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趣阁 > 历史的裂变 > 第六章 权力的魔兽——南朝刘宋的血腥政变

第六章 权力的魔兽——南朝刘宋的血腥政变

    ——南朝刘宋的血腥政变

    一 天生反骨

    南朝宋文帝元嘉二十九年(公元452年),刘宋朝廷爆发了一起严重的巫蛊案,太子刘劭、始兴王刘濬(刘劭之弟)等人竟然伙同女巫严道育施行巫蛊,暗中诅咒宋文帝刘义隆。案发后,宋文帝又惊又怒,下令彻底追查。

    对于刘劭与刘濬这双活宝,宋文帝是既愤怒又心寒。这哥俩从小就品行不端,长大后更是好事没干、坏事做了一箩筐,为此没少挨文帝的训斥责骂。可文帝那边苦口婆心,这哥俩却虚心接受,坚决不改,表面上唯唯诺诺,背地里一点也没收敛。如今竟然发展到对亲生老爸施行巫蛊的地步,简直是丧心病狂!

    文帝忍不住对刘濬的母亲潘淑妃发牢骚:“刘劭是太子,急于登基图谋富贵,还算是事出有因,可虎头(刘濬小名)也跟着瞎掺和什么呢?!”

    儿子想让父亲死,可父亲仍然念在骨肉之情,不忍对他们下手,只是派使臣对他们进行了严厉的训斥。刘劭与刘濬拼命磕头谢恩,赌咒发誓永不再犯。使臣照实回禀,说太子兄弟认错态度良好,不妨再给他们一次机会。文帝虽然很无奈,但也没有别的办法,只好再次原谅他们。

    可是,让文帝万万没想到的是,不久就有人告发,说严道育被太子兄弟藏在了京口(今江苏镇江)。文帝闻讯,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本以为这两个不争气的儿子经过这次教训会痛改前非,没想到他们居然一手窝藏了严道育,真是天生反骨,罪无可恕!

    文帝大怒,急命有关部门按照举报的线索捉拿严道育,不料却被严道育再度脱逃,只抓到了她的两个婢女。文帝马上下令,火速将那两个婢女押到京城,准备审问之后再将刘劭和刘濬定罪。

    这回,皇帝终于下了狠心。

    始兴王府中,潘淑妃抱着儿子刘濬痛哭流涕:“当初巫蛊之事被揭发,皇上饶你不死,就是希望你能反省改过,没想到你竟然还敢窝藏严道育!皇上暴怒,我整天磕头求饶,还是没能让他回心转意。现在我活着还有什么用呢?快拿毒药来,让我先死吧,我实在不忍心看你被砍头!”

    刘濬冷笑着一把推开母亲,然后站了起来,拍了拍衣服,说:“天下大事要靠自己承担,母亲请放心,我一定不会连累你。”

    潘淑妃抬起头来,忽然间不寒而栗。

    她看见,儿子的眼中闪过一道森冷的光芒。

    深夜。文帝寝殿中,烛火摇曳不定。

    侍中王僧绰、尚书仆射徐湛之、吏部尚书江湛都低着头,听见皇帝不停地唉声叹气:“朕想废黜太子,赐死始兴王,诸爱卿帮朕查一查,自汉魏以来,有哪些废黜太子和亲王的典故,然后由诸爱卿参照前例,商议定夺吧。”

    三个大臣都明白,两年前,皇帝刚刚诛杀了叛乱的彭城王刘义康(文帝之弟),而今两个儿子又犯上作乱,老皇帝有些下不了手了。

    三个人都默不作声。

    皇帝咳嗽了一声,说:“另外,该立哪个皇子为储君,诸爱卿也可以议一议。”

    吏部尚书江湛一听,马上抬起头来,说:“臣以为应立南平王。”尚书仆射徐湛之也抢着说:“臣以为应立随王。”

    侍中王僧绰轻蔑地扫了他们一眼。江湛是南平王刘铄的大舅子,徐湛之是随王刘诞的老丈人。这两个皇亲国戚眼下根本不是关心社稷大计,而是抢着当国舅和国丈。

    王僧绰忍不住开口了:“废立太子之事,全由皇上决定。臣以为应该速断,不可延缓。当断不断,反受其乱。希望皇上以大义割舍亲情,排除不忍之心。如果下不了决心,便应与太子坦怀如初,无须再议废立。事虽机密,但没有不透风的墙,万不可因踌躇再三而导致祸乱,被后世取笑。”

    皇帝点点头,又叹了一口气:“爱卿可谓能断大事啊!不过,事关重大,也不可不三思而行。况且,彭城王才死不久,如又废太子,人们将说我毫无慈爱之心啊。”

    王僧绰说:“臣恐千年之后,人们将说陛下解决得了弟弟,却解决不了儿子。”

    皇帝默然,许久不说话。三个大臣对视一眼,只好告辞而出。步出殿阁时,江湛忽然对王僧绰说:“王侍中刚才那番话,是不是说得太切直了?”

    王僧绰停住脚步,看了江湛一眼,说:“在下倒是恨江尚书太不切直了!”

    江湛语塞。王僧绰头也不回,拂袖而去。

    数日后,南平王刘铄立刻从寿阳(今安徽寿县)赶回京师,准备接替太子之位。然而他苦等多日,始终不见皇帝下旨。

    这些日子,文帝已经有主意了,他既不想立南平王刘铄,也不想立随王刘诞,而是倾向于建平王刘宏。可问题是,刘宏在诸位皇子中排行靠后,废长立幼显然不合祖制。为此,老皇帝伤透了脑筋,一直举棋不定。

    就在宋文帝犹豫不决的当口,潘淑妃已经把消息告诉了儿子刘濬,刘濬则第一时间通知了太子刘劭。刘劭大为震恐,随即召集东宫将领陈叔儿、张超之等人,日夜密谋,并天天宴请东宫将士。侍中王僧绰察觉了太子的异动,赶紧入宫禀报,可皇帝还是下不了废立的决心。

    优柔寡断的宋文帝,就这样把绞索套上了自己的脖子。

    元嘉三十年(公元453)二月二十日。深夜。

    刘劭命令陈叔儿与张超之召集东宫军队,矫诏宣称:“将军鲁秀谋反,众将士拂晓时分必须进入皇宫戍卫。”同时传召平时交厚的几个官员萧斌、袁淑、殷仲素、王正见速入东宫。

    四人到来,刘劭哽咽着说:“皇上听信谗言,要把我废掉。我反省自己,并无过错,所以不能平白无故地被冤枉。明日清晨将发动大事,希望诸位鼎力相助。”说完起身,一一向他们下拜。

    事情来得太过突然,四人面面相觑,惊愕不已。半晌,袁淑和萧斌才相继开口:“自古以来没有这样的事,还望殿下三思。”

    刘劭一下收起眼泪,脸上勃然变色。

    萧斌不敢直视刘劭的眼睛,许久才吐出一句话:“我等自当竭力奉命。”殷仲素和王正见连忙附和,只有袁淑大声说:“你们真以为殿下要这么干吗?殿下年幼时曾经中风,如今恐怕是旧病复发了!”

    刘劭脸色铁青,怒视袁淑:“你只要回答我一个问题,这事能不能成?”

    袁淑说:“殿下突然发难,何患此事不成!但恐事成之后,不为天地所容,大祸旋即临头!倘若殿下思虑及此,现在罢手还来得及。”

    刘劭冷笑着,挥手让众人把袁淑推了下去。

    次日凌晨,刘劭亲率全副武装的卫队开出东宫,先是赶到袁淑家里将其砍杀,然后驰赴皇宫,冲进万春门。宫中规矩,东宫军队不能进入皇宫。刘劭手举诏书,一路高呼:“受天子之命,进宫讨伐叛逆!”随即率领士兵长驱直入,穿过云龙门,直扑皇帝寝殿。

    可笑的是,此时此刻,皇帝刘义隆居然还在跟尚书仆射徐湛之秉烛夜谈,孜孜不倦地探讨废立之事。而禁军居然都在睡觉,偌大的寝殿周围连一个岗哨都没有。政变军队如入无人之境。刘劭的心腹张超之率先撞开了寝殿的大门。

    面对突然间破门而入的张超之,双目红肿的皇帝顿时傻眼。还没等他回过神来,一把大刀已经向他当头劈落,文帝下意识地抓起一把椅子去挡。只听见一声惨叫,五个手指头应声落地。张超之面无表情,挥刀再砍。第二声惨叫过后,这个在位整整三十年的刘宋天子就栽倒在地,再也没有半点声息了。

    徐湛之跳起来,撒开腿跑到寝殿的北门,还没来得及把门打开,乱兵就从背后刺死了他。当晚,吏部尚书江湛在尚书省值宿,听到外面的杀声与喧嚣,不禁哀叹:“不听王僧绰之言,以至于此!”随即手忙脚乱地躲进杂物间,最后还是被政变士兵搜出,乱刀砍死。

    直到此刻,禁军将领卜天与才从睡梦中惊醒,未及披上盔甲便疾呼左右出战。政变的东宫军队毕竟是有备而来,而宫中禁军仓促应战,在兵力、装备与气势上皆不敌对手。多位禁军将领先后战死。卜天与陷入重围,手臂被砍断,最终仆倒在血泊之中。

