警笛鸣响的声音从窗外传进室内,睡的迷迷糊糊的孩子被轻轻摇醒,黄宁风睁开睡眼,映入眼中的光亮猛地让他弹了起来。
“爸爸,你是不是要迟到了?”
他下意识地喊着,当即就要去抓床头的校服,却是扑了个空。
“今天学校放假一天,衣服我就先暂时收起来了。”
黄志荣的声音从不远处响起,年幼的孩子眨了眨眼睛,便接过了爸爸递给他的黑色羽绒服。
很厚重,也很温暖。
可听着从窗外响起的警笛声,黄宁风却是如何都安心不下来。
对于石文轩的尸体被发现一事,他早有准备,可即使做好了心理建设,也听过了那只钢笔许下的承诺,可当那急促的警笛声临近耳畔,也还是让他有些心神不宁。
于是,他将自己的脸埋进了那件厚重的衣服里,借着肥皂的味道来汲取一丝安全感。
“没睡醒吗?等回来再睡吧。”
粗糙的大手轻抚在他的头顶,他听到黄志荣轻声说道:“吃完早饭就换上我给你放在椅子上的衣服,我们去寺庙一趟。”
“去寺庙干什么?”他问道,嘴巴藏在衣服里,透出来的声音瓮声瓮气。
“去拜佛。”
拜佛有什么用?
坐在疾驰的电动车上,黄宁风紧搂着爸爸的腰,狂风刮的脸颊生疼,脑海里却一直在萦绕着这个问题。
若是世间真的有佛,那为何不为石文轩降下惩罚?
为何要让自己亲自动手,造这罪孽深重?
黄宁风乌黑的眸子一转,心生怨言,可又仔细一想,觉得自己不应该怪佛,佛已经给了他一条出路,是他自己想杀掉石文轩的。
这样,他就能让爸爸不再担心自己。
他也能变得和爸爸一样,有资格去牵爸爸的手了。
只是想一想,幸福感就油然而生。
黄宁风认为,这样的自己才是一个懂事的孩子。
但是……他不明白爸爸为什么总是要去拜一个没有任何用处的铜像,铜像只是铜像,雕刻的像佛,并不意味着那就是佛。
砸碎了,也就和凡物没有区别了。
想到这里,黄宁风的神色微微一黯。
既然要拜,为何不拜更加实用的东西呢?
金钱,名誉,权利,为何不拜它们呢?
那不是比佛像更有用吗?
黄宁风莫名想到了许丰。
许叔叔生的善良踏实,对他和爸爸也尽是和蔼温柔,黄宁风忍不住想,既然要拜,为什么许叔叔不能是那佛呢?
许叔叔对他们那么好,理应是佛的。
可想起昨晚爸爸在许丰面前难得露出的笑容和许丰对他的关爱,黄宁风眨了眨眼,又不想让许丰是佛了。
许叔叔要是妈妈就好了。
妈妈肯定就是那么爱他的。
思及至此,黄宁风将手伸进羽绒服的口袋里。
昨夜得到的黑色钢笔依旧平静地躺在里面,很冷,可他还是紧紧握住了它,就像抓住了一个希望。
钢笔中的精灵亲口告诉过他,他可以拥有一个完整的家。
“爸爸,还没到吗?”脸实在是有些太疼了,黄宁风将自己的脸埋进黄志荣的衣服里,闻着肥皂的味道,低声问道。
“你冷了?”他听到黄志荣关切地问道。
“没有。”
他摇头应道:“就是问问。”
“快了。”
黄志荣的声音一如既往的踏实,话音刚落,黄宁风便感觉身下的电动车拐了个弯,颠簸的感觉紧随而至。
听着那熟悉的石板晃动声,他知道,目的地近在眼前了。
于是,在电动车停下后,他抬起头,映入眼中的便是那朱红的庙门。
台阶很高,路很长,但黄宁风早就习惯了。
在短短五天的时间里,黄志荣就带着他上了三次香,烟雾缭绕,功德箱里的大红钞票刺的他眼睛疼。
木讷的男人每次都要往里面投上四张纸钞,两张对应一条人命,投进功德箱里,混着其他的纸钱埋进他人的口袋。
爸爸为许叔叔杀了人,黄宁风是知道的,他是一个聪明人,在黄志荣躲在房间里偷偷流泪的时候,他就知道了。
但黄宁风也知道,爸爸杀人,是自己的选择。
许叔叔于他们一家有大恩,爸爸又重情,即便许叔叔再三强调不用偿还,他还是执拗的背上了杀人的债。
人命没有那么重的,只是两张钞票的厚度罢了。
他想这样安慰爸爸,却又怕受了大半辈子苦的男人痛苦,于是就装作不知道,继续当一个一无所知的乖孩子。
“小风,跪下。”
听着这句小心翼翼的轻语,黄宁风面无表情地仰起头,看着庙堂里高高在上的佛,不悦地随爸爸跪下,开始磕头祷告。
拜佛有什么用?
