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立,你把那临昌市的房子卖了,怎么就不和我商量一下?”
一栋看起来颇为高档的居民楼内,邓惠文推开紧闭的卧室门,气急败坏地对着黑暗的深处吼道:“别不说话,出来!”
卧室内堆满了杂物,整个房间沉闷异常,让人透不过气来。
厚重的窗帘将外面的阳光完完全全地阻拦在外,天花板上的灯泡已经不知所踪,碎了一地的玻璃碎片在客厅的灯光照耀下闪着光,让邓惠文的脸色又沉下去几分。
她看向乱成一团的床铺,于墙角处找到了一个高高隆起的身影。
房间里的暖气开的很足,可对方却活像是一副已经被冻得无法思考了似的,瑟瑟发抖,夹杂着细碎的呜咽。
“你又把灯泡打破了?这是这个星期的第几个了?”她转身拿过扫帚,将横在地板上的玻璃碎片扫走,嘴上不住对此表达着不满。
可躲在墙角的身影却是全然不顾,只是哑着嗓子,声音颤抖地喃喃自语:“有光,会被发现的,我们会被发现的……”
盯着那道身影良久,邓惠文深吸口气,她扶了扶戴在面上的眼镜,默默将那眼泪又憋了回去。
她应该习惯。
儿子只是得病了,只要病好了,那么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真的会好起来吗?
看着缩在墙角发抖的曹立,邓惠文又转头看向裱在墙上的合照和奖状。
照片里的孩子笑的灿烂,只是看上一眼,母亲的眼泪便再也控制不住,夺眶而出。
怎么会变成这样?
抹了一把脸上的泪水,邓惠文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于是她强行压下心中的无力感,走到曹立身边,放缓声音,轻声说道:“那是你大伯给你买的房子,你说卖就卖,这不是寒了他的心吗?”
说完,她想要去扯对方身上盖着的被子,却被儿子尖锐的吼叫吓得后退了一步:“你什么都不懂!”
曹立惨白的脸从阴影中探出,布满血丝的眼睛因睁的过大而微微凸出了眼眶,少年的脸面向邓惠文,可眼睛却是闪躲不断,嘴巴一开一合,喃喃自语道:“临昌市已经不安全了,我们不能再回去了,我看到了,我都看到了……”
说着说着,对方的语速突然加快,神情惶恐不安,说出来的话也颠三倒四,难以理解:“不对,不对!哪里都不安全,我也不要待在这里了,马上就会有人来杀我了,妈,我们快走吧,我不要再待在这里了,我们快走吧!”
“我不想死啊,他们要来杀我了!”曹立大声尖叫着,冲进邓惠文的怀里,紧紧抱住了自己的母亲。
即使已经十九岁了,可于邓惠文而言,孩子依旧是孩子,她轻轻拍抚着儿子抽动的肩膀,试图借此给予对方一丝安慰。
可一直抱住自己的双臂却是越收越紧,甚至让她一度产生了自己马上就要被拦腰折断的错觉。
心脏已经被恐慌填满的曹立将脑袋紧紧贴在母亲的胸膛上,他呜呜地哭着,眼泪从肿胀不堪的双眼中涌出,早已没有了照片中那副意气风发的少年模样。
只要一闭眼,他就能看到父亲的遗像,看到那场在灯火通明中进行的三人谈话,看到那双冰冷到让人如坠冰窟的眼眸。
“临昌市是个好地方。”
耳边不住回荡着那阴沉声音,怪物冰冷的视线锁定了无辜的窥视者,声音带着隐隐的笑意:“曹先生,小丰,临昌市可真是个好地方,人杰地灵。”
那抹人形的身影呵呵笑着,烟雾在对方的脸上弥漫,只余一双乌黑的瞳仁自雾中浮现。
他听到对方笑道:“你们说,我该怎么让一个孩子保守秘密呢?”
每每梦到这里,曹立便会从梦中惊醒。
他无时无刻不在痛恨着自己,无时无刻不在谴责着自己。
为什么要和爸爸吵架?为什么要在那时候去见大伯?
如果他没有离开家,是不是爸爸就不会死了?是不是自己就不用和妈妈一起躲在这里了?