    血战之后,刘劭命东宫军队展开搜捕,砍杀了宋文帝的左右亲信数十人,包括刘濬的母亲潘淑妃,随后遣使急召驻守西州(建康城西)的始兴王刘濬率兵入朝。

    次日清晨,刘濬到达皇宫时,遍地的鲜血早已被擦拭得干干净净。

    刘劭站在宫殿的台阶上迎接刘濬。两人相视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中。刘劭像是想起了什么,忽然挤出一丝感伤,说:“混战之中,潘淑妃被乱兵所害……”

    明媚的阳光下,刘濬非但没有半点哀伤,反而露出了一个灿烂的笑容:“很好啊,这正是我向来所愿。”

    看着这两个谈笑自若、意气风发的人,估计没有人会相信,他们中一个刚刚弑父,一个刚刚丧母。别人死了爹娘都是呼天抢地,惟独他们死了爹娘反而欢天喜地。很显然,在这哥俩身上,人性已全然泯灭,只剩下疯狂的魔性和残忍的兽性。换言之,他们已经不能叫人,只能叫魔兽。

    不过,他们并不是刘宋帝国唯一的魔兽。从这一刻开始,直到刘宋王朝灭亡,一只又一只魔兽将争先恐后地浮出历史水面,为了争夺最高权力而父子反目,兄弟成仇,刀兵相见,骨肉相残,直把自家江山砍得天昏地暗、日月无光,直砍得刘氏宗室子孙断绝、社稷覆亡。也就是说,从这一刻开始,自诩为中原文明衣钵传人的南朝刘宋,已经不再是一个诗书礼乐的人伦世界,而终将沦为一个弱肉强食的黑暗帝国、一个魔兽争霸的血腥战场。

    二 一切都成了梦幻泡影

    政变成功后,刘劭下诏召集百官入宫,却只有寥寥数十人到场。刘劭囚禁了大将军刘义恭和尚书令何尚之,然后匆忙即位,发布诏书:“徐湛之和江湛卑鄙地弑杀皇帝,我勒兵入宫,却已来不及挽救,朕悲痛哭号,肝肠寸断。现在罪人已经逮捕,元凶已经正法,可大赦天下,改元太初。”

    登基礼毕,刘劭声称有病回到了东宫,不敢参加父亲的葬礼。当天夜里,他命人在寝殿周围点燃了无数盏灯,把宫中照耀得如同白昼,而且躺进被窝的时候,还贴身藏了一把匕首。

    次日,刘劭将政变功臣萧斌、殷仲素、王正见、张超之、陈叔儿等人全部升官,同时捕杀了徐湛之和江湛的一批心腹,然后分别派遣将领扼守京畿门户:石头城(位于建康西北的要塞)和京口,并将京师附近各武器库的兵器全部收缴,放入皇宫武库。

    当然,为了安抚天下、收揽人心,刘劭也任用了一些亲王和文帝旧臣,比如王僧绰就被他任命为新朝的吏部尚书。可没过几天,刘劭就在文帝和江湛的遗物中看见了废立太子的相关文书,发现王僧绰也有参与,立刻将其捕杀,随后大肆株连,又捕杀了一批公卿。

    做完这一切,刘劭总算彻底控制了朝廷,可放眼天下,还是有一个人让他觉得很碍眼,那就是他的弟弟,手握重兵、驻守五洲的武陵王刘骏(文帝三子)。

    刘劭给刘骏的手下沈庆之发了一封密信,命他刺杀刘骏。沈庆之接信后,毫不迟疑地来到武陵王府,说要求见王爷。下人入内禀报,刘骏顿时有种不祥的预感。

    “告诉他,”刘骏的声音有些颤抖,“就说我病了。”

    武陵王话音未落,房门就被撞开了。沈庆之冲了进来,把手一扬,皇帝的密信展开在刘骏面前。刘骏吓得哭出声来,乞求沈庆之让他和老母诀别后再动手。

    可刘骏做梦也没想到,沈庆之并不是来杀他的,而是来帮他夺天下的。

    早在沈庆之听说太子弑君篡位后,就曾对左右说:“太子的帮凶也不过就是那二三十号人,为首的萧斌跟女人一样怯弱,其余将帅更容易对付。此外的人都是被迫的,他们也不想被利用,如今要是辅佐武陵王讨伐叛逆,必能大功告成!”

    沈庆之看着眼前这个颤栗不止的武陵王,说:“下官受先帝厚恩,而今诛讨叛逆之事,当尽力效命,殿下对我的怀疑为何如此之深?”

    刘骏闻言,心里的一颗大石头终于落地。他擦擦头上的汗,起身向沈庆之一拜:“家国安危,皆在将军!”

    沈庆之立即让刘骏召集内外人马。王府主簿颜竣来到后,对刘骏说:“今四方未知义师之举,刘劭据有京畿之利,若没有各地响应配合,这么做很危险,在下以为,应与各藩镇协谋之后方可举事。”

    沈庆之狠狠瞪了这个畏首畏尾的幕僚一眼,厉声对武陵王喊道:“今举大事,而黄头小儿皆得参预,何得不败?殿下应将其斩首示众!”

    刘骏赶紧对颜竣使了个眼色,说:“快,快向将军谢罪!”

    颜竣只好照办。沈庆之冷冷地说:“你这种人,也只配耍耍笔杆子。”

    元嘉三十年(公元453年)三月十七日,武陵王刘骏宣布戒严,誓师诛讨叛逆,同时任命沈庆之为王府司马,其余文官武将各有任命。

    刘骏举起义旗后,南谯王刘义宣、雍州刺史臧质、随王刘诞相继于驻地起兵响应。

    刘劭听说几个亲王相率发难,不禁冷笑。因为在所有皇子中,只有他自幼熟悉兵事,所以在刘劭看来,这些人想跟他动刀子还嫩了点。他在朝会上对大臣们说:“诸位爱卿只须帮助朕处理文书,不必参与军事,如有贼寇来侵,朕自当之!不过朕很怀疑,那些乱臣贼子到底敢不敢动!”

    三月二十七日,武陵王命颜竣写就讨伐檄文,传布四方。一时间,各州郡长官与驻守各地的亲王纷纷响应。消息传到建康,刘劭渐生恐惧,才着手部署防御事务。

    四月初一,各路兵马向建康节节挺进。

    参加义军的各州将士家属大多住在建康,刘劭准备将其全部斩杀。江夏王刘义恭等人急忙劝谏:“凡是举大事的人都不顾家属,况且很多是被迫参与的,现在杀他们的家属,等于是让他们的意志更加坚定。”刘劭一听觉得蛮有道理,也就悻悻作罢。

    面对来势汹汹的义军,萧斌坐不住了,劝刘劭率领水军溯江迎战,不然至少要进驻梁山(今安徽和县、当涂县之间),据险而守。江夏王刘义恭则反对说:“乱贼刘骏年少,没有军事经验,军队长途跋涉,乃疲惫之师,我军应该以逸待劳。倘若远出梁山,则京师空虚,随王刘诞的军队可能会乘虚而入。如果分兵两路,则力量分散,不如养精蓄锐,坐待来敌。同时放弃秦淮河南岸,阻扼石头城北上建康的道路,此乃先朝旧法,不忧贼不破也!”

    萧斌力争:“刘骏虽然年少,可既然能建这样的大事,岂能小看他?而今三方人马同时发难,占据长江上游,沈庆之素来熟谙军事,帐下柳元景等人也都是骁将,形势如此,实非小敌。如今须趁人心尚未离散之时,决力一战,倘若坐守台城,何能久战?”

    刘劭沉默不语。萧斌还想再言,刘劭却一摆手制止了他。

    萧斌的心一下子凉了。

    刘劭采纳了刘义恭的策略,下令焚烧了秦淮河南岸的所有民房与河上的船只,将居民全都驱赶到北岸。随后,刘劭每日亲自出宫部署军队、慰劳将士、整顿船舰,准备固守建康,与义军在此决一死战。

    四月十一日,刘骏大军抵达鹊头。宣城太守王僧达开门迎降,被刘骏任为长史。

    十四日,柳元景部的前锋铁骑迅速推进到秦淮河南岸,遍送传单予朝中的文武百官。

    十五日,吴兴太守周峤同时接到刘劭封他为冠军将军的诏令和随王刘诞劝他起义的檄文,周峤左右为难,不知所从,府司马丘珍孙将其刺杀,以全郡响应随王刘诞。

    十六日,刘骏大军到达南洲(安徽当涂县西,长江中小岛),沿途州郡望风而降。

    十七日,大军到达溧洲(南京市西南,长江中小岛)。

    二十一日,柳元景部急行军隐蔽进驻新亭(建康城西南),命令军队在山下扎营筑垒。建康城上的观察哨立刻向上峰禀报敌情,龙骧将军詹叔儿劝刘劭趁柳元景立足未稳,发兵突袭。

    二十二日,刘劭命萧斌率步兵,褚湛之率水兵,与将军鲁秀、王罗汉、刘简之等率领精兵共一万人进攻新亭。刘劭亲自登朱雀门指挥作战。士兵们在开战前都已得到刘劭丰厚的赏赐,所以士气高昂。柳元景在水陆两面同时遭到攻击,战斗非常激烈,虽然将士们顽强抵抗,但形势非常不利。柳元景不得不把预备队全部拉了上去,连帐下的亲兵侍卫也都投入了战斗,左右只剩下几个传令兵。

