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乘云做了一个梦。
在梦中,他变成了一只漆黑的鸟,羽翼暗浊无光,囚困于蜘蛛捕食的网,徒劳无功的挣扎着望向天空的明日。
头顶在阴影盘踞,独属于蜘蛛的八只眼睛自黑暗里探出,挟着饱食的欲望,将高举的利爪刺进了他的眼眶。
真不是一个好兆头。
朱乘云从梦中惊醒,敲门的声音适时响起,他的身体猛地从床上弹起,拿起枕头旁亮了整夜的便携小夜灯,下意识的想要从身旁的窗户翻出去。
哐!
脑袋重重磕在了玻璃上,朱乘云这才从睡梦中清醒过来,他吃痛的捂紧脑袋,看着窗外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疑惑地转头看向紧闭的卧室门。
明明是夜晚,可朱乘云的房间却是亮如白昼,闪闪发光的弹力珠,未曾关闭过的手电筒,闪着荧光的儿童手表……朱乘云能够拿到的光亮物件都被他摆在了屋子里,杂乱却又有序,一如黑夜中悄然点亮的太阳。
“朱乘云。”
摆在桌子上的手机突然震动起来,何永元的声音从里面传出,带着一份冷淡疏离:“先知回来了。”
“嗯。”朱乘云点头应道,就像以往那般沉默寡言。
门外的敲门声还在继续。
朱乘云突然止住了呼吸。
他突然想到一个问题,何永元已经可以下床了吗?
砰砰砰!
敲门声愈演愈烈,何永元的声音却又出奇的平静,朱乘云的神经顿时紧绷了起来,他频频看向窗外,思考着跳楼逃生的可能性。
窗外的黑暗无边无际,朱乘云忽视了门口越发紧迫的敲门声,悄然走到窗边,手用力一推,却是触到了冰冷的墙体。
眼前的窗户消失了,空荡荡的墙壁向他宣示着这里的一切并非现实。
他还在梦里。
意识到这一点后,房间里的电话声突然嘈杂了起来,伴着嘶嘶啦啦的电流声,现代化的手机竟是变成了一个造型古旧的收音机。
朱乘云频频后退,周围的家具渐渐失了色彩,光明退却,柔软的床铺变成了坚硬的铁板床,崭新的木质书桌也爬上了岁月的痕迹。
戏曲咿呀的声响从收音机里传来,古旧的摇椅上明明空无一人,却在随着乐曲轻轻摆动,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
窗户不知何时开在了书桌上方的墙壁上,如血的夕阳洒在朱乘云的脚下,他抬头,乌鸦从窗前飞过,叼着幼鸟的尸体,被太阳焚烧殆尽。
朱乘云盯着整片空间里唯一的光明,呼吸陡然急促了起来,他迫不及待的冲向那轮血日,周围的墙壁瞬间土崩瓦解,为奋不顾身者让出了一条自我毁灭的前路。
他在光里不停奔跑,空气越发灼热,周围的一切猩红一片,朱乘云如逐火的飞蛾,奋不顾身的想要冲进昏沉的日暮,可昏黄遥远,光明的狂信徒最终驻足在了一团焦黑的事物前。
眼中的狂热渐渐冷却了下来,他低头,驻足良久,突然一言不发地跪倒在地,从大鸟的尸体下刨出了幼鸟的尸体。
“啊……”
朱乘云抖若筛糠,他轻柔的搂住两具烧焦的尸体,脑袋轻轻蹭过大鸟焦糊的脑袋,细密的泪水扯地连天。
猩红的太阳长出了八条细长的肢体,它转了一圈,露出了黑色的眼睛。
太阳不是太阳,是一只正在结网的蜘蛛。
猩红退去,四周密不透风,层层叠叠的蛛网将他团团围住,朱乘云早已身在网中。
“朱乘云。”
“太阳”张开口器,甜美的嗓音让他心生寒意:“朱乘云,你不爱我吗?”
