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到尚书台后,卢植和崔烈象征性的整理了下衣冠。
这个动作,是臣子对皇帝的尊重。
随即,在黄门侍郎张昶的带领下,走进了阁室。
卢植清了清嗓子,他已经做好请辞的决心和准备。
甫一进入阁室,正要开腔,却愣在当场。
只见阁室之中,乌压压的一片都是人。
而且不但黄门侍郎和侍中们在,六曹尚书和秘书郎也在。
如此这么多人在,卢植就算决心再大,一时间也踟蹰起来。
小圈子内,他跪地稽首请罪,再弃官没话说。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辞职,他还不如出去抹了脖子,还能混个刚烈的名头。
崔烈则是眼神闪烁,不知道天子要做什么。
这个时候立威,无异于逼死卢植。
刘氏凉薄
就在卢植和崔烈短暂愣住的当儿。
刘辩已经起身,他的神色中带着悲戚,沉声道”卢公、崔公,你们来了!”
话刚说完,瞳孔中晶光闪烁,他强自撑着不眨眼,但泪珠已然滚落。
赵淳和毕岚急忙上前扶住颤抖的刘辩。
这时,御史中丞孙嵩沉声开口道:“光禄大夫温讳毅,将作大匠吴讳修,中护军王讳瑰,侍中伍讳孚和侍中周讳毖,均被叛贼所杀。
只有大鸿胪何讳颙,因名声显著而没有被杀。”
闻言,卢植宛若被雷霆击中,整个人一颤后,直直向后倒去。
张昶和崔烈眼疾手快,连忙上前扶助卢植。
刹那间,几乎整个阁室都乱做一团。
众人不是震惊于忠臣使者的被杀,就是茫然于三公的晕倒。
有些人故作镇定,也有些人真的晏然自若。
“陛下”
卢植很快的恢复过来,他挣扎着起身,直接取下了头上的进贤冠。“臣罪不可恕!”
事情是最坏的结果。
而天子选择在这么多人的面前公开出来,要的是什么不言自明。
这个时候,事情也就不允许卢植再有其他的选择,只有自赴廷尉。
看着稽首的卢植,崔烈心中涌现出一种难以言明的情绪。
一方面卢植孤注一掷,丝毫不在意天子的劝阻,坚持他执政的方略。
甚至以臣子的身份和天子打赌。
虽有忠直的名声,也难免有权臣之嫌。
所以,当卢植全盘皆输的时候,天子这番做派,也并没有什么不妥。
但另一方面,天子不下诏书指责;
不让廷尉上门;
不宣三公到内室中,小范围苛责;
却以这种近似大朝会时的当面打脸,亦让崔烈有些心中戚戚。
“卢公是要舍弃朕了么?”
陡然,天子略显尖利的声音响起,其中夹杂的凄然和绝望,不禁让崔烈心中一颤。
然后,就在崔烈惊骇的眼神中,天子竟是直接推开赵淳和毕岚,小跑到了卢植的面前。
这一幕,让在场的众人的眼珠子几乎都掉到地上。
接着,就看到刘辩直接跪在卢植的面前,双手扶着卢植的肩膀。
“卢公,袁隗旧臣不愿赦免,公然杀死朝廷使者。
这是起兵在即,关外之地,粮草不济,大汉已到了生死存亡之秋。
这个关头,卢公不是要振奋精神,团结朝廷内外,帮助朕平定叛乱么?
怎么还请辞呢,这不是要舍弃朕么?”
“卢公!”
这个时候,崔烈终于反应过来。
天子不是要开批斗大会,而是要继续留着卢植?
可
他有些难以摸准天子的思路。
不过眼前君臣痛哭,明显是朝廷失仪,他这个司空若是再不站出来,那就有些尸位素餐了。
想到这里,他决定顺着天子的话说,于是也跪在一边,去扶卢植。
“卢公,陛下说的极是。
当前之际,我们应该是君臣一心,稳住朝局,然后筹谋平叛才是。
就算要请罪,那也要等到朝局安定。
如此,才是臣子的职责啊!”
崔烈这一跪,整个内室中哪里有人还能站的住。
一时之间,所有人都跪了下去。
见到这一幕,卢植哪里还不明白,天子根本就没有问罪他的心思。
若是其他人,见到天子这幅姿态,肯定会想天子虽然英明神武,聪慧睿智,有远见卓识,但毕竟,毕竟还是个孩子啊!
但在黄河边,张让等宦官被逼跳河,董卓率领三千甲士于山坡下迎接;
甚至到了后来,董卓于大殿上反叛,太傅袁隗翻手为云,几乎将天子围杀于永乐宫的时候,
天子都没有一丝惧怕,没有一滴眼泪。
此刻,关中安定,袁氏的门生故吏叛乱,在卢植眼中,平定不过是时间的问题。
又哪里算得上是生死存亡之秋,就算是生死存亡之秋,天子也不会皱眉。
既然如此,天子此刻的痛哭,为的是什么?
似乎,出了保住他卢植,卢植想不起来第二个理由。
想到这里,卢植心潮起伏,哪点脸面早已荡然无存。
他借着天子的搀扶起身,同时把天子扶起来,抬头看了不远处的毕岚和赵淳一眼。
威严的喝道:“常侍不来服侍君上,站在那里做什么!”
