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汉的政治循环局
一 外戚:汉帝国身上的癌
外戚是汉帝国身上的癌,从一开始就是。癌细胞扩散了一百多年,最后结出了王莽这颗壮观的恶性肿瘤,西汉就此一命呜呼。
东汉的开国皇帝刘秀自幼生长在民间,吃五谷杂粮长大,免疫力较强,所以东汉前叶就比较阳光。先有光武中兴,后有明章之治,活蹦乱跳了六十几年。
可是,好景不长。
到刘秀的孙子汉章帝死后,年仅十岁的汉和帝即位,潜伏的癌细胞就又发作了。
章帝死时,年仅三十一岁。年轻的窦皇后临朝训政,被尊为窦太后。虽贵为太后,在人前风光无限,可夜深人静独守空闺时,却不免寂寞难捱。想当年,吕后半截子入土的人了还养了一个面首审食其,哀家这么年轻,就不能找一两个贴心人吗?
有需求就有供给。都乡侯刘畅是个聪明人,决意填补这个市场空白。花重金托人穿针引线后,刘畅就入宫觐见了太后。四目相对,两颗心顿时波涛汹涌。大家都是成年人,有些事就心照不宣了。于是刘畅便成了后宫的常客,太后召见他的时间一次比一次更长。
有个人不高兴了。那是太后的兄长窦宪。他可不是担心太后的名节,而是担心那小白脸受宠,分享了窦氏的蛋糕。窦宪当即决定对刘畅下手。
都说色字头上一把刀,可怜这刘畅软饭还没吃上,就在某个月黑风高之夜,吃了刺客凌厉的一剑。太后闻讯,即令窦宪缉拿凶手。窦宪随手一扣,就把凶手的帽子戴在刘畅的弟弟刘刚头上,理由是他们兄弟不和,自相残杀。太后信以为真,命人远赴青州审讯刘刚。
这桩谋杀案其实并不复杂,整个朝廷估计只有窦太后一人不知道凶手是谁。只不过三公都明哲保身,袖手旁观。只有尚书韩棱忍不住说了实话:凶手就在京城,舍近求远,恐怕只会让凶手耻笑。
青州那边审不出个子丑寅卯,这边韩棱还说风凉话,把太后气得七窍生烟,指着韩棱破口大骂,可韩棱就是不改口。
太尉何敞一直对窦氏的骄宠深怀不满,于是主动接下了这桩没人想碰的案子。没过几天,案情水落石出,窦宪被抖了出来。太后勃然大怒,立刻把窦宪软禁在宫中。
窦宪知道这回篓子捅大了。亲手把一个女人的爱情扼杀在襁褓之中,这罪过可不小。何况还是帝国最有权势的女人,那罪过就大过天了。尽管她是自己的亲妹妹,可窦宪摸了摸自己的颈上人头,还是没把握说它不会掉下来。
在脑门上摸着摸着,窦宪忽然间灵光一闪。
横竖是个死,死在沙场上好歹还算个为国捐躯的英雄,可跟小白脸刘畅死在一块算什么?更何况,上了战场还不一定会死,倘若一不留神打了胜仗,那窦氏的蛋糕岂不就做大了?!
