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
迈步走出校门,心情颇好的黄宁风一眼便瞧见了孤身站在空地上的父亲,当即兴高采烈地跑上前去,抱住了黄志荣的身体。
闻到从其上传来的尘土气味,他安心地笑道:“爸爸,今天不是说要出去吃饭吗,咱们什么时候走啊?”
“等一会儿,会有车来接我们过去的。”
黄志荣的声音从头顶响起,紧随而来的是一阵窸窸窣窣的擦手声,以及对方的手搭在自己书包上的重量。
肥皂的清香飘入鼻腔,黄宁风的心情更加愉悦了。
“今天怎么这么开心啊?”他听到黄志荣轻声问道。
“因为要去吃饭,当然开心了。”他笑着应道,眼睛弯成了两轮月牙,闪闪发亮的瞳仁在其中若隐若现,就像从月牙中流淌而出的星河。
“是吗?有猜过今晚会吃什么吗?”
“有啊,我想了好多好吃的。”
他抬起头,将最美好,最纯洁无瑕的一面展示给黄志荣。
劳累了一天的男人看着他与一般孩童别无二致的模样,脸上也是浮现出了淡淡的笑容。
可正因这样的动作,那一直潜藏在眼底下的乌青色泽便暴露在了黄宁风的注视之下。
“爸爸,你昨晚没睡好吗?”
他微微皱眉,自然地拽过了黄志荣的手。
可下一刻,一阵巨力从手中传来,看着对方骤然惨白的脸色,黄宁风的脸色瞬间沉了下去,原本美好的心情顷刻之间荡然无存。
他不悦地问道:“爸爸,我凭什么不能握你的手?”
若是换作以前,他肯定是不会如此质问的。
但今天杀掉了石文轩,黄宁风的情绪很是亢奋,他克制不住自己的情绪,曾经压抑的不满从幽暗的心底渗出,污染了灰暗的灵魂。
可是看到黄志荣晦暗不明的脸,黄宁风又后悔了。
“爸爸……对不起。”他小心翼翼地松开黄志荣的手,悄声表达了自己的歉意。
这是他的问题,他太不懂事了。
“不,是我不好。”
黄志荣失落的声音传入他的耳中,愧疚的情绪让他不禁瘪了瘪嘴,眼眶一热,肿的发疼。
默默看着黄志荣抬起他的手,对方从自己的口袋里拿出揉成一团的卫生纸,用力擦拭起他的手。
就像是怕他沾到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一样。
黄宁风很疼,手心红了一片,可他还是沉默着,任由黄志荣一下又一下地擦拭他的手。
“下一次别这样了,我的手……平时干活沾了不好的东西,你别碰。”
“好。”
听着黄志荣的话语,黄宁风垂着头,语气如常,眼睛却是泡在了泪里。
他不敢眨眼,生怕眼皮一动,泪水就落到地上了。
“爸爸,我们别说这个了。”小心地藏起自己的委屈,他轻声说道,生怕对方听出自己话里的哭腔。
“嗯,车应该马上就来了。”
黄志荣有些僵硬的话语从头顶响起,黄宁风这才抬头四望。
在人烟稀少的柏油马路上,他看向远处,一辆黑色的轿车正朝着这里缓缓驶来。
背在身上的书包被轻轻拍动,黄宁风听到黄志荣轻声说道:“小风,车来了。”
“老陆,车来了。”
在落日的余晖下,陈子弘坐在医院的铁质长椅上,面色平静地对着身旁一脸阴郁的陆文说道。
此刻,天边已经黑了大半。
透过立在身后的窗户,陈子弘看着一辆白色的越野车停在了医院外的停车场上。
穿着正式的许丰从车内走出,整了整身上的衣服便快步走入了医院里。
高兴民没死,许丰确实不会善罢甘休。
或者说,许丰不来,陈子弘也许还要意外一番。
如此想着,他收回视线,看向依旧一言不发地坐在自己身边的陆文,在心中默默叹了口气。
对方的大半身体笼罩在了墙壁投射下的阴影里,潜藏在眼中的森森寒意让陆文就像是一匹离群的孤狼,让人不寒而栗。
陈子弘理解对方此刻的感受,换做是他,一夜被波及到了两个亲人,定是会更加愤怒。
更何况,这件事本不应该发生。
按照陆文的描述,昨夜一直在加班加点忙碌的他刚要离开,从上层派来的调查组便突然来访,绊住了他的手脚。
那些人说是接到了实名举报,说陆文串通诡异,害得他在局里忙到凌晨才得以脱身。
简直就是无稽之谈。
陈子弘的心中也泛起了不悦的情绪。
在他眼中,任何人都无法撼动陆文对国家,对人类的忠诚。
能为国家的未来坦然赴死的勇士,谁又有资格质疑?
