用命抵了她的孽,应当是正义之举。

    正义……正义。

    周清将脸掩埋进双手之中,他杀了人,那他配得上正义吗?

    他配得上,英雄二字吗?

    “我……不知道。”

    依然躺在地上的朱乘云想要推开压在身上的江明兰,可想了想,他又放弃了,再次放松身体,将自己砸在了地上。

    “你救了我,杀了一个恶人,我觉得这是正确的,但我想,你不能只听我一个人的想法。”

    他将手搭在江明兰的脑袋上,轻轻捋起对方额头的发丝,突然神色一凝,却还是立刻恢复了原来的神色,试探着说道:“也许,你该找一个真正知道答案的人。”

    “我,我要找……”周清磕磕巴巴地说道。

    “先知。”朱乘云补充了周清未说出的那个名字:“也许,他已经在等着你了。”

    他仰头看向天空,如火的骄阳映入他的眼眸,他想,好熟悉,他好像还见过与之相似的东西。

    是什么?

    他闭上眼睛,似是过了一瞬,又好像过去了很久很久,他终于想起来那是什么了。

    那是一颗星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