    刘劭军队的攻势越来越猛,马上就要攻破对方的营垒,柳元景败局已定。

    朱雀门上的刘劭眺望着血肉横飞的战场,得意地笑了。

    忽然间,他听见战场上传来隆隆的鼓声。刘劭顿时莫名其妙。因为这不是进攻的鼓点,而是撤退的鼓点,并且这鼓点还来自自己这一方。刘劭懵了,战场上的士兵也都懵了,连柳元景和他的士兵都觉得不可思议。

    杀声震天的战场忽然沉寂了,只有那撤退的鼓点在一下一下地敲着。敲鼓的人是刘劭的手下将领鲁秀。军令如山。胜利在望的刘劭军队不得不全线撤退。

    柳元景拔出佩剑,下令打开营垒,大吼一声,发出反攻的命令,愤怒的士兵们像离弦之箭射了出去。刘劭军队阵脚大乱,撤退演变成了溃逃,掉进秦淮河淹死的人不计其数。

    刘劭大怒,立即披挂上阵,亲自督战。在皇帝的督阵下,疯狂溃退的士兵渐渐止住了逃命的脚步。刘劭遂集合残部,亲自率领士兵向柳元景的营垒发起第二次冲锋。然而,胜利之神早已在鲁秀的鼓点中黯然离去。刘劭的反扑没有挽回败局,反而付出了比第一次进攻更大的伤亡。士兵们纷纷掉头而逃,在争渡“死马涧”时互相踩踏,以致尸体堆积如山,涧水为之阻塞。刘劭披头散发,挥舞利剑疯狂砍杀逃跑的士兵。

    一个又一个逃兵被他砍倒了,可一群又一群逃兵却从他身边汹涌而过。

    刘劭无力地垂下手臂。

    这场战斗的结果是:将军刘简之战死,萧斌负伤,鲁秀、褚湛之、檀和之等将领投奔柳元景,一万名士兵死的死、逃的逃,一个也没剩下。

    四月二十四日,刘骏大军到达江宁。次日,力劝刘劭死守建康的江夏王刘义恭单人独骑投奔柳元景。几近崩溃的刘劭愤而砍杀了刘义恭的十二个儿子。

    二十六日,刘骏大军终于到达新亭。刘义恭上表,劝请武陵王刘骏即位称帝。

    二十七日,刘骏登皇帝位,大赦天下,拜刘义恭为太尉,录尚书六条事,南徐州刺史。之后数日,皇帝刘骏陆续大封群臣,帝国新一届领导班子宣告诞生。

    五月初一,雍州刺史臧质率领两万人马赶到新亭与新帝刘骏会合。东线战场上,随王刘诞派出的军队大败刘劭手下将领燕钦。

    五月初二,临阵倒戈的鲁秀利用他对地形和布防的熟悉,率兵抢渡秦淮河,攻克了刘劭守军的滩头阵地。布署在建康城外的王罗汉当即放下武器投降,沿沙洲一线布防的官兵们闻讯四散逃命,器仗盔甲丢弃一地。

    当天晚上,刘劭下令关闭六处城门,在门内挖掘壕沟,树立木栅。建康城陷入空前的混乱。丹杨尹尹弘等文官武将趁着混乱,争先恐后地出城投降。刘劭成了真正的孤家寡人。他恼羞成怒地焚烧了皇帝的车驾和衣冠。

    稍晚,刘劭的最后一支臂膀、驻守石头城的萧斌下令所属部队解除武装,插上白旗出城投降。刘劭闻讯,最后一次行使了皇帝职权,下诏把萧斌斩杀在军门前。刘濬眼见大势已去,劝刘劭裹挟宫中财宝,乘船从海上逃亡,可刘劭不肯。

    五月初三,刘骏的先头部队轻而易举地攻破城门,占领东府城。初四,大军从各个方向攻入皇宫,捕杀了王正见和张超之。士兵们将张超之开膛破肚、掏肠挖心,剩下来的肉也没浪费,被刘骏的将领们一人一口生吃了。

    刘劭从皇宫的西墙攀墙而逃,躲进了军械库的一口井中,最后还是被他的侍卫队副队长高禽抓获。刘劭被他从井底提出来时,只问了一句话:“天子(刘骏)何在?”

    高禽说:“就在新亭。”

    刘劭被押到殿前时,雍州刺史臧质忽然失声痛哭。刘劭说:“我已为天地所不容,老人家哭什么?”然后问:“我能被发配远方吗?”臧质说:“主上就在附近,自当有处分。”

    刘劭被绑到大营,刘骏问他要传国玉玺,刘劭说:“在严道育处。”刘骏搜捕严道育,找到玉玺,回头就把刘劭和他的四个儿子斩于牙门下。

    刘劭被杀的时候,刘濬正带着三个儿子与数十随从仓惶向南逃窜,不料却迎面撞上刘义恭和他的军队。刘濬下马,用一种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的口吻问刘义恭:“刘骏现在在干嘛呢?”那口气好像就跟散步碰到熟人时随口问你吃了吗一样。

    刘义恭说:“主上已即位,君临天下。”

    刘濬故作轻松地问:“虎头来得不算太晚吧?”

    刘义恭说:“应当恨晚了!”

    刘濬笑。可那笑里已充满恐惧。

    刘濬问:“可以不死吗?”

    刘义恭说:“可到行阙向皇帝请罪。”

    刘濬说:“不知道能不能赐个一官半职?”

    刘义恭说:“这就不知道了。”

    押着刘濬走到半路,刘义恭忽然勒住缰绳,挑了一个地方,就把刘濬和他的三个儿子全都砍了;随后,首级传送军营,与刘劭父子的头颅一起被悬挂起来,尸体扔在闹市示众。刘劭的妻子殷妃,以及劭、濬二人的女儿、姬妾等,都被赐死狱中;严道育在街市上被鞭杀,并遭焚尸,挫骨扬灰。最后,刘骏下令夷平刘劭的府邸,并将其地掘为水池。

    刘劭只当了两个多月的皇帝,一切就都化成了梦幻泡影。刘骏后来者居上,出人意料地占据了天子宝座。

    一个手上沾着父亲鲜血的人走了。

    一个脚底踩着长兄鲜血的人来了。

    据说,前者被视为乱臣贼子,后者被视为正义之士。可在历史淋漓的鲜血中,我实在看不出二者的界限在哪。如果说刘骏与刘劭之间肯定有某种区别,那也不是什么正义与邪恶,而是胜利与失败。因为历史是胜利者写的,所以胜利往往就和正义划上了等号。

    日出日落。云卷云舒。苍茫厚土把遍地尸骸掩埋。滔天浊浪把一江血水拍散。

    刘宋的世道会变好吗?

    答案是否定的。因为,当“暴力最优者胜”成为权力产生的唯一方式和难以撼动的铁律时,阴谋与血腥便只能是历史牢不可破的底色。

    三 性丑闻引发的战争

    孝武帝刘骏入主建康后,论功行赏,大封群臣。第二年的正月初一,改元孝建,大赦天下。二十八日,立皇子刘子业为太子。

    所有人似乎都分到了自己应得的那一份,可还是有一双阴鸷的眼睛,若有所思地凝视着都城建康。

    他就是臧质。他被拜为车骑将军,江州刺史。这无异于是在打发叫花子。臧质想,多年来,如果不是自己镇守雍州,挡住了北魏屡屡南下的铁骑;如果不是自己亲率大军,几度北伐摧折了拓跋氏的锋芒,南朝江山恐怕早已湮灭在胡尘之中了。要说讨伐刘劭,自己也是首义之师,凭什么那个贪生怕死的江夏王刘义恭,就能当上太傅、大司马,而老子只是区区车骑将军,江州刺史?!

    这不公平。天下惟能者居之!

    想到这里,臧质忽然有一种莫名的兴奋。大司马算个球!难道就不能轮到我来当当皇帝?!

    接下来的日子,臧质开始和建康分庭抗礼。朝廷的种种政令均被臧质视为一纸空文,他自己想怎么干就怎么干。一切政务刑法和赏罚奖惩,一概不向建康禀报,江州俨然变成了小朝廷。臧质每次入朝述职,都成了壮观的阅兵式,派出的船舰达一千多艘,船队首尾绵延一百多里。此外,臧质还多次擅自征调各地米粮。朝廷屡屡下令追问,可每次都没有下文。

    臧质这是在投石问路,敲山震虎。

    显然,老虎有点生气,但没有发威。或者说,嘴上无毛的刘骏本来就是只病猫,哪来的威?

    臧质笑了。他觉得刘宋江山唾手可得。不过他也知道,这事不能急,得分三步走。一要等待时机;二要选择一个能被自己掌控的刘姓亲王;三要先把他推到台面上,然后自己再取代他。

    臧质锁定的对象,是时为南郡王的刘义宣。之所以选择他,原因有四:一,臧质的女儿嫁给了刘义宣的儿子,他们是亲家;二,刘义宣是刘骏的叔父,具有入继大统的声望和资历;二,刘义宣性格软弱,易于控制;三,近来皇帝刘骏暴出了性丑闻,把刘义宣的几个女儿都强奸了,刘义宣焉能不出这口恶气?