“高兴民刚转入重症监护室,他许丰就来了。”
正当陈子弘在脑海中为陆文打抱不平之时,脸上带着浓重黑眼圈的陆文终于是张开了口,可那声音却是冰冷异常,让人如坠冰窟:“先知,这可真是太巧了。”
听到这似曾相识的语气,仿佛梦回当年的陈子弘隐藏在身侧的手指一阵抽搐。
还记得在前世,自己刚刚加入对诡异调查局不久的时候,自己因太过冒进差点折在了一个“危害”级诡异的手上,陆文就是用这样的语气同他的队长张易平进行交谈的。
然后,张易平队长就挨揍了。
将思绪从回忆中快速脱出,陈子弘不轻不重地拍了拍陆文的肩膀,示意对方稍稍收敛一下自己满溢而出的杀意。
不然,许丰要是察觉到了,肯定是没那个胆量走上来了。
“我知道。”
陆文冷淡地回应了他的暗示,抬手梳理了一下自己凌乱的头发,长舒一口气,又将拳头狠狠砸在了自己的腿上。
很明显,对方的心里还是憋着一股气。
陈子弘默默无言地摇了摇头,收回视线,细细描摹起了紧贴在墙壁上的瓷砖纹路。
一格一格的白色瓷砖落入他的眼中,破碎,重组,拼凑出了一片没有尽头的广袤海洋。
未来于其中慢慢浮现,他伸手,攥住了那转瞬即逝的片段。
“王先生十分钟后要和你打一通电话,你先去吧,我来接待他。”将意识从那片海洋中升起,陈子弘轻声提醒道。
“你来?”陆文疑惑地问道。
“他总得熟悉一下我。”
陈子弘笑着应道,腕上的手镯微微闪动,似是想说什么,但还是保持住了原本的模样。
如此,陈子弘脸上的笑容更深了几分。
即使“鸣鸿”不说,他也是心领神会。
“鸣鸿”相信他的判断,不是因为他是先知,而是因为他是陈子弘。
谢谢你。
他在心里默默言道。
回应他的,只有一声浅淡的嗡鸣。
以及从楼下响起的脚步声。
哒,哒,哒。
没过多久,皮鞋轻踏瓷砖的声音从楼道口响起,许丰的身影应声走出,他的眼神晦暗莫名,嘴角却是噙着一抹得体的笑。
这是他的下意识行为,即使心中再如何混乱,他的面上却还是会保持着这副礼貌的神情。
可也正因如此,熟悉他的人才能体会到他此刻内心的不平静。
“许厅长,您好。”
“嗯?”
听到这声问询,他诧异地抬头,看向不知何时站在了走廊中间的男子,眼眸微动,却是瞬间反应过来,笑着走上前去:“你好,敢问你是?”
“鄙人是陆文陆局长亲自指定接待许厅长的人,陆局有事暂时离开了,由我带您去探望高市长。”
对方的脸上同样挂着一副礼貌的笑容,可那笑容落在许丰眼中却是差了一点火候,少了一丝真诚。
刚刚立下判断,那相貌平凡的男人便伸出手,和许丰的手紧紧握在了一起:“许厅长可真是迅速啊,高市长刚刚转危为安,您就来了。”
如此开门见山吗?