窦宪于是主动请缨,愿意戴罪立功征讨匈奴。
和帝永元元年(公元89年)六月,率部出征的窦宪果然在稽洛山大败北匈奴,杀死匈奴一万三千多人,俘获各种牲畜一百多万头。匈奴各部率众来降的,前后共计八十一个部落二十多万人。大获全胜的窦宪得意地登上燕然山,命中护军班固勒石为文,在塞外三千余里的山巅上,留下了汉帝国的赫赫声威和窦宪的不朽功绩。
一时间,窦宪声震朝野。
窦太后下诏,拜窦宪为大将军,封武阳侯,食邑二万户。朝臣们也纷纷阿谀献媚,奏请窦宪位列三公之上。太后准奏。
窦宪一不留神就把蛋糕做大了,可窦宪却不急着吃。他知道,地位这东西是争出来的,可名声这东西却是让出来的。于是,他接受了大将军的职位,却态度坚决地辞掉了封侯和食邑。沽名钓誉这一手,窦宪貌似深得王莽真传。
窦宪还有几个弟弟,那些日子里跟他一样炙手可热。尤其是担任执金吾的窦景,他可不像大哥那么假惺惺。他觉得权力就是拿来用的,人生得意须尽欢。所以那些日子里,洛阳的百姓和商家们最怕听见街市上传来的马蹄声。
那是一支在闹市上横冲直撞、呼啸来去的赤衣马队。每当他们的身影出现在街角,行人们个个面无人色,拔腿就跑,而所有商家立刻关门大吉。跑不及的美女,当天夜里就成了他们的老婆。关不严实的店铺,当时就成了免费的自选商场。胆敢多看他们一眼的人,就永远闭上了眼睛。
不过,他们可不是强盗。他们是执金吾窦景的家丁、仆役和门客。
堂堂的东汉帝京,在凶悍的马蹄声中摇晃和颤栗。朝堂上的文武百官,在赤衣马队扬起的黄尘中屏声凝气。还是那个何敞,被尘土呛了一下,就又忍不住在太后面前大声咳嗽起来:“窦笃和窦景的生活太奢侈了,他们的行为太过分了!手上握着守卫京畿的权力,却用来残害百姓,滥杀无辜,寻欢纵欲。将来必定像吕后时代的吕禄和吕产一样被诛杀。”
可窦太后当他喉咙发炎,就以组织名义调动了他的工作,让他到山东的海滨胜地疗养去了。第二年,太后又封窦宪为冠军侯,封弟弟窦笃为郾侯、窦环为夏阳侯。窦宪又推辞掉了,并自愿镇守边塞凉州。
窦宪虽然人在凉州,但茶没凉。东汉帝国大大小小的官员都知道,如今的皇帝形同虚设,太后也只是宏观调控,真正的实权人物是窦宪。于是,从中央到基层的官员们便都紧紧围绕在大将军窦宪的周围。各地刺史、太守、县令搜刮来的民脂民膏,也都源源不断地流进窦宪的腰包。
窦宪推掉了区区封侯和食邑,却赢得更多。
这在围棋里叫“势”。以边角“实地”换取中盘“外势”。这棋下得好。实地虽现成可捞,可几目是数得着的;外势虽牺牲眼前利益,换来的却是身后广大的发展空间。如果在中盘继续稳扎稳打,江山一局可定。
窦宪固然是个博弈高手,可皇帝刘肇这边的几颗棋子也不是摆设。现任司徒袁安和司空任隗,暗中搜集了窦氏集团中那些腐败分子贪污行贿的证据,随后一举将其拿下。一时间,朝廷与地方大员被罢免的达四十多人。尚书仆射乐恢也上书太后,力谏罢黜外戚,由皇帝亲政。可太后理都不理,当他是第二个咽喉炎患者,打发他回了老家长陵县去颐养天年。
窦宪精心打造的棋形被搅乱了,气不打一处来,就给管辖长陵县的省市领导下了个指示。中央指示立刻得到贯彻执行。乐恢在家中服毒自尽。朝臣们顿时人心惶惶。
天子幼弱,外戚专权。司徒袁安发现这棋是越来越难下了,每次朝见天子都伤心落泪。
永元四年(公元92年)三月,袁安死了。帝国的最后一根顶梁柱倒下了。孤独的少年天子刘肇站在阴沉沉的天空下,看见绵延的雨幕终日不绝地覆盖着洛阳的宫殿。
这一年,刘肇十四岁。他幼弱的肩膀扛得住行将倒塌的汉室宗庙吗?
袁安死后仅月余,大将军窦宪就回到了京师洛阳。他当然应该回来了,一个弑君计划已经紧锣密鼓地筹备了整整一个春天,他要回来坐镇指挥。
其实,小皇帝早就是幽居深宫的一只笼中鸟了。这几年,朝臣们慑于窦宪的淫威,都不敢走近皇上。孤零零的皇帝身边只剩下几个宦官。按说,要宰掉这只装点门面的金丝雀根本不用挑时辰,之所以等到现在动手,一来是老对手袁安死了,二来是小皇帝也快长大了,所以窦宪决定,在小皇帝羽翼未丰之前把他干掉。
这年春天,窦宪的女婿射声校尉郭举、亲家长乐少府郭璜,还有窦宪的朋党穰侯邓叠、其弟步兵校尉邓磊等人,都比平日忙碌许多。少年天子刘肇不安地躲在宫殿的楹柱后面,窥视着他们忙碌的身影和叵测的眼神,一种不祥的预感猛然攫住了他。
他知道自己绝不能坐以待毙,可现在他唯一的博弈资本,就只有身边的几个宦官了。
这些面白无须、柔声细语的人,能对付得了强大的窦宪集团吗?