    事不宜迟,臧质立刻修书一封,遣密使送达刘义宣:“您拥有难以赏赐的大功,身持震慑人主的威名,这样的人自古以来有几个得到保全的?现在您受到万民拥戴,声名显赫,如不当机立断,必被他人抢先。若命徐遗宝、鲁爽等将军率领精兵屯驻长江一带,而我率九江军舰做您的前锋,则已得天下之大半,而您以八州的大军慢慢推进,即使韩信、白起再生,也不能替建康挽回败局。而且少主失德,风闻于道路;沈庆之、柳元景等将领也是我的旧人,谁肯为少主尽力呢?要知道,人最不可留住的就是年岁,最不可失去的就是时机!我总是担心尚未施展力量就要老死,而不能替您扫除天下,到时候后悔也来不及了!”

    从臧质的密信中,刘义宣的心腹幕僚蔡超、竺超民等人看见了想望已久的荣华富贵,遂一味怂恿刘义宣举事。刘义宣动心了,随即分遣使者,通报豫州刺史鲁爽与兖州刺史徐遗宝,相约于这年秋天同时起兵。

    此时刚刚正月底,谨慎的老王爷希望用半年的时间来筹备大事。但是,仅仅两三天后,他就不得不仓促起兵了。因为,老王爷的密使到达豫州时,刺史鲁爽正在喝酒,而且喝得烂醉。他拿过密函瞥了一眼,二话不说——起兵!

    一场重大的军事政变就这样由一个酒鬼发动了。兖州刺史徐遗宝随之起兵。老王爷刘义宣不得不跟着发动。最后,臧质也揭起了义旗。

    一时间,荆、江、兖、豫四州的兵变一齐爆发,天下震恐。皇帝刘骏急命柳元景、王玄谟等人率兵进驻梁山,沿长江两岸建筑半月形的堡垒,在水陆两路严阵以待。

    三月十一日,刘义宣亲率十万大军,浩浩荡荡地从江津(今湖北江陵县东南)出发,战船在江上绵延数百里。

    三月中旬,徐遗宝率兵进攻彭城,战败,投奔鲁爽。

    三月下旬,大军抵达寻阳(今江西九江市),以臧质为前锋。与此同时,鲁爽也率兵直扑历阳(今安徽和县),与臧质水陆并进,同下江东。臧质的先头水军在南陵(今安徽贵池市)与柳元景守军的前锋遭遇,双方开战,臧质军大败,将领被俘。然而,短暂受挫并未遏住臧质的锋芒,他继续向前推进,到达梁山,在两岸与柳元景部对峙。

    四月中旬,历阳守军击败鲁爽的先头部队,鲁爽手下将领被斩。鲁爽进军受阻,不得不驻守大岘(今安徽含山县北),命鲁瑜驻守小岘(含山县西北)。皇帝派将军沈庆之率部驰援历阳。鲁爽粮草不济,被迫后撤,自己亲自殿后。沈庆之部将薛安都率轻骑兵一路穷追不舍。四月二十日,薛安都在小岘追上了鲁爽,将其砍杀。

    鲁爽一死,军队哗然四散。鲁瑜被部下所杀。薛安都趁胜率部进攻徐遗宝,徐遗宝败逃东海郡(今山东郯城县),被当地人砍杀。

    四月下旬,刘义宣大军到达鹊头(今安徽铜陵市北),沈庆之把鲁爽的头送给了他,还附了一封信,说:“我负责保一方平安,而叛乱居然发生在我的管辖区内,日前派一支小队去平定,刀锋所向,反贼鲁爽就献上了人头,听说您和他的关系非同一般,见了他应该还能认得出来,就特地送给您瞧瞧!”

    至此,刘义宣一战未捷,已先失两员主帅。况且鲁爽一家世代名将,他本人也骁勇善战,号称“万人敌”。而今,看着这颗血肉模糊的头颅,刘义宣与臧质的心里都敲起了鼓,一种不祥的预感深深笼罩了他们。

    与此同时,江夏王刘义恭也给刘义宣发了一封信,信中称:“臧质历来品行不端,如今是要利用你手中的荆楚兵力以达成他的私欲,倘若阴谋得逞,恐非池中之物。”

    刘义宣不禁开始怀疑臧质。

    五月初八,刘义宣大军到达芜湖。臧质献计:“发兵一万攻取南州(今安徽当涂县),截断梁山后援;同时以一万兵力牵制梁山,王玄谟必定不能动弹。下官再亲率水军直取石头城,此乃上策。”刘义宣的部将刘谌之则私下对他说:“臧质要求为前锋,其心难测,不如以全部精兵攻打梁山,攻克后再直驱建康,此乃安全之策。”

    刘义宣采纳了刘谌之的策略,大军开始猛攻梁山,一番激战后攻下了梁山的西翼阵地。驻守梁山的王玄谟眼看敌强我弱,向柳元景发出紧急求援。随后,柳元景亲率援兵进驻梁山。

    五月十八日,臧质与刘谌之合兵向梁山的东翼阵地发起总攻。

    双方的决战打响了。

    王玄谟率各军坚守阵地,拼死抵抗。战斗陷入胶着状态时,薛安都率突击骑兵冲入刘谌之的阵地,斩杀了刘谌之,一下子扭转了战局。剩下臧质孤军奋战,随即溃败。王玄谟命令各军全线反攻。刘义宣的本部兵马根本没有做出多少有效抵抗就瓦解了。

    刘义宣带着最后的一百余艘战船仓惶而逃。

    紧闭的船舱内,老王爷悔恨交加,老泪纵横。

    臧质的军队逃的逃、降的降,基本上全军覆没。臧质只身逃回寻阳,焚烧了官邸,带着姬妾和一干随从向西逃窜。到了西阳(今湖北黄州市),心腹随从何文敬听说朝廷只抓首恶,其余人等一概不究,于是扔下臧质溜之大吉,其余的姬妾随从也都各自逃散。臧质想去投奔妹夫武昌(今湖北鄂州市)太守羊冲,不料在半道上就听说羊冲已被副官所杀。走投无路的臧质只身逃到南湖(鄂州市东),眼见后面的追兵渐至,慌乱中跳进一片莲池中,摘取莲子充饥。追兵赶到,臧质用荷叶盖着头沉入水中,只露出一双鼻孔。

    追兵环池搜寻了整整一天,臧质也在池中浸泡了一天。

    最后,搜捕队队长郑俱儿终于发现了颤动的荷叶下那双绝望的鼻孔。

    郑俱儿不慌不忙地搭箭上弦,瞄准目标。嗖的一声,那支箭不偏不倚地射进了臧质的鼻心。士兵们跳进池中挥刀乱砍,臧质的肠子流出来,与水草缠绕在了一起。

    臧质的首级很快被送到了建康。朝廷在闹市中斩杀了他的家人和子孙,并将他在朝中的一干朋党尽皆诛杀。

    历时仅三个多月,一场声势浩大的兵变就这么偃旗息鼓了。

    老王爷刘义宣逃到江夏(今湖北武汉市),听说前方的巴陵(今湖北岳阳市)有朝廷军队,只好弃船上岸,徒步逃向江陵。一百多艘战船上的士兵几乎全部逃散,只剩下十几个人跟着他。一辈子养尊处优的老王爷从没遭过这份罪,没走多远就双脚肿痛。随从找来了一辆百姓的板车推着他走,沿路像乞丐一样向人乞食,好不容易回到了老巢江陵。

    竺超民出城把他迎回了府邸。当时城中尚有士兵一万多人,左右都劝老王爷慰劳将士,训练士兵,重订计划,以图东山再起。狼狈不堪的老王爷刚从战场上捡回一条命,惊魂未定,手下跟他说了什么他也没听清。仓促在校场集合了军队,老王爷上台讲话,一张口就说:“项羽失败了千次……”

    校场上“嗡”了一声,士兵们全都掩嘴窃笑。

    老王爷不明所以,愣愣地看着下面。旁边的幕僚拼命跟他挤眼,压低声音说:“我刚才不是都跟您说了吗?要说‘汉高祖历经百余次失败,终成大业……’”

    老王爷看着他,目光依旧呆滞。

    领导身体不适,重要讲话就此取消。散会后,竺超民、鲁秀等人还在力劝老王爷收拾残局,整兵再战。神情恍惚的老王爷一句话也不说,低着头踱进了内室,一连数日闭门不出。

    部下们大失所望,不断有人打点行囊黯然离去。

    鲁秀也向北走了。老王爷一听,忙不迭地带上儿子、姬妾和随从出了府邸,想追上鲁秀一起逃亡。此时,江陵城的官方机构已经彻底瘫痪,城里秩序大乱,大街小巷充斥着武斗和暴乱。已成惊弓之鸟的老王爷再度看见刀光剑影,吓得从马上跌了下来。儿子和一干随从头也不回,抛弃老家伙各自逃命。

    竺超民把他送出城外,又把自己的坐骑给了他。老王爷刘义宣带着几个姬妾在荒郊野外转了几圈,根本看不到鲁秀的影子。到了夜里,失魂落魄的老王爷才踉踉跄跄地回到了空荡荡的府邸。

    听说老家伙又回来了,竺超民无奈地摇头。

    朝廷的军队不日即可到达江陵,所以他才特意把这尊“瘟神”请走。一来救他一命,以尽人臣之责;二来也好与他摆脱干系,自己保护好江陵的府库钱粮,在朝廷面前将功折罪。可想不到前脚刚把他送走,后脚他就又回来了。朝廷军队一到,必定将他们一同问罪,竺超民思前想后,想到了一个折衷的办法。

    第二天一大早,竺超民就派人把老王爷和他的几个姬妾送进了监狱。如此既无弑主之嫌,又可向朝廷邀功,可谓两全之策。老王爷刘义宣坐在监狱的地板上捶胸顿足,悔恨交加地大喊:“臧质老奴误我!臧质老奴误我啊——”

    不久,竺超民觉得关那几个姬妾没用,就把她们放了,让她们各自逃生。刘义宣哭哭啼啼地对狱吏说:“平常都不苦,今日分别才是苦啊!”