真是笃定啊。
“瞧您说的,昨夜听高市长出了事,我可是一夜没睡好啊,毕竟我们也算是认识了近十年的朋友了。”
许丰心中打鼓,面上却是拍了拍男人的手背,笑着说道:“这不,一听高市长脱离生命危险了,我就立马赶来探望他了。”
“原来如此,许先生一片赤诚,真是叫人感慨。”
那男人一听,当即高兴地侧过身去,为他指出了一条道路:“请您跟我来吧,高市长就在里面。”
“我想,如果他醒转过来,看到您来看望他,一定也会发自内心地感到开心的。”
将这句话收入耳中,许丰笑而不语,只是迈步上前,跟随对方的指引走到了重症监护室的门前。
透过窗口,他看到了躺在病床上,已经陷入重度昏迷的高兴民。
“哎,昨天我还和他见过一面,没想到今天就成了这副模样。”听着仪器运作的轻响,许丰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为这位与他相处了近十年的“老友”而惋惜。
“听说是晚上开车,一个没注意掉到河里了。”
男人在旁边语气自然地回答道:“幸亏有人发现的早,不然……”
许丰眼神微动,嘴上却是不赞同地说道:“可我听别人说,高市长是被暗杀的。”
“暗杀?”
男人一听,当即惊讶地说道:“陆局长并没有同我提起过这件事,而且高市长这种一心为民的好官,怎么可能会被暗杀呢?”
“若真是暗杀,那那人也着实可恨,报应总会落到他头上的。”
说者可能无心,但听者必定有意。
这不是在损他许丰,还能是在做什么呢?
许丰在心中暗想:面前这个男人,说不定真的就是提供给陆文信息的那个神秘人。
也就是胡雨口中,晨曦会的领导人。
真是神奇,从昨夜到现在,为什么就是查不出这个人的信息呢?
看着这长相平凡,似乎扔到人堆里就看不见的的男子,许丰摇摇头,面上不显地说道:“只是听说罢了,真实情况我也并不知情,只是最近临昌市乱的很,你们可要多加小心。”
对方一听,也是急忙应道:“许厅长放心,我们肯定会多加注意,您也要好好保重,日夜操劳也怕伤了身体啊。”
二人就这么一来一回地互相“关切”着,聊到后面,许丰突然蹙起眉头,语气中染上了一抹悲伤:“哎,高市长不知什么时候能醒啊?”
“高市长是伤了大脑。”
男人摇了摇头,惋惜地说道:“即便抢救了过来,医生也说怕是很难醒过来了。”
“这样啊……真是遗憾。”
听到这句回答,许丰黝黑的眼眸藏在微微反光的镜片下,面上悲伤,心底却是一阵庆幸。
不只是因为高兴民的现状,同样也是因为可以暂时不用打破和顾曼的誓言了。
他们昨天才约好不许再杀人的。
但……
他应该马上就要打破这份誓言了。
心里想着,许丰不动声色地看了站在面前,似乎毫无所觉的男人一眼,借一声长叹掩藏了自己的杀意,忧愁万分地说道:“时候不早了,见高市长脱离生命危险我也就安心了,先走一步,改日再来探望你们。”
说罢,他便拱了拱手,转身离开,将阴郁的面容隐藏在了身躯投射的阴影之下。
……对不起,老婆。
走到医院大门前,许丰抬头,看着那轮在天空升起的明月,心有所感地双手合十。
眼中是皎洁的月,心中是妻子的脸,所有的迟疑和胆怯都被他吞进肚里,她劝他放下屠刀,劝他回头。
而他则虔诚地跪在妻子的膝前,低声忏悔,叩拜着自己的佛祖。
顾曼,原谅我吧。
他想:只要再杀掉最后几个人就好了。
杀掉那最后几个人,他就真的再也不会杀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