刘肇心里没底,可他只能放手一搏。不久,刘肇的目光落在了一个叫郑众的宦官身上。这是一个沉默寡言、城府很深的人。有一天,刘肇屏退左右,只留下郑众,并且在寝殿的内室中与郑众商谈了很久。
一个绝地反击的计划就此出笼。
六月二十三日夜,白天的暑热尚未完全退去,洛阳坊间的百姓大多坐在庭前乘风纳凉。忽然,街上响起了一阵阵杂沓的马蹄声。人们从门缝里偷偷望出去,只见一个神色凝重的宦官一马当先地疾驰而过,后面跟着一队队全副武装的骑兵和步兵。
为首的宦官就是郑众。他的行动目标,正是窦宪集团中的核心成员——郭璜父子和邓叠兄弟。在此之前,皇帝刘肇已经命执金吾和北军分别驻守南宫和北宫,并下令关闭了所有城门。
当天深夜,毫无防备的窦氏集团被一网打尽,郭璜、郭举、邓叠、邓磊悉数被捕,随后被杀死在狱中;窦宪被免去大将军职务,收回印绶,改封为冠军侯,与窦笃、窦景、窦环一起被遣回各自的封国。
刘肇给太后留了面子,没在京城把他们就地正法,而是派遣使臣跟着他们上路。一到封国,使臣们就亮出了皇帝的底牌,窦氏兄弟被迫自杀。
一个曾经荡平匈奴、勒石燕然的大将军,就这样死在了一个十四岁的孩子手上。
二 历史在这里拐了一个弯
和帝刘肇成功夺回政权后,当即启用袁安之子袁赏与任隗之子任屯。郑众因诛窦有功,升任大长秋。刘肇将其倚为重臣,政事无论大小均与其商议定夺。虽然郑众为人谨慎,有功不矜,但是他的荣显还是为东汉中晚叶的宦官弄权开辟了道路。
刘肇十岁登基,十四岁亲政,历十三年而卒。他是东汉自建国以来最短命的一个皇帝。光武帝刘秀卒年六十二,明帝年四十八,章帝年三十三,到了他,年仅二十七。
这是一个无奈。然而,更令人无奈的是,此后的皇帝们竟然争相刷新天子早殇的记录——殇帝年仅二岁,安帝年三十二,顺帝年三十,冲帝年仅三岁,质帝年仅九岁,桓帝年三十六,灵帝年三十四。起于草莽、享寿六十二的刘秀肯定想不到,他的儿孙皇帝们竟然都像温室里的花朵,生命力一个比一个孱弱!
东汉自和帝之后一百多年的政治乱象,不能不说与历代皇帝皆不永年息息相关。
天子早殇,继位的皇帝必然幼弱。天子幼弱,母后必然临朝。母后临朝,外戚必然当政。外戚当政,皇帝年长必将其诛杀。未久皇帝又崩,幼主又即位……
在此后的东汉历史上,我们将会不止一次地看见这个无奈的轮回。
和帝卒后,邓皇后立出生仅一百天的刘隆为帝。
这是一个还在吃奶的皇帝。不用说,邓太后又临朝听政了。太后拜其兄邓骘为虎贲郎将,其弟邓悝为黄门侍郎,表面上官阶不高,但实际上举足轻重。
不到一年,襁褓中的婴儿皇帝就夭折了。这个最短命的天子终于创造了一个永远不可能被刷新的记录。邓太后与邓骘、邓悝商议后,又迎立清河王刘庆之子刘祜继位。是为汉安帝,时年十三岁。
安帝登基后,太后即拜邓骘为大将军。
邓太后临朝听政长达十五年,这邓氏一门也显赫了十五年。值得庆幸的是,在东汉一朝的外戚中,邓氏可以说是个异数。他们当权,但并不乱政;显赫,但并不骄横。这十五年中,天下并不太平:外有羌人侵扰、战乱频仍,内则盗贼蜂起、灾害连年。虽然内忧外患纷至沓来,可邓太后却颇能勤政,且知人善任,总算撑持住了一个危而不乱的局面。邓骘诸兄弟虽皆拜将封侯,可尚能自律,没有步窦宪之后尘。