    刘义宣被关了几天,皇帝刘骏决定将他赐死。命令尚未到达江陵,雍州刺史朱修之就先到了。

    刘义宣刚刚举事时,曾力邀朱修之加盟,朱修之表面上答应,暗地里却向朝廷宣誓效忠。刘义宣大怒,便命鲁秀率兵进攻他。朱修之一直忍着这口恶气。而今,报仇的机会终于来了。朱修之一口气杀了刘义宣和他的十六个儿子,还有竺超民、蔡超等人。可惜竺超民机关算尽,最后还是陪上了性命。

    四 骷髅山:一座胜利的丰碑

    叛乱虽然平息了,可皇帝刘骏却变得有些草木皆兵。他感到,每个姓刘的宗室亲王似乎都有些心怀叵测。

    孝建二年(公元455年)秋,刘骏忽然接到雍州长史的密报,说时任雍州刺史的武昌王刘浑自号楚王,改元永光,还设置百官,准备造反,并呈上刘浑亲手写的檄文为证。

    皇帝大怒,当即把刘浑废为庶民,流放边地。没过几天,越想越不放心,又勒令他自杀。刘浑死时,年仅十七岁。

    事后发现,他是冤死的。因为所谓的称王、改元、檄文等等,都是这个玩心太重的小王爷与左右的人开的一场玩笑。可他这个玩笑开大了,所以只能把自己玩死。

    日子在平静中过了两年,刘骏又嗅出了危险的气息。

    危险来自竟陵王刘诞。据眼线密报,这几年来,刘诞一直暗中蓄养死士,招纳人才。刘骏慌忙把刘诞外放京口,可还嫌太近,没过几天又把他调到广陵(今江苏扬州市),并以心腹大臣刘延孙镇守京口。

    刘诞被排挤出京后,非但没有收敛,反而大力修筑城墙、深挖壕沟,同时大量囤积武器粮食。刘骏再次得到密报,顿时怒不可遏。

    大明三年(公元459年)四月,刘骏任命沈庆之为车骑大将军,率兵讨伐刘诞。沈庆之军队逼近广陵。刘诞派人去游说,被沈庆之严词拒绝。刘诞知道一场恶战不可避免,便下令焚烧外城,将外城的百姓全都驱赶进城内。他要坚壁清野,与沈庆之决一死战。

    刘诞还把一份宣战书投出城外,随即被送到建康。刘骏展开一看,上面写道:“陛下听信谗言,不信任我、冤枉我、加罪于我、还要把我置于死地。雀鼠尚且贪生,我辈岂能不违诏令?而今只能亲率部属,镇守徐、兖!曾几何时,你我是何等福气,同生于帝王之家;此时此刻,我究竟有何等罪过,令你我形同胡、越?就让你我兵刃相见吧,我万死不辞!我等待决战的这一刻,无论朝夕!”

    刘骏脸上阴霾密布。看到最后一句时,忍不住暴跳如雷。

    刘诞的最后一句是:“陛下在宫帏中的丑事,岂能永远封住别人的口?!”

    恼羞成怒的刘骏一声令下,禁军即刻在建康城中展开疯狂的大搜捕和大屠杀。是日,竟陵王刘诞所有的心腹、朋党、故旧、亲友、同籍,只要是跟他沾得上边并住在建康的,全部遭受了一场无妄之灾。一天之间,被刘诞牵连而罹难的就多达一千余人。

    沈庆之兵临广陵城下,刘诞登上城楼,遥望着风中猎猎招展的战旗和沈庆之满头飘飞的白发,大声喊道:“沈公白首之年,何苦来此呢?”

    沈庆之大笑着回答:“这是因为朝廷认为你既狂妄又愚蠢,没必要派遣少壮啊。”

    刘骏为了防止刘诞逃亡北魏,特意叮嘱沈庆之要断其后路。沈庆之遂在广陵北面十八里的白土安营扎寨。与此同时,豫州、徐州、兖州各路刺史皆亲率兵马来援。

    各路大军把广陵城团团围困。刘诞原本计划中的各州援兵,此刻全都成了攻城之敌。无奈之下,刘诞命一名参军率兵留守,自己亲率数百名精兵和亲信,声称要出战,却从斜刺的一条小路直奔海陵(今江苏泰州市)。沈庆之立即派兵一路追击。走了十多里,部下不愿逃亡,纷纷劝刘诞回城。刘诞说:“我回去容易,可诸位能为我尽力而战吗?”众人皆高呼愿意。刘诞随即回到广陵,立刻建筑盟坛,与众将士歃血为盟,府上的文官武将全都加官进秩。

    刘骏命沈庆之在广陵西南的桑里建筑三座烽火台。如攻下外城,就点燃第一座烽火,攻下内城就点燃第二座,抓获刘诞就点燃第三座。随后,诏书接二连三地送到前线,催促沈庆之攻城。沈庆之立即着手开掘地道、竖立行楼、堆筑土山,并填塞护城河,放火焚烧广陵东门。不料刚好碰到连日大雨,攻城受阻。

    刘骏迫不及待,便授意御史中丞上疏弹劾沈庆之,然后又下诏说不要追究,以此激励沈庆之。然而,从四月一直到七月,大雨停了,广陵却迟迟不能攻下。刘骏扬言要御驾亲征,刘义恭苦苦劝谏,刘骏才悻然作罢。

    广陵被围困数月,伤亡越来越多,粮草越来越少,军心日渐涣散,不断有官兵偷偷逾城出降。参军何康之等人计划打开城门迎入朝廷军队,但计划失败,于是杀死城门守卫出城投降。刘诞为了杀一儆百,便筑起一座竹楼,把何康之的母亲关在上面,让她暴露在众人的目光中,并断绝其食物。老人在竹笼里一声声地呼唤儿子的名字,几天后就饿死了。

    刘诞这一手起到了很大的震慑作用。

    由于将士大量伤亡和投降,守城将领出缺,刘诞任命中军长史范义为左司马。有人对范义说:“这场仗是必定打不赢的,你要接受任命吗?”范义因妻儿、母亲都在广陵城内,遂无奈地说:“我既为人子、亦为人吏,子不可以弃母,吏不可以叛君,我还能怎么办?如果让我像何康之那样丢弃亲人逃命,我做不到。”

    这一年七月十五日,沈庆之终于向各军发布了总攻令。

    小小的一座广陵居然数月不克,这个身经百战的老将军怒火中烧。总攻这天,他身先士卒,冒着滚石箭矢杀上城头,撕开了一个缺口,身后的将士蜂拥而上,激战多时终于攻下外城。

    第一座烽火熊熊燃起。

    紧接着,沈庆之又率众攻进内城。刘诞的士兵眼见大势已去,纷纷投降。

    第二座烽火很快燃起。

    刘诞在官邸中,听见攻城军队的喊杀声越来越近,失魂落魄地逃进后花园。追兵赶到,一箭把他射落水中,随后将他拖出来乱刀砍杀。刘诞的母亲和妻子随后相继自尽。

    第三座烽火终于燃起来了。

    站在建康城上的皇帝刘骏喜笑颜开,出宣阳门,命令左右的官吏侍从山呼万岁。侍中蔡兴宗默默地站在车辇边。皇帝回头一看,群臣皆欢呼雀跃,只有他闷声不响,说:“你干嘛不欢呼?”

    蔡兴宗紧绷着脸说:“陛下应该为今天的讨伐流泪,而不是欢呼。”他的意思明摆着:您是文帝第三子,刘诞是文帝第六子,今天的讨伐是骨肉相残,没有胜利者。

    刘骏瞪了他一眼,觉得一肚子的好心情被他破坏了。

    广陵沦陷前夕,刘诞就曾命宦官吕昙济与亲信多人一起保护儿子刘景粹,一旦城破,要他们把他藏匿在民间。刘诞说:“事若不成,你们一起逃亡;假如逃不了,你们也要埋葬他的遗体。”然后就分送金银财宝给他们。不久城破,众人一出城门便四散而逃,只有吕昙济孤身一人背着幼主躲躲藏藏地走了十多天,最终还是被朝廷军队捕获斩杀了。

    广陵城破后,刘骏下诏,将刘诞的姓改为“留”,并下令屠城。

    沈庆之请求五尺以下的未成年人免杀,其余男子全杀,女子则赏赐给攻城数月、劳苦功高的大兵们。刘骏同意了。

    屠城行动开始,长水校尉宗越主持屠杀。他嫌砍头太无聊,就变了些花样,比如先挖开肚子,掏出肠子,再抠出眼珠,然后才咔嚓一声砍头;再比如用鞭子把人的胸部和腹部打出条条伤痕,然后再用酸醋浇灌。在受刑人的惨叫声中,宗越洋洋自得,哈哈大笑。

    广陵城变成了一座地狱。据说,这一天一共杀了三千多人。屠城结束后,刘骏又突发奇想,命人将人头堆积在石头城的南岸,垒成了一座骷髅山。

    骷髅山矗立在青山绿水之间,被阳光照耀,被暖风吹拂,被来来往往的刘宋子民们行注目礼,被统治者刘骏视为一座胜利的丰碑。

    五 刘子业:史上最前卫的行为艺术家

    刘宋大明八年(公元464年),刘骏驾崩,年仅十六岁的太子刘子业继位,遗诏命刘义恭和柳元景负责内政,沈庆之负责军事。

    登基的这一天,吏部尚书蔡兴宗向太子奉上皇帝玺绶。刘子业神情傲然地接了过去,脸上丝毫不见丧父的哀容。

    蔡兴宗下殿后,悄悄对亲信说了一句话:“家国之祸,其在此乎!”