朱乘云一言不发,紧紧抱住了怀中的尸体。
细碎密集的声音在周围回荡,他闭上双眼,脊背佝偻下去,将怀中的尸体保护在了自己的身下。
“朱乘云。”
朱乘云的手机从他的裤袋里滑落,手机屏幕骤然亮起,陈子弘的声音从里面传出,轻柔坚定,在逐渐嘈杂起来的空间里回荡开来。
朱乘云回过神来,他微微睁开眼睛,发现怀中的尸体不见了。
“先知……”他低垂下脑袋,慌乱的就像一个不知该归往何处的孩子。
陈子弘说道:“朱乘云,回头。”
充满安全感的声音吹散了朱乘云心底的不安,他顺着指示回头,看到了一扇虚掩的房门。
朱乘云认得,那是他的卧室门。
“朱乘云,不许走!”
“朱乘云,打开门。”
陈子弘的声音轻易盖过了江明兰的声音,他平淡地说道:“这场梦,该醒了。”
“做你应该去做的事情吧。”
“嗯。”
夜色依旧,何永元的卧室里,朱乘云站在何永元的床前,对靠坐在床头的何永元点了点头。
他看着手机上的文件,忐忑的舔了舔有些干裂的嘴唇。
“01已经向遥锦的手机里发送了一条短信,通过实时监听,已经确定她并没有打消处理黄宁风案件的念头。”
“她,是她负责处理这起案子吗?”
“不,负责人是卢毅,与遥锦平级,本人受到了威胁,虽然依旧在主持调查工作,但案件的进度一直毫无进展。”
遥锦如果要处理黄宁风的案子,那么势必会惊扰到留在临昌市的许丰,甚至还会惊动威胁卢毅的人,何永元不想徒增变数。
他一边敲打着电脑,一边说道:“目前的调查队长依然是他,遥锦是他私下托付的对象。”
“将指向自己的矛头转移到其他人身上,如果再稍加处理,自己只要好好坐在办公室里,不仅能转移可能产生的风险,还能完美解决一桩案子,名利双收。”
他看向朱乘云,压了压帽檐,冷哼一声:“是个聪明人。”
“所以,我要去见遥锦?”
朱乘云急促地摆着手,磕磕巴巴地说道:“我,我会被认出来的,遥锦曾经抓过我,我绝对会被她认出来的。”
“晨曦会目前能用的人只有你,其他人我不放心。”
“只需要念几句话,她若是个聪明人,自然会懂。”
“若是不懂呢?”
何永元眸色微微黯淡,口中吐出的话语却是冰冷刺骨:“那就让她受点教训吧。”
“这是先知的想法吗?”
何永元眉头微扬,侧头看向突然发话的朱乘云。
懦弱的男人依旧懦弱,好像刚才听到的话只是何永元的幻觉。
朱乘云见对方不再言语,便微微抬起头来,见何永元正在直勾勾地盯着他,吓得身体顿时一颤,但还是鼓起勇气说道:“这绝对不是先知的想法。”
先知不可能会做出伤害无辜的人的决定。
他想起陈子弘递给他的弹力珠,顿时更加坚定了自己的想法,他强撑起自己的头颅,也看向何永元的双眼。
懦弱的男人依旧懦弱,但总归是有什么地方变得不一样了。
“是的,确实不是。”良久,何永元平静地承认了:“这是我自己下的判断,先知不会同意我的决定。”
“他,他是先知,他可以解决这些问题,你不可以私下判断。”朱乘云低头说道,声音闷闷的,让人难以听清。
“先知是先知,但他同时也是人。”何永元眉头紧锁,不满地说道:“我在用我的方式帮助他,遥锦的性格我想你不会不清楚,不到黄河,她是不会死心的。”
“教训一顿,然,然后呢?”
朱乘云颤声说道,光是说出这些话来,就已经耗尽了他的全部勇气:“我们的底线会慢慢降低,我们也可能会越来越不择手段。”
“晨曦会,不就成了对普通人肆意出手,像归一教一样的组织了吗?”
“……你说的对。”何永元在漫长的沉默后,终是叹了口气,放弃了自己原本的方案。
他揉着太阳穴,许久之后,才缓缓说道:“若是劝诫无效……”
“那就是她的命了。”
一只乌鸦落到窗沿上,它理了理自己的羽毛,转头看向站在屋里的两人。
黑宝石般的眼珠咕噜一转,它张开嘴,哇哇两声,懒洋洋地趴在了窗沿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