然而,对于安帝刘祜来说,十五年太久了。
十三岁那年,上天和邓氏一起给他戴上了天子冠冕,可直到二十八岁,他仍然不知道这个冠冕意味着什么。除了好吃好穿,美女如云,他真的没感觉自己是个天子。曾有朝臣杜根和成翊世联名上书太后,让她还政于君,却被她装进麻袋,在朝堂上用乱棍活活打死。只是杜根命大,诈死之后逃出宫去,在民间隐姓埋名地当了十几年店小二。还有太后的堂弟邓康,也曾屡屡劝谏,却被她免了官,遣回了封国。看着在朝堂上乾纲独断、颐指气使的邓太后,刘祜的眼中有仇恨的火焰在聚集和闪烁。
他身后还站着几个人,显得比他更为咬牙切齿。一个是他的乳母王圣,另外两个是宦官江京和李闰。
建光元年(公元121年)三月,一直把持政权的邓太后撒手西归,二十八岁的安帝刘祜终于得以亲政。
太后虽然死了,可邓氏兄弟和子侄仍然位列要津,王圣、江京和李闰觉得他们太挡道了,于是略施小计就清除了路障。他们告诉刘祜,当年邓氏兄弟们一直密谋要废除皇上,立平原王刘翼为帝。如今宫人们把这事都捅出来啦,邓氏兄弟真是大逆当诛啊!
安帝刘祜勃然大怒。早就听说有这一茬,没想到居然是真的!
刚刚握住了天子权杖,他要试试,看看它威力有多大。他轻轻一挥,这一杖有如犁庭扫穴。邓氏一门均被贬谪,财产抄没,勒归原籍。邓骘父子忧愤之下,绝食而亡。其兄弟子侄中,同时被逼自杀的还有邓广宗、邓忠、邓豹、邓遵、邓畅等人。
随着邓氏集团的垮台,一帮春风得意的新贵迫不及待地涌进了朝堂:王圣被尊为“野王君”;江京封都乡侯,任大长秋;李闰封雍乡侯,任中常侍;江京的心腹樊丰任中常侍;皇帝的舅舅耿宝封牟平侯,统领羽林左军车骑;皇后阎氏的兄长阎显任执金吾,弟弟阎景、阎耀均任掌管禁军的卿校。
挥舞着权杖的安帝刘祜感觉很好。他看见自己身边人才济济,既有宦官集团,又有外戚集团,还外加一个贴心的奶妈。
安帝刘祜和新贵们站在朝堂上,看见解放区的天真是明朗的天。可他没有看见,东汉帝国的历史在这里拐了一个弯——一个长达百年的黑暗时代正等在前面。
王圣成了皇帝身边的红人,她女儿伯荣就在朝堂开了中介公司,整天忙里忙外,进进出出,在那些贪赃枉法、行贿受贿的官员之间牵线搭桥,充当权钱交易的经纪人。司徒杨震愤然上书,要求皇帝把她们逐出宫廷,取缔伯荣的中介公司。可安帝刘祜不但置若罔闻,还把奏疏拿给了王圣看。
王圣冷笑着,记住了这个叫杨震的人。
伯荣的生意照样红火,而且又顺带替自己做了两单。一单是物色了一个如意郎君刘环,另一单是给刘环搞了一顶侍中的官帽和一个朝阳侯的爵位。
杨震忍不住又上了道奏疏,可刘祜懒得理他。
刘祜还派遣伯荣去祭拜他母亲的陵墓。伯荣欣然领命,前呼后拥地出了洛阳。各地官员一听大红人要来,便提前修筑道路,扩建驿站,添置设备,所证调的劳役动辄以万计,老弱相望于途。沿途所过郡县,大小官吏无不迎风而拜,甚至连王侯都跪在她车驾前。伯荣的随从仆役也跟着鸡犬升天,每人收到的礼物都有几百匹帛。
大臣陈忠看不过去,大声疾呼:“伯荣之威,重于陛下!陛下之柄,在于臣妾!”