    与此同时,刘子业也正在对左右宦官说:“老家伙死得好,早就该死了!”

    在此,我们不难从刘子业的身上看到刘劭与刘濬的影子。不知道是不是刘宋开国皇帝刘裕的陵墓风水不好,还是他的遗传基因有什么问题,总之他的子孙都相当另类。很快我们就将看到,这位刚刚登基的刘子业,比起他的变态老爸和魔兽叔伯似乎也不遑多让。

    同年八月,刘子业的母亲王太后病重,可他却一次也没去看过母后。王太后想看儿子最后一眼,就命人传唤皇帝。侍者去了很久以后才回来,身后却没半个人。

    太后焦急地问:“皇上呢?”

    侍者埋头束手,支支吾吾。

    “说!”重病缠身的太后声音虽然微弱,可语气仍旧威严。

    侍者终于坦白交代:“皇上说他不想来。”

    “为什么?”

    侍者浑身一哆嗦,赶紧转述了刘子业的话:“有病人的地方多鬼,可怕死了,我怎么能到那种地方去?”

    太后脸上的肌肉在急剧地抽搐。侍者吓得不知所措。

    “拿刀来。”太后忽然说。

    侍者没听清,迟疑地看着病榻上气喘吁吁的太后。

    “拿刀来!”太后几乎用尽最后的力气大喊了一声。

    侍者慌忙跪倒在地,带着哭腔说:“太后您千万要想开点啊……”侍者觉得太后要不是病糊涂了就是气糊涂了,不然拿刀要干什么?是想自杀还是想杀了皇帝?

    太后喃喃地说:“拿刀来,剖开我的肚子,我要看看为什么会生出这样的儿子!”

    八月二十三日,太后病逝。自始至终,太后都没有见着儿子最后一面。不过,听了那句“有病人的地方多鬼”的话后,这最后一面她还想见吗?

    刘子业即位后,碍着太后在,还不敢为所欲为,可太后一死,他就开始肆无忌惮了。刘子业极为宠幸贴身宦官华愿儿,赏赐给他的金银布帛难以计数。大臣戴法兴看不过去,忍不住对刘子业说:“你如此做为,是想被废吗?”

    刘子业一听,嘴上不说什么,眼里却闪过了一道杀机。

    当时,戴法兴架空了辅政的太宰刘义恭,是朝廷的实权人物,他多次裁减了皇帝赐给华愿儿的金帛,让华愿儿一直怒火中烧。

    有一天,华愿儿从宫外回来,忽然对刘子业说:“皇上,奴才今日出宫,听到百姓在争相传唱一首民谣。”

    “是什么?”

    “奴才不敢说,怕皇上听了生气。”

    “有屁快放,别吞吞吐吐的!”刘子业不耐烦了。

    “是,不过这屁不是奴才放的,是百姓放的。老百姓说,‘宫中有二天子,法兴是真天子,皇上是假天子’。”

    没有回答。华愿儿悄悄抬眼。不出所料,皇帝的脸绿了。

    “奴才有些掏心窝的话想跟皇上说,又不知当不当说。”

    “说!”

    “奴才以为,皇上常居深宫,不与外人相接,而戴法兴和刘义恭、颜师伯、柳元景等人沆瀣一气,交结朋党,每天都有数百宾客出入他们的府邸,朝廷上下人人侧目。陛下,这戴法兴原在先帝左右,久居宫闱,而今却与外人为一家。奴才担心,这帝座很快就不是皇上的了。”

    又是一阵长久的沉默。

    华愿儿不急。他知道,自己该说的话都说了,而皇帝该说的话终究会说的。片刻之后,华愿儿果然听见一句话从天子紧咬的牙缝里蹦了出来:“老子倒要看看,谁才是真天子!”

    数日后,一纸诏书颁下,戴法兴被罢免官职,遣返原籍,不久又流放边地,又过了半个多月,就被刘子业赐死了。

    刘骏在世时,刘义恭、颜师伯、柳元景等人始终活得战战兢兢,生怕哪天就被多疑猜忌的刘骏兔死狗烹了,所以一直夹着尾巴做人。刘骏一死,他们终于翻身解放,在刘骏出殡当天就在家中聚宴饮酒、寻欢作乐了。

    可是,戴法兴的死却让这群老政客刚刚放松的神经马上又绷紧了——很显然,十六岁的新皇帝不是吃素的,他比他老子还狠!

    几个老家伙惶惶不可终日。柳元景想起了老战友沈庆之,就去找他商量,决定怂恿他一起发动政变。

    沈庆之与刘义恭、颜师伯历来不是一条战壕里的,所以听了柳元景的话,当即向皇帝告了密。刘子业二话没说,带上羽林军就杀进刘义恭的府邸,亲手杀了这个叔祖父,还杀了他的四个儿子。随后将其尸体肢解,开膛破肚,挖出眼睛浸泡在蜜糖里,还给它取了个名字叫“鬼目粽”。

    捕杀刘义恭的同时,刘子业还分兵诏讨柳元景。

    部下闻讯,飞报柳元景,一路大喊:“兵刃紧急!”柳元景知道大难将至,入室向老母辞别,然后穿上朝服,准备出门接诏。他弟弟柳叔仁身着铠甲,率领府中勇士打算抵抗,却被柳元景大声制止。随后,柳元景走出府门,从容不迫地引颈就戮。军队继而冲进府中,斩杀了他的八个儿子、六个弟弟和所有侄儿。同日,颜师伯和他的六个儿子也全部被杀。

    把一帮老臣斩尽杀绝后,刘子业才感到屁股下面的御座稍稍稳固了些,随即升任心腹袁顗为吏部尚书兼尚书左丞,将朝政全部扔给了他。当初,刘子业还在东宫的时候就有很多毛病,刘骏一度想废了他,袁顗却说:“太子很爱学习,有天天向上的美德。”

    当年的一句话,让袁顗成了今日的大红人。至于刘子业究竟有哪些美德,袁顗恐怕也不甚了了。不过,要是跟他老爸刘骏比起来,刘子业肯定是毫不逊色的。首先,他屠杀大臣的雷霆手段,就深得乃父之真传,而且还有青出于蓝之势。其次,刘子业的性观念也比他老子开放得多。

    春天的时候,刘子业喜欢到华林园游玩。这里是皇家庭苑,有青翠挺拔的修竹,有姹紫嫣红的鲜花,有清澈见底的山泉,有鸣啭呢喃的飞鸟。年轻的刘子业坐在窗明几净、和风吹拂的竹林堂里,尽情饱览人间美景,却总觉得还缺了点什么。

    缺了什么呢?

    天子环视着身边那些衣袂飘然、身姿绰约的宫女,忽然间茅塞顿开。

    于是,一件行为艺术的杰作就此诞生。片刻后,只见宫女们全都脱得一丝不挂,欢笑着跑出竹林堂,开始在华林园里裸奔。她们迈开修长的双腿,晃动汹涌的波涛,自由自在地奔跑在青山绿水之间。那一瞬间,鱼儿游走,飞鸟惊落,花儿羞惭,阳光失色。

    就在绝大多数宫女尽情裸奔的时候,只有一个宫女死也不肯脱衣,刘子业当场就命人把她砍了。

    当天夜里,刘子业做了一个恶梦,梦见一个女鬼在追他,而且还有一种飘忽恐怖的声音一直在他耳旁萦绕:皇帝暴虐无道,活不到明年秋收……

    刘子业惊醒后,立刻召集所有宫女,硬是抓了一个看上去不顺眼的,然后一刀咔嚓了。

    刘子业希望新朝有个新气象,就命人重画太庙里的祖宗画像。完工后,刘子业去视察工作,指着高祖(曾祖父刘裕)的像说:“他是大英雄,曾经抓过好几个帝王!”走了几步,指着太祖(祖父刘义隆)的像说:“他也不错,只不过晚年让儿子砍了头!”

    又走了几步,刘子业停下来仔细端详。

    面前这张是他老子刘骏的。刘子业歪着脑袋看了半天,忽然厉声说:“他有大酒糟鼻,怎么没画上去?”

    画工吓得跪在地上,不停地磕头求饶,随后赶紧补上了一个大酒糟鼻。事后,画工们都觉得这个皇帝很实事求是,殊为难得。可他们并不知道,刘子业其实恨死了这个大酒糟鼻。当年,大酒糟鼻曾想废了他这个长子,另立殷贵妃的儿子、新安王刘子鸾为太子,这口气他刘子业一辈子都吞不下去。

    如今他终于当了皇帝,是出这口恶气的时候了。

    景和元年(公元465年)九月十一日,刘子业派人赐死了新安王刘子鸾,接着又杀了他的弟弟南海王刘子师和一个妹妹。

    杀了三个活的,刘子业还不解气,就又去折腾死人,命人刨毁殷贵妃的坟墓。

    刨完了贵妃墓,刘子业觉得不过瘾,就命令大臣说:“待会儿把景宁陵也给朕刨了!”