透过蒲团与发丝间的缝隙,他看着爸爸紧闭双目,眼底青黑一片,眉眼间尽是痛苦。
拜佛没用的。
要是有用,为何没有人愿意拉爸爸一把呢?
“老黄?”
突如其来的声音从他的身后传来,打断了黄志荣的喃喃低语。
那温和的嗓音中夹杂着一抹震惊的色彩,轻易便吸引了黄宁风的注意力。
他无言回头,人形的阴影自庙堂之外延伸而入,轻轻覆盖在黄志荣佝偻的背上,像是一个沉默的安抚。
一位相貌普通,眉眼之间却尽显柔和的男人站在高高的门槛后,太阳的光芒从那人的身后照进室内,让其多了一抹道不明的神性。
黄宁风突然想起了菩萨。
家里就供着一个陶瓷菩萨,柔和的气质与面前之人如出一辙。
“老陈?”
他看着黄志荣一脸震惊地从蒲团上起身,跨过门槛,走到那人面前:“你怎么也来这里了?”
“来上个香,求个平安。”
那人笑着说道,看着同样快步跟上来的他,又像是许久未见的亲戚那般问道:“这是小风?长的和你简直一模一样。”
……这人是谁?
黄宁风攥紧黄志荣的上衣下摆,上下打量着这个笑容很是温暖的青年。
一点印象都没有,是爸爸新交的朋友吗?
于是,他将头偏向黄志荣的脸,试图从对方身上寻得一个答案。
在他的注视下,黄志荣笑着点了点头,随后便伸手拍了拍他的后背,说道:“嗯,这是我儿子,黄宁风。”
随后,黄志荣又低头看向他,指着那人说道:“小风,这是你陈子弘,陈叔叔。”
“陈叔叔。”黄宁风立刻心领神会地喊道,眼珠却是依旧在那名为陈子弘的青年身上四处徘徊。
为什么爸爸从没有和他提起过这个陈叔叔呢?
明明爸爸都曾同他提起过许叔叔……
“诶,小风今天怎么没有去上学啊?”
陈子弘的声音让黄宁风从不满的情绪中脱离出来,见提到这个,身旁的黄志荣便走上前去,凑到对方耳边小声嘀咕了几句。
但杀人、班主任、同学这一系列字眼还是落入了他的耳中。
“这样啊。”
待黄志荣回到他身边之后,站在前面的陈子弘了然地点了点头。
随后,对方看向他,却是一改刚才的态度,如同警告一般低语道:“小风,雪终究是会化的。”
听到这句话,黄宁风骤然睁大眼睛,不可置信地看向面前的男人。
这人是怎么知道的?
难不成,是爸爸告诉对方的?
爸爸已经猜到了?
念头一落,黄宁风的背后便冒出了一层冷汗。
可看着黄志荣一脸疑惑,不知所谓的模样,又立刻放下了心。
对啊,他在想什么呢?
爸爸要是知道了,怎么可能会将自己杀人的事情告诉一个外人呢?
那么问题,肯定就是出在这个陈子弘的身上了。
而对方没有选择直白地警告我,应该也是不想让爸爸知道。
所以,至少目前为止,他还是安全的。
想到这里,他便又恢复了常态,张开口,用天真的语气回应道:“那就太好了,我还担心这个学期上不了体育课了。”
说完,他眨了眨眼睛,无辜地看向面上隐隐露出了悲哀神色的男人。
随后,对方果真没有再同他继续进行这个话题,而是指了指自己的眼睛,问向黄志荣:“老黄,你最近睡的不踏实吗?”