“好,好,我们等会就走,别怕,妈妈在这呢。”
邓惠文的声音从头顶响起,轻柔的拍抚落在他的肩头,却是无法抵消他心中的丝毫痛苦。
做母亲的看在眼里,心中难过,却也只得顺着说道:“你觉得哪里安全,我们就去哪。”
骨节分明的手轻柔地抚摸着曹立的后背,感受着儿子消瘦了不少的身体,她的眼眶忍不住又湿润了。
安抚了很长时间,见曹立终于放松了身体,邓惠文这才将注意力转移到了别处。
她看向摆在桌上的空瓶,原本泪眼朦胧的眼睛猛然瞪大了眼睛,直接松开曹立,冲到桌边,将瓶盖全部拧开。
感受着手中瓶子的重量,她不死心地倒过瓶子,想要再倒出几粒药来,可除了一点点的碎沫,里面竟是一颗药都没有了。
怒从心头起,邓惠文转头责骂道:“一个星期前刚开的药,你怎么就给扔了?”
“我没有病!”
提到药,曹立惨白的面色顿时又扭曲了起来,少年裹紧身上的被子,毫无安全感地大吼道:“是他们想要毒死我,我才不吃那些药!”
看着曹立颤抖不停的身体,邓惠文心头的怒火瞬间消散,取而代之的则是满心满眼的心疼。
她握紧拳头,在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后,才迟疑着问道:“……曹立,你到底知道了什么?为什么会有人要杀你?”
这句话,她曾经询问过很多次,可得到的回应却始终只有一句。
“妈,你别问了。”
诡异的平静话语从曹立的嘴中吐出,原本惶惶不安的少年此刻神色平静地看着她,语气中甚至带着一丝温柔:“妈,咱在这里住着吧,我就是没吃药,吃药就好了。”
说着,对方抬手,在她的注视下小心翼翼地碰了碰她的胳膊。
冰冷的触感从皮肉传至心底,曹立的嘴角却是扯起一抹久违的笑容:“咱等会去开药吧,吃了会好的。”
真的会好起来吗?
邓惠文看着曹立的模样,同样的念头再次从脑海中蹦出。
真的,治好了,就会好起来吗?
她偏头看向挂在客厅墙壁上的遗照,丈夫的脸是灰色的,笑容也是灰色的。
时间在照片上停滞不前,化作零星的灰覆盖其上,刺痛了她的双眼。
就算治好了,也回不到从前了。
“妈,我们去开药吧。”
曹立的声音让邓惠文回过神来,她匆匆抹去眼角的泪,转身大步离开了房间:“我去打个电话,问问那个诊所开没开门,你收拾一下。”
诊所是私人诊所,邓惠文的朋友就是那里的医生,人专业,地方也离得近,从小区门口出发,走上二十分钟左右就到了。
美中不足的是,这段路上有一片施工中断的住宅区,晚上走过去总是觉得鬼气森森的,让人心底发毛。
“好。”
曹立懂事地点点头,他转头看向插在笔筒里的美工刀,将其抽出,牢牢握在了自己手里。
轻轻一划,黑夜便从黄昏中割离了出来。
皎洁的月侵吞了火热的红,在白炽灯的映照下,曹立同邓惠文一起从诊所离开了。
母子二人并排走着,穿着严严实实的少年紧紧攥着从诊所中带出来的药,药粒随着胳膊的摆动而发出沙沙的声响,只是走了一半的路,他就向着四周打探了不下十次,俨然一副惊弓之鸟的模样。
一个人从他们的身旁匆匆走过,那人看起来很年轻,十六七岁的模样,穿着打扮很像是出来打工的乡下人。
邓惠文看在眼里,耳边却是突然传来了曹立的声音:“妈,这个诊所里的人,和大伯认识吗?”
对方的声音透过口罩传出来,细小沉闷,如同一声短促的呼吸。
可她却还是立马听清了这个问题,随口回答道:“当然熟悉了,诊所的所长还和你大伯是老相识呢。”
身旁的脚步声消失了。
邓惠文疑惑地转头看去,她不明白儿子怎么突然不走了:“曹立,你怎么了?”
“妈,你快走吧。”
她看着曹立哆嗦个不停,声音隐隐带着哭腔,就像是在恳求:“你快走吧。”
走……
走去哪?
她要抛下自己的儿子走去哪?
凛冽的寒风擦过鼻尖,带着烟草独有的味道。
她迟钝地转头看去,于远方的黑暗中看到了一抹红色。
微小,却致命。
那是一个抽烟的男人,一个正向着他们缓缓靠近的,抽烟的男人。
“妈,跑啊!”
曹立充满了恐惧的尖叫在邓惠文的耳畔响起,她循声看去,儿子的眼泪便猝不及防地刺痛了她的双眼。
对方嘶哑着声音,朝她大声喊道:“你快跑啊!”
“大伯要来杀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