    大臣以为自己听错了,赶紧问:“皇上您说什么陵?”

    “聋了?景宁陵!”

    大臣一听,有如五雷轰顶,那是他刘子业的亲爹刘骏的坟啊!

    “景宁陵不能刨!” 大臣跪倒在地。

    “凭什么不能刨?”

    “景宁陵是世祖陵寝,是皇上的龙脉所在,刨了对皇上您大大的不利啊!”

    刘子业一听对自己不利,才悻悻作罢。

    刘子业虽然讨厌大酒糟鼻老爸,可对老爸诛杀宗室亲王的丰功伟绩还是很欣赏的。在这一点上,他和老子刘骏完全是一脉相承。

    杀完刘子鸾,刘子业没高兴几天,很快又闷闷不乐了。有一天早朝,刘子业忽然长叹一声:“真郁闷,自从朕即位以来,还没有下过戒严令,真真令人好生郁闷!”

    左右一听,心里都想:惨了,不知哪个倒霉鬼又要遭殃了!

    就在这一天,义阳王刘昶的典签籧法生刚好奉了一份表书来到建康,请求回朝。

    义阳王刘昶是刘骏的弟弟,早在刘骏屠杀诸王的那阵子,民间就谣传他要造反。这一年谣言更盛,所以刘昶赶忙向朝廷表态,主动要求回朝,同时放弃地方兵权。

    刘子业可不管他是什么态度,张口就对籧法生说:“义阳要谋反,朕正要讨伐他。现在他要回来,正好!”

    籧法生吓得一头冷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皇帝又说:“义阳要谋反,你为何不报告?”

    籧法生差点当场晕厥,皇帝后面说什么他一句也没听清,下了殿就没命地逃回了彭城(今江苏徐州市)。

    九月十九日,刘子业宣布朝廷内外戒严,下诏讨伐刘昶,并御驾亲征,率兵渡过长江,命沈庆之统率先遣部队。

    刘昶立即召集军队准备抵抗,传送檄文到辖区各郡。然而各州府都明哲保身,无一响应。刘昶派出传檄的使者皆被斩杀。势单力孤,刘昶料定大事必不能成,只好丢下母亲和妻子,于深夜率数十骑兵投奔北魏。

    刘子业的老爸刘骏有种特殊的嗜好,喜欢强奸跟自己血缘关系近的、或年纪比他大、辈份比他大的女人。刘子业在这点上也和他老子如出一辙。不过他比较文明,他不玩强奸,而是把她娶过门。

    刘子业喜欢自己的姑母新蔡公主,为了娶她,颇费了一番周折。他先是趁姑母入朝时,把她截留在宫里,接着对外宣称公主已死,把姑母称为“谢贵嫔”,然后杀了一个宫女,把她装进棺材,冒充姑母送回了姑父的府上。不久,刘子业又封姑母为“夫人”,让她乘坐遍插龙旗鸾旗的车辇,以帝王仪式出入宫廷。

    公主的丈夫是宁朔将军何迈。他当然了解这个变态皇帝,不用开棺也知道他老婆不在棺材里,而是被她自己的亲侄子霸占了。何迈左右有很多效死的侠士,于是计划趁刘子业出游的时候把他干掉,另立晋安王刘子勋为帝。然而人多嘴杂,计划泄露。不久,刘子业便亲自率兵攻打将军府,杀了姑父何迈。

    对于皇帝的种种另类行径,老臣沈庆之实在看不过眼,就屡屡劝谏。刘子业本来因为他曾经告密而对他颇为宠信,而今整天听他唠叨,不免厌烦,看见他就没有好脸色。沈庆之惴惴不安,从此闭门谢客,眼不见为净。

    吏部尚书蔡兴宗也一直想废掉这个变态皇帝,但是朝野上下只有沈庆之最具众望,没有他的参与,蔡兴宗不敢发动。

    这一天,他找到沈庆之,将想法和盘托出:“皇上最近的所作所为丧尽人伦,要期待他改变操守,我看是没有希望了。现在众望所归的只有你一人而已。如今朝廷上下人人自危,只要有人指挥行动,谁会不响应呢?如果犹豫不决,坐等失败,岂止罹难而已,恐怕天下人都要戳你的脊梁骨。承蒙您的厚爱,我才敢说得这么彻底,希望您制定一个计划。”

    沈庆之默然良久,说:“的确,我也知今日之危,但是自身难保啊!如今我已年老居家,手无兵权,虽想有所作为,恐怕也难成功,一切只能等待天意了。”

    蔡兴宗说:“当今有心举事的,并非贪图功名富贵,而是为了避免迟早会来的杀头之祸。宫中将士一旦知道有人首倡,必然响应,大事必定可成!何况你几朝带兵,旧日部属遍布宫廷内外,直阁将军沈攸之等人都是你家子弟,还怕不从吗?而且又有府上的门徒义勇。还有,殿中将军陆攸之也是你的同乡。倘若举事,可打开青溪武库,尽取兵器铠甲分发给部下,派陆攸之为前锋,我在尚书省中接应,带领百官依历代先例,更换贤者以继立国家,天下须臾可定!再说了,民间早就传言你是皇上亲信,如果你不当机立断,别人率先举事,届时你也难免依附罪魁之过。我听说,皇上经常到贵府参加酒宴,每次都摒退侍从,独自一人入内,这是千载难逢之良机,千万不可丧失啊!”

    蔡兴宗苦口婆心,沈庆之却始终面无表情。最后,沈庆之说了一句:“此乃大事,非我所能,倘若大祸临头,也只有效忠而死罢了!”

    刘子业杀了将军何迈后,知道老臣沈庆之肯定又要劝谏,干脆授意沈庆之的堂弟、直阁将军沈攸之将其暗杀。沈攸之领命,当即去拜会沈庆之,劝他饮鸩自尽,沈庆之不从,沈攸之就用一床被子把他给蒙死了。可怜这个八十岁的三朝老臣、享誉当世的一代名将,最后竟死得如此窝囊。

    六 魔王被一刀劈了

    唇亡齿寒。刘骏一朝的老臣几乎已被屠杀殆尽,领军将军王玄谟几次流泪劝谏皇帝不要杀戮太重,却惹来了刘子业的破口大骂。

    王玄谟惶惶不可终日。

    对这个声望卓著、硕果仅存的老将军未来的下场,民间也普遍抱着悲观态度,甚至纷纷传言王玄谟已经被皇帝所杀。

    王玄谟无计可施,就派典签法荣去跟蔡兴宗商量。法荣对蔡兴宗说:“王将军几乎吃不下饭,睡不着觉,一直说皇帝就要派兵到家里收拾他,片刻也不得安宁。”

    蔡兴宗说:“王将军忧愁恐惧,就应该早定计谋,何苦坐以待毙?”

    法荣无语。

    蔡兴宗看了看他,身体前倾,压低声音说:“你应该劝王将军起兵!”

    法荣回府禀报。王玄谟仰天长叹,对法荣说:“去告诉蔡尚书,这事不容易啊!让他对此事千万要守口如瓶。”

    政变计划是一颗皮球,在这些老谋深算的政客脚下踢来踢去。可是,谁都不想当出头鸟。每个人都在等待别人开第一枪,而自己则躲在暗处。事成则皆大欢喜,事败却与我无关。这是一个典型的囚徒困境:每个人都想采取利益最大化、损失最小化的策略,可到头来,每个人的利益都会落空!

    日子一天天过去,皇帝刘子业的屠刀磨得越来越亮,老政客们的恐惧也一天比一天更深。鬓发苍苍的脑袋们时不时凑到一起交头接耳。他们不屈不挠地谴责着这个暴君,满足于一次又一次的意淫。

    然而,谁也不敢动真格的。

    右卫将军刘道隆专门掌管宫中禁兵,且深得皇帝宠信。

    蔡兴宗便把目光又瞄准了他。

    有一天夜里,皇帝出宫,蔡兴宗随行。当刘道隆骑着马从蔡兴宗车后经过时,蔡兴宗忽然握住他的手,说:“刘君,想和你聊聊最近的一些想法!”

    刘道隆目视前方,面无表情。

    蔡兴宗有一丝尴尬,刚想把手缩回来,刘道隆忽然用指甲掐了他一下,压低嗓门说:“蔡公不要多说话!”