可刘祜乐意,谁也拿他没辙。陈忠的话如风过耳,说了也白说。
刘祜还花费上亿巨资为王圣大兴土木,修建豪宅。宦官樊丰等人一看,这皇帝太好糊弄了,要是在邓太后那会儿,哪有这等好事?于是假造天子诏书,挪用国库公款,以朝廷名义征调工匠、徒隶、木材、谷米等为自己大肆兴建亭台楼观。
杨震此时已升任太尉。身为当朝首辅,眼看群小为所欲为,杨震怒不可遏,再呈奏章。樊丰等人恨得牙痒,但无计可施。正巧当时有个书生赵腾上书议论朝政,被皇帝拿下诏狱,杨震上书为他求情。樊丰等人便与国舅耿宝联手弹劾杨震,说他是邓氏旧臣,与赵腾一样心怀怨怼。
刘祜的耳朵和大脑之间本来就是一条直线,如今一提到邓氏又触痛了他的旧伤疤,于是不假思索地收回了杨震的太尉印绶,将其遣返原籍。
杨震还乡的那天,轻车简从,身无长物。
日暮时分,一行人走到洛阳城西的夕阳亭。杨震远远望见,夕阳亭上的那颗夕阳正在无力地坠落。他不想再走了。跟随他的几个儿子和门生,听见老人最后说了几句话:“人生固有一死。死不得所,也是士人常事。我身为首辅,目睹奸臣女子祸乱朝廷而不能诛除,有何面目再见日月?!我死之后,以杂木为棺,粗布当被,盖形掩体,已自知足,不必归葬墓园,亦不必设置祭祠了。”
杨震说完,端起毒鸩一饮而尽。
杨震的后人扶棺行至陕县,还没从悲痛中回复过来,一群官兵就拦住了他们的去路。他们将杨震的棺椁弃置路旁,并宣下诏书,褫夺杨震儿子们的功名,将他们贬为送信的驿吏。
这些人当然是樊丰的人,而所谓的贬谪诏书无疑也是出自樊丰之手。
太尉杨震临终的愿望,仅仅是入土为安而已。然而,当他看见自己从此只能躺在这尘土飞扬的路边时,肯定觉得自己当初的愿望还是太奢侈了。
国舅耿宝因翦除杨震有功,升任大将军。
太子刘保一天天长大了。阎皇后开始忐忑不安。因为他不是她的儿子。倘若安帝刘祜哪一日宾天,她和她的兄弟们就靠边站了,所以她不能不未雨绸缪。而阎皇后的不安也正是王圣、江京和樊丰的隐忧,因此众人一拍即合。
很快,一串谣言从他们的嘴里孵化而出,张开翅膀日夜盘旋在东宫的上空,仿佛一群不祥的乌鸦。
如果不是太子行为不端,哪里来的这么多谣言?安帝刘祜不顾大臣们的劝阻,废掉了刘保的太子之位,把他贬为济阴王。
女人的第六感历来灵验。就在刘祜废掉太子的第二年春,皇帝刘祜就在出巡的半道上驾崩了。阎皇后为自己的先见之明窃喜不已。是日,阎皇后、阎显兄弟、江京、樊丰等人立刻开了个碰头会。会议一致决定:秘不发丧,天子的饮食起居,一切照旧。同时,车驾昼夜狂奔,一路向洛阳疾驰。
四天之后,国丧正式发布。尊阎皇后为阎太后,迎立济北惠王之子刘懿为帝。这又是一个少不更事的小皇帝,于是拜阎显为车骑将军辅政。
接下来的形势颇有些微妙。因为,当年以皇帝刘祜为核心的利益集团,此刻已经走到了瓦解和内讧的边缘——皇帝死了,他们失去了共同的主子;刘保废了,他们失去了共同的敌人。此时此刻,他们还有什么理由呆在同一条战壕里呢?
阎显第一个掉转了枪口。三月初八皇帝驾崩,四月初五,内讧的枪声就响了。中常侍樊丰及其党羽被捕下狱,后死在狱中。大将军耿宝被贬为亭侯,遣返就国,在途中被逼自杀。王圣母女流放雁门。阎氏兄弟皆位列要津:阎景任卫尉,阎耀任城门校尉,阎晏任执金吾。
就在阎皇后与阎显兄弟相视而笑、为阎氏时代的开启而弹冠相庆的时候,刚立的小皇帝刘懿突然间一病不起了……
三 三年死了三个皇帝
世事无常。计划赶不上变化。
刘懿一天天病重了,这是一个危险的时刻。阎显警惕的目光扫视着宫廷中的每一张脸。与此同时,一个叫孙程的宦官则暗暗躲在角落里看着阎显。这几天,孙程一直在想一个问题:刘懿死后,谁来坐天下?