“眼睛都肿了,简直就是熊猫眼。”
黄志荣遵循着陈子弘的指示摸了摸自己的下眼皮,愣了好一会儿,才不好意思地干笑道:“最近不是快完工了吗?上面的工资迟迟不给结,愁的慌,所以就睡不着了。”
骗人。
黄宁风抬头盯着黄志荣的脸,老实木讷的男人一撒谎就忍不住摸鼻子,眼神躲闪,鼻子都快被对方揉皱了。
可如此明显的变化却是没让陈子弘露出丝毫异样的神色,男人只是笑了笑,随后说道:“老黄,改天来我家坐坐吧,等你好些天你都不来,我可是急坏了。”
“我,我最近就不去了。”
黄志荣干咳了好几声,见陈子弘还在看着他,便尴尬地转过头去,装作很忙的样子拍了拍儿子的肩膀:“还有活要,而且,而且小风也没人照顾,我就不去了。”
“老黄,你我是朋友,这么见外是在做什么?”
肩膀落上一只手,让黄志荣的身体再度僵硬了起来。
黄宁风攥住他衣摆的触感也是越发明显,可他一时心乱,只是将自己的注意力全部投注到了陈子弘的身上。
他听对方笑着说道:“我知道你记挂着那顿饭钱,这不就是来让你还这个人情了吗?你来我家同我喝一杯,我们就两清了。”
“这是什么话,我现在就把饭钱给你。”
一听这话,黄志荣当即生气地说道,转手掏起了自己的口袋:“和你喝一杯就两清,别和我开这个玩笑,花的不还是你的钱。”
“老黄,我之前说过,我不收你的钱。”
陈子弘抬手止住了他想要掏钱的手,不疾不徐地解释道:“我这房子是刚买的,自己一个人住怪冷清,就想和朋友处处,让家里有点人味。”
“你要是不答应,那么,我也不需要你回报我了。”
“这……”
不容拒绝的话落入耳中,登时让黄志荣无措地涨红了脸。
这怎么可以?
恩情是必须要还的,欠了因果,一定会出大事的。
如此想着,他的心中越发急迫,良久,他才叹了口气,犹豫着答应了下来:“好,那,那我今晚去你那喝一杯。”
“老黄,我可就在等你这句话呢,今晚就在我家,不见不散。”
陈子弘一听,便再度拍了拍他的肩膀,眼眸中夹杂的喜色呼之欲出,让黄志荣不禁低下了脑袋。
他觉得自己不配让陈子弘这么高兴。
他是杀过人的坏人,坏人是不配让好人为他开心的。
黄志荣觉得自己不能再待在这里了。
“爸爸,我还有作业没有写。”
黄宁风有些急迫的催促声成为了解救他的稻草,他当即拉起儿子的胳膊,对着陈子弘支支吾吾地说道:“那个,老陈,孩子还要写作业,呃……今晚见。”
“行,今晚见。”
陈子弘点了点头,随后便向后退去两步,叮嘱道:“路上注意安全,下次给孩子围条围巾,脸都冻红了。”
“好,好。”
黄志荣心不在焉地回答着,转身便抛下陈子弘,带着黄宁风脚步匆忙地离开了寺庙。
那副模样,简直就是把做贼心虚刻在了脸上。
……哎。
目送两人渐行渐远,陈子弘在心中发出了无声的叹息,随后便整了整身上的衣服,面上平淡,又转头踏入了庙堂。
他虔诚地双手合十,躬身拜了拜身前的佛像,又从口袋里拿出四百块钱,塞进了门口的功德箱里。
这是他替黄志荣捐的。
男人走的匆忙,竟是忘了捐钱了。
“出来吧,等了那么久,出来叙一叙吧。”
陈子弘依旧紧闭双眼,可他的语气却是瞬间天翻地覆,平淡无波,仿佛一潭死水。
话音刚落,建筑与日光构成的阴影骤然翻涌起来,黑色的影子高高隆起,一个人类从其中信步走出,轻佻的声音紧随着传入了陈子弘的耳中:“先知,别这么见外啊。”
此刻,站在陈子弘面前的,赫然就是周清的辅导员,归一教的领头人之一,胡雨。
“我们两人可是在桥上见过一面的。”
容貌年轻,穿着休闲的眼镜男人对他微微躬身,全然没有任何不受待见的自觉,笑容满面地说道:“所以算下来,我们也是老相识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