    踢球游戏已经越来越无聊了,刘道隆现在连球都懒得接。

    伴君如伴虎,伴刘子业则简直是在伴魔王!刘道隆何尝不想宰了他?问题是,魔王心里亮堂得很,早就让一群厉鬼寸步不离地跟在身边。

    为首的厉鬼,就是当年在广陵主持屠城的将军宗越。另外还有沈攸之、谭金、童太一等人,都是杀人不眨眼的家伙,即便是他刘道隆也对他们敬畏三分。

    刘子业任命他们为直阁将军,赐给他们大量的美女和金帛,所以这些亡命之徒都愿意为他赴汤蹈火、肝脑涂地。同时,他们依仗着皇帝宠信,向来为所欲为,作威作福。宫廷内外,人人敢怒不敢言。所以,即使刘道隆有心要杀刘子业,也实在没有那份胆量。

    玩完了老臣,刘子业回头又玩起了宗室亲王。

    他觉得,老爸刘骏当年只会把人一刀咔嚓,太没创意,他要玩点新鲜的。于是,刘子业就把湘东王刘彧、建安王刘休仁、山阳王刘休祐都召回建康,关进宫中,把他们当成木桩练习拳脚。打了几天,又觉得不过瘾,就命人做了三只竹笼,把他们扔了进去。

    这三个亲王都是刘子业的叔父,却被他当成畜牲圈养了起来。

    又一件令人匪夷所思的行为艺术作品就此诞生。

    三个亲王都长得很胖,刘子业就给他们过秤:刘彧最重,荣膺“猪王”称号;刘休仁其次,被称为“杀王”;刘休祐最轻,被称为“贼王”。刘子业每次出宫,都让三只竹笼随行,像展览国家保护动物一样,带着他们招摇过市。

    为了让“猪王”名副其实,刘子业就命人掘地为坑,然后往坑里灌上泥水,再把刘彧全身扒光扔进泥水坑里,最后用木槽盛饭,跟杂粮搅和在一起,叫刘彧用嘴去拱木槽里的杂粮饭。每当看到“猪王”趴在木槽边狼吞虎咽的样子,刘子业就笑得特别开心。

    刘彧不堪其辱,终于有一天闹起了绝食。刘子业大怒,命人把他五花大绑,然后用棍子一挑,担到了御膳房,对御厨说:“今天杀猪!”

    建安王刘休仁正好在竹笼外放风,就一路跟到了御膳房,嬉皮笑脸地对刘子业说:“皇上,这猪不该杀!”

    “为什么?”

    “等皇子出生再杀,取猪肝猪肺啊!”

    刘子业想想也有道理,庆贺皇子出生是要吃猪肝面线的,于是就交给廷尉关押。

    在三王被刘子业凌辱的这段时间,天天命悬一线,每次都靠刘休仁急中生智,善巧逢迎,才算保住了性命。

    景和元年(公元465年)十一月二十九日,刘子业又突发奇想,把住在京城的所有王妃、公主全部召入宫中,让她们排成一排,然后强迫左右侍从在光天化日之下奸污了她们。这些王妃和公主都是刘子业的亲人,且绝大多数是他的长辈,一贯养尊处优、自视高贵,没想到竟然会被这个变态皇帝用如此丧心病狂的方式蹂躏和践踏。

    尽管这些高贵的女人平常都自以为把名节和尊严看得高于一切,甚至高于生命,可在变态皇帝的暴力胁迫之下,在令人恐惧的死亡威胁面前,绝大多数人还是低下了高贵的头颅,为了生存而放弃了所有尊严。

    只有一个女人宁死不屈。她就是南平王刘铄的王妃江氏。

    刘子业用一种不可思议的眼神瞥了她一眼,然后就赏了她一百鞭子。不过,刘子业不杀她,并不是出于恻隐之心,而是想用一种比死更严厉的方法惩罚她——当天,刘子业就命人杀了她的三个儿子:南平王刘敬猷、庐陵王刘敬先和安南侯刘敬渊。

    对于一个母亲来讲,这种惩罚方式,显然比直接把她杀了残忍百倍。

    “宫廷群交”事件堪称刘子业行为艺术的代表作。放眼中国几千年历史,刘子业此举都称得上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不过,就在刘子业企及他的艺术巅峰的同时,他的生命也已悄然走到了终点。

    完成上述杰作的当晚,刘子业再次梦见女鬼来找他索命,次日赶紧召巫师询问禳解之法。巫师告诉他,华林园的竹林堂有鬼,必须做法事驱鬼。刘子业同意,决定当晚亲赴竹林堂看巫师驱鬼。

    此时的刘子业当然不知道,当天的法事不但没能帮他驱走恶鬼,反而给他送来了死神。

    当时,刘子业的三弟晋安王刘子勋在左右的拥戴下发动叛乱,刘子业决定御驾亲征,便事先把得力干将宗越等人都派出去征调军队、筹备战事,因此身边的警卫力量异常薄弱。

    魔王身边的厉鬼不在了,对于想杀他的人来说,无疑是个千载难逢的机会。

    有一个刺杀行动组早就在盼望这一天了。行动组的成员是:湘东王刘彧,建安王刘休仁,山阳王刘休祐,刘彧的手下阮佃夫,皇帝的近臣寿寂之、姜产之,侍卫队长樊僧整,侍卫淳于文祖,宦官钱蓝生等十几人。

    刘子业召见巫师的时候,宦官钱蓝生躲在屏风后偷听了他们的谈话,随即飞报寿寂之。寿寂之马上联络侍卫队长樊僧整,证实当晚皇帝要和巫师一起到华林园“杀鬼”。寿寂之立刻通知所有成员,决定在今晚执行刺杀行动。

    景和元年十一月三十日夜,刘子业率巫师彩女数百人在竹林堂做法,建安王刘休仁,山阳王刘休祐奉命随行。

    就在堂内的法事如火如荼地进行之时,堂外的卫兵和岗哨一个接一个被侍卫队长樊僧整调开了。一贯戒备森严的皇帝,此刻的防御力量几乎等于零。

    刘子业翘着二郎腿坐在大堂上,开心地看着那些打扮得奇形怪状的巫师彩女们做出各种匪夷所思的动作和表情,感觉像是在看戏。

    竹林堂外,樊僧整向寿寂之发出了信号。

    与此同时,堂内的法事结束了,准备进行最后一个环节:奏乐。

    寿寂之手上握着一把刀,在黑暗中一步步靠近竹林堂。姜产之和淳于文祖手握刀剑紧随其后。

    刘休仁站在灯火通明的竹林堂内,看着堂外的黑暗。他知道,寿寂之很快就会从某个幽暗的角落冲出来,一举改变刘宋帝国的历史。

    乐声响起时,刘休仁悄悄扯了一下刘休祐的衣袖,低声说:“时辰到了!”刘休祐心领神会。然后两人悄悄离开了众人的视线,转身走出了竹林堂。

    此刻,寿寂之已经大步走上了竹桥。刘子业仍然闭着眼睛,头部随着旋律左右摆动。乐曲间歇,刘子业无意中睁开眼睛,然后就看见了令他心胆俱丧的一幕——寿寂之正高举着刀,以最快的速度朝他冲过来。

    那一瞬间,刘子业的嘴巴张成了一个洞。

    整座竹林堂静默了短暂的一瞬,然后就炸开了锅。数百个人像疯了一样四处乱窜。寿寂之拨开人群,越冲越近。刘子业慌忙抓过身边的一张弓,搭箭上弦,一箭射了过去。可慌乱之中,他根本不知道自己的箭射到了哪里。

    寿寂之已经穿过人群,冲到了面前。刘子业一跃而起,转身向后跑去,可没跑出多远,就被寿寂之追上了。

    一道寒光闪过,魔头皇帝的变态人生终于画上了一个血腥的句号。

    刘子业死时,年仅十七岁。用今天的标准看,这还是一个未成年人,可他却干了绝大多数成年人连想都不敢想的事。他虽是一个古代帝王,可他的种种另类行径,却足以让号称开放的现代人瞠目结舌。

    盖棺论定之时,《宋书》作者沈约是这么评价他的:刘子业的罪恶前无古人,就连历史上以荒淫残暴著称的殷纣王,跟他比起来也不抵万一;西汉时被霍光废黜的昌邑王的百千罪过,跟刘子业比起来也只是毫厘。一般的皇帝只要犯了刘子业所犯罪恶的其中之一,就足以玷污宗庙,辱没社稷,被千万人所不齿,更何况刘子业居然把所有罪恶集于一身!

    最后,沈约发出了一句感慨:“其得亡亦为幸矣!”

    他的死真值得庆幸!

    刘子业被杀后,太皇太后也在诏书中历数了他的斑斑罪恶,说他“少禀凶毒,不仁不孝”,“纵戮上宰,殄害辅臣”,“行游莫止,淫纵无度”,“诛剪无辜,籍略妇女”,“反天灭理,显暴万端”,“行秽禽兽,罪盈三千”,等等等等。在老太后看来,刘子业打从一出娘胎就是个浑蛋,所干的肮脏事可比禽兽,所犯的罪恶简直充盈天地。最后,老太后总结了八个字:“开辟以降,所未尝闻!”开国立朝以来都没听说过啊!

    可见,老人家对这个小王八蛋是多么地痛心绝望、恨之入骨!

    老太后对刘子业的总体评价,绝大部分都符合事实,只有其中一句话,我始终觉得不太妥当。她说刘子业“行秽禽兽”,对此我要打抱不平。因为,刘子业干过的很多事,是连禽兽也干不出来的。可见,老太后这么说,实际上是贬低了禽兽,抬高了刘子业。

    所以,我这不平是替禽兽打的,不是替刘子业。

    【知识点】在南朝刘宋的历史上,有两个废帝,都是人中极品。刘子业是前废帝,还有一个刘昱被称为后废帝。刘子业的强项是行为艺术,刘昱的特长是活体解剖。他喜欢随身携带剪子、椎子、凿子、锯子等工具,然后白天黑夜到处乱晃,不管皇宫还是街市,只要碰上不顺眼的,当场将其开膛破肚,堪称“开膛手杰克”的古代中国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