他的答案是:这天下本来就是太子刘保的。
那么,谁来拥立太子刘保呢?
他的答案是:孙程。
孙程找到前东宫宦官王康和王国,召他们入伙共谋富贵。王康和王国对视了一眼,又看了看孙程。这是在玩命啊!
出来混,本来就是在玩命!孙程的目光中没有丝毫犹豫,怎么样,干不干?
为了那朝思暮想的荣华富贵,王康和王国最后咬了咬牙:干!
此刻,在宫廷的另一头,大长秋江京正在对阎显说:“我看这刘懿是完了,谁来继位要及早定夺,不然恐怕夜长梦多。”
满心希望刘懿康复的阎显终于死了心。他说:对!
十月二十七日,小皇帝刘懿病卒,帝国出现了权力真空。阎显禀明太后,秘不发丧,一边紧急征召诸王之子,一边关闭宫门,驻扎军队,在皇宫中实施全面戒严。
十一月初二,孙程、王康、王国等十九名宦官展开行动,先是在刘保寝宫崇德殿会合,断衣起誓,随后潜入章台门,杀死江京,劫持李闰。宫中守卫看见李闰领着一队宦官招摇而过,遂不以为意,一路放行。最后,孙程等人迎出刘保车辇,突然驾临南宫,即刻宣布即皇帝位。孙程一边守住宫门,一边召集公卿百官入宫朝见天子。紧接着,新皇帝颁布了他的第一道诏书,命令禁军镇守南宫和北宫。
这一切来得太突然了。阎显没想到,一直躲在暗处的敌人出手这么快。
此刻,他已被困在宫中,动弹不得。仓惶之间,身边的小宦官樊登献策,以太后诏书就近征召越骑校尉冯诗,让他去干掉孙程等人。冯诗奉诏进见,阎显说:“济阴王刘保继位,并未征得太后同意,玺绶都还在这。倘若你尽职尽忠报效朝廷,便可得到封侯。太后说了,擒获刘保,封万户侯;擒获李闰,封五千户侯。”
冯诗说:“卑职遵命。不过,仓促应召,手下士兵太少,必须回营征调人手。”阎显狐疑地看了看他,说:“好吧,让樊登陪你走一趟。”
樊登随冯诗出宫,没走多远,他就看见了冯诗脸上的杀机。还没等他掉头而逃,冯诗的利剑就出鞘了。樊登的脑袋飞离肩膀的那一刻,看见自己的身躯像一条破麻袋一样颓然倒地。
樊登久去未归,阎显知道大事不妙,立刻命阎景想办法出宫调动军队。阎景冒死潜回卫尉府,迅速召集人马扑向南宫。
孙程闻讯,立刻传令收捕阎景。尚书郭镇率羽林军出南宫,在半路上截住了阎景。阎景大喊:“看谁敢阻拦军队!”郭镇迎上前去,亮了亮手中的符节,说:“我有皇帝的诏书。”
阎景冷笑:“皇上已经驾崩,哪来的诏书?”话音刚落,一刀向郭镇劈来。
郭镇闪过,拔剑一刺。阎景连忙躲闪,仓惶间失足掉下车辇。阎景刚刚立起身来,七八根长戟已经抵在他的胸前。
阎景被捕,当晚死于狱中。
十一月初五,孙程等人以新君刘保的名义收缴了皇帝玺绶,并下令逮捕阎显、阎耀和阎晏,在狱中将三人诛杀,家眷全部流放边地,同时迁废太后于离宫。
初六,朝廷解除了戒严令,命军队各回驻地。初九,孙程、王康、王国等十九名宦官全部封侯:孙程得食邑一万,王康、王国各九千,最少的也有一千户。这群玩命的宦官提着脑袋上赌桌,不仅打倒了强悍的外戚,还帮年幼的太子赢得了天下,自己也赢了个钵满盆满,真是一场豪赌。
刘保登基时,年仅十一岁,是为汉顺帝。顺帝即位的第七年,立梁氏为皇后,任命其父梁商为执金吾。次年,又拜梁商为大将军,任其子梁冀为河南尹。
又一个外戚集团即将横空出世。
这一年,刘保十八岁。我们知道,东汉天子皆不永年,刘保并不例外。日子在貌似平静中又过了九年。老成持重的梁商病卒,梁冀继任大将军。宿命的绳索又套在了这个年轻皇帝的头上。