赵淳吓得脑袋一缩,连忙起身小跑到旁边扶住刘辩。
崔烈见卢植和天子都站了起来,知道事情已了,于是便也起身。
其他人见到崔烈起身,便也都起身。
但当众人都起身的时候,卢植忽地摆了摆衣袖,又跪了下去。
崔烈:“”
他急忙学着卢植的样子,也摆了摆衣袖,跟着跪了下去。
其他人:“”
于是所有人跟着卢植,再次跪伏于地。
有别于往常,卢植这次三拜九叩,最后一叩,额头贴到底。
口中道:“君上爱护之心,罪臣植无以为报,唯有竭心尽力,至死方休。”
太尉虽然是百官之首,但主军事,而且近些日子常常在外。
所以主政的司徒录尚书事的卢植,才是真正的百官之首。
士为知己者死,此刻百官之首卢植感念天子爱护,连称呼都从陛下变成了君上。
其他人纵然还有些矜持和不认可,但也只能跟着三拜九叩,同时跟着道:“君上爱护之心,臣等无以为报,唯有竭心尽力,至死方休。”
“制曰:‘平身’,请入座。”
随着赵淳的声音响起,众人在卢植和崔烈的带领下起身
这一刻,崔烈侧头看了卢植一眼,把稍稍起伏的野心给压了下去。
到了这个时候,他哪里还不明白,天子这是在做戏呢。
因为天子要保卢植。
甚至为了保卢植,不惜放弃天子威仪。
而卢植反应过来之后,就带领群臣一起三拜九叩。
表达忠心的同时,把天子为了保他而丢掉的天子威仪,君臣礼节,再给奉起来。
这一老一少,都不是省油的灯啊!
寻思到这里的时候,崔烈不由得心中郁结。
因为诛杀十常侍之后,他才是最早站在天子身边的实力派。
在控制北军五校,拉拢张辽,稳住曹操等方面,立下真真切切的功劳。
反观卢植,什么实际的功劳都没有,就知道在朝堂上大喊大叫。
结果就当了司徒
然后,为了尽快推行治国七策,急切的卢植不惜冒出权臣的苗头。
结果出了这么大的纰漏。
这个性质的恶劣,比晁错还大的多。
结果天子不但没有任何处理,反而费尽心机的要保住卢植。
为什么啊!
这世上,难道真的有无缘无故的爱么?
崔烈忽然觉得心好酸。
“诸位,来沙盘这一观!”
在天子的示意下,御史中丞孙嵩已经开始介绍起当前的局势。
在人群的外围,几名秘书郎嘀咕起来。
王粲感慨道:“国家真是性情中人,都陪伴在天子之侧,我们实在是太荣幸了!”
傅干摇摇头,冷道:“治国,须要以法为核心。国家以私心私情,罔顾礼法,这是取乱的开始。”
“你们懂什么?”
杨修瞥了两人一眼,“国家此举,既收服了卢公之心,又打掉了卢公的手,还避免了凉薄的名头。”
法正点点头,道:“正是如此,袁氏门生要反叛国家,势必要大家诋毁,恐怕把国家骂的夏桀商纣都不如。
各种各样让声名败坏的帽子,都戴在国家的头上。
只是这种谎言,只能骗骗星斗小民。
但若国家处置了卢公,才正好给了山东群雄的口实。”
杨修被法正抢了风头,有些不喜。
趁着对方说话停顿的时候,急忙插嘴:“卢公可是海内大儒,只要袁氏门生借此把国家骂的一文不值。
大家都会觉得国家是凉薄的暴君,哪里会有人在意,卢公失政的前因。”
“哈哈哈!”
桓范忽然笑了起来。
“小桓范,你笑什么!”
众人扭头看向他,桓范急忙收了声,尴尬的说道:“我只是想起咱们引经据典,却不论前因,只求有利于当时。
不就正好契合杨兄此论,正所谓断章取义也!”
“说的好!”
众人一怔,顿时莞尔。
这时,一直没有说话的盖顺,忽然问道:“杨兄,你方才说国家一举三得。
收服了卢公之心,还避免了凉薄的名头,我都想明白了。
可打掉卢公的手,我却是没有想通。”
“笨!”
杨修点了点盖顺,小声道:“卢公犯了这么大的错,国家都不作任何责罚。
那接下来国家要做什么事,卢公还好反对?
按照我的推测,卢公的司徒之位肯定不会动,但三天之内,尚书令肯定会任命其他人。
你们不都是自诩聪明么,可以猜猜是谁?”
他话虽这样说,看的却是法正。
法正撇了撇嘴,道:“这都是和尚头上抓虱子的事情,还在这里故作玄虚。
我们还是听听诸公筹谋,怎么处置山东叛乱吧。”
“哼!”
杨修冷哼一声。
这时,盖顺忽然问道“和尚头上抓虱子,什么意思?”
南部闾里。
“嫂嫂可真是勾人啊!”
“这脸蛋白的,比豆腐还白。”
“嫂嫂,还能让俺摸摸你的脸蛋,看看有没有豆腐嫩?”
几个身穿粗布衣服的汉子,围着一个豆腐摊,大声的调笑着。
“滚!”
豆腐摊内侧,那女子虽然是普通妇女的打扮。
但是蛮腰细如杨柳,肤色白如温玉。
随着左右的忙碌,腰胯虽略宽,却灵动跳跃。
再搭配嗔怒的凤眼,当真把人的魂都勾了去。
“喏,就是那家豆腐摊!”
远处,一个儒雅公子指着前方道。
“哈哈,兄台这是来吃豆腐,还是来吃肉脯啊?”李义撇了撇嘴,轻浮的大笑起来。
就在这时,那儒雅公子眉头忽地皱起。
只见视野中,又一个儒雅公子,向着豆腐摊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