三年后,刚届而立之年的顺帝刘保崩殂。冥冥中似乎有一种诡异的力量,要再次把东汉帝国推入一场新的轮回……
太子刘炳继位,是为汉冲帝。冲帝年仅二岁,于是便由梁太后临朝,大将军梁冀辅政。
东汉中晚叶的历史就是这么了无新意,它就跟乏味单调的韩剧一样,故事情节千篇一律,只是演员的面目和姓氏换来换去而已。刚学会走路的刘炳兴许也觉得这样的剧本太乏味,所以才演了五个月就告别人间,不玩了。
冲帝刘炳死后,太尉李固也认为这种烂片不能再拍了,要出精品戏的唯一办法,就是不能再让小孩子领衔主演,而应该邀请年富力强的大腕来担纲。
大将军梁冀的鼻子里哼了一声:太后是制片人,我是导演,这事我们说了算,你一个小小的剧务逞什么能啊!更何况,在咱这部戏里头,皇帝纯粹是跑龙套的,顶多算他一个友情出演。真正的主角由本大导演兼了,不用别人代劳。
于是,在太后与梁冀的一手策划下,又一个童星闪亮登场——渤海王刘鸿之子、年方八岁的刘缵即位,是为汉质帝。
刘缵是一个聪明伶俐的小皇帝,入宫没多久,就发现自己戏份太少。有一天在早朝上,小皇帝眨巴着大眼睛注视了梁冀好一会,说:“此乃跋扈将军也!”
聪明的小童星居然背错了台词,这是不可饶恕的。大将军梁冀用他那专业的目光注视了皇帝好一会儿,嘴角闪过一丝狞笑。
几天之后,小皇帝吃了一块普普通通的糕饼,突然感到胸闷腹痛,命人速召太尉李固。李固急忙入宫,询问皇帝病因。小皇帝抬起失神的眼睛,有气无力地说:“吃了一块饼,感觉气闷,多喝些水,兴许还能活命。”
梁冀站在一边冷冷地说:“恐怕待会儿就吐了,现在不能喝水。”话音未落,刘缵那双聪明的大眼睛就永远闭上了。李固扑在小皇帝身上失声痛哭。
九岁的质帝刘缵又驾崩了。
三年死了三个皇帝。
太尉李固站在六月明媚的阳光下,却只看见了黑暗和冰霜。
面对气若游丝的大汉国阼,悲愤的李固与司徒胡广、司空赵戒联名上书梁冀,强烈建议说,在“频年之间,国阼三绝”的非常时期,再次立嗣应“详择其人……广求众议,令上应天心,下合众望。”他说此事至忧至重,应该深思熟虑,“悠悠万事,以此为大;国之兴衰,在此一举!”
梁冀迫于压力,召集百官廷议。李固、胡广、赵戒及大鸿胪杜乔等人力荐清河王刘蒜。而太后、梁冀与宦官曹腾等人则倾心于蠡吾侯刘志。双方相持不下,会议没有取得任何结果。
第二天,梁冀拿出了他一贯的霸气,言辞激切,态度坚决。胡广、赵戒及百官全都妥协,说:“惟大将军之命是从!”只有李固和杜乔仍然坚持原议。梁冀深长地看了他们一眼,厉声道:“散会!”
第三天,李固再度上书。
第四天,太后的一纸诏书送抵李固眼前:他被撤职了。
第五天,司徒胡广升任太尉,司空赵戒升任司徒。
第七天,大将军梁冀恭迎蠡吾侯刘志进入南宫,登基为帝。
汉桓帝刘志即位时,年十五岁。
四 鬼打墙:一个恶性政治的范例
桓帝建和元年(公元147年)秋,因立帝有功,新帝刘志加封梁冀食邑一万三千户;弟弟梁不疑、梁蒙,儿子梁胤以及胡广、赵戒等人皆被封侯。
同年冬,李固和杜乔先后被梁冀逮捕下狱,后死于狱中。梁冀将二人尸体暴陈在洛阳城北的闹市街衢之中,并下令:敢去哭丧就是犯罪。
两具僵硬的尸体直挺挺地躺在冰天雪地之中,灼伤了许多洛阳百姓的目光,所以他们只能远远地绕开。
世人的心灵都在严寒里冻僵了吗?
只有三个人说:不!他们是李固的门生郭亮和董班,还有杜乔的旧部下杨匡。在这个冷酷的世界上,他们是最后的热血。郭亮和董班不顾诏令,一同前往城北哭丧,守在李固的尸体旁不愿离去。看守的官吏大声喝斥:“你们两个迂腐书生竟敢公然违抗诏令,是想以身试法吗?”郭亮说:“义之所在,为所当为。我们并不贪生惜命,何必拿死来恐吓呢?”
杨匡也远从陈留(今河南开封市东南)赶到洛阳,一直在尸体旁守护了十二天。他们上书朝廷,要求为李、杜收尸,归葬乡里,旋即遭到逮捕。最后还是梁太后发了善心,赦免并恩准了他们。
三个人扶着灵柩离开了洛阳。他们走的时候,天地间一片苍茫。
桓帝刘志即位的第四年,梁太后病卒,十九岁的皇帝亲政。
刘志看了看面色依然十分红润的大将军梁冀,略微沉吟之后,下诏加封他食邑一万户,与前合计共三万户;封梁冀的妻子孙寿为襄城君,享有一个县的租税,岁入多达五千万。
皇帝虽然表面上亲政了,可梁冀依旧骄奢淫逸,为所欲为,把他和天下玩弄于股掌之中。刘志看见梁冀的脸上写着“跋扈将军”四个字,可他没有重蹈刘缵之覆辙。他知道,宫中的卫士和近侍全都是梁冀的人。自己每天见了什么人,说了哪些话,甚至吃了什么菜,什么时辰就寝,都有人向梁冀汇报。
在此情况下,桓帝刘志只有默默隐忍,等待时机。
到了延熹二年(公元159年),二十八岁的刘志终于忍无可忍了。他不知道自己还能活多久,可他知道,只要“跋扈将军”不死,他将永远是傀儡。然而,跟当年的和帝刘肇一样,刘志发现能够清除“外戚”这颗大毒瘤的,也只有身旁的几个小宦官了。
这一天,小黄门唐衡忽然听见皇帝在厕所里低声喊他。唐衡觉得诧异,皇帝有话还不能出来说吗?非得把他叫进厕所里?
唐衡犹豫着走了进去,皇帝立刻掩上了门。看见皇帝刘志那异常的脸色,唐衡有种直觉,这宫里要出大事了!
刘志说:“你说,朕的左右之人有谁与梁氏有嫌隙?”
唐衡紧张地看着皇帝,小心翼翼地说:“中常侍单超、小黄门左悺和梁不疑有仇,还有,中常侍徐璜、黄门令具瑗经常私下里怨恨梁冀嚣张跋扈,可嘴里不敢讲。另外,还有……”
“够了。”刘志的声音低得像是在喃喃自语,“这就够了。”
唐衡看见皇帝眼中闪过一道异样的光芒。
随后,单超、左悺奉密诏进入皇帝寝殿的内室。刘志死死盯着他们的脸。单超和左悺暗暗交换了一下眼色。虽然小黄门唐衡已经给了他们暗示,可他们仍然摸不透皇上的心思。
片刻之后,他们刘志说:“梁将军专擅朝政,胁迫内外大臣,文武百官莫不对他惟命是从,现在朕想杀了他,你们心里怎么想?”
单超和左悺又对视了一眼,说:“梁氏实在是罪大恶极的奸臣,早就该杀,只是微臣软弱愚劣,一直不知道圣上的意思罢了。”
“朕已经说得很明白了,你们妥善计划一下。”
“要谋划不难,只恐怕陛下心中犹豫不决。”
刘志斩钉截铁地说:“奸臣危害国家,罪有应得,还有什么好犹豫的!”
是日,单超、左悺、徐璜、具瑗、唐衡五名宦官先后进入内室,与桓帝刘志一番密谋,迅速制订了一个诛杀梁氏的计划。皇帝咬破单超的手指,让五人歃血为盟。单超等人说:“陛下计划已定,我等当守口如瓶,避免被人怀疑。”
这一天,初秋的第一场风吹过洛阳的北宫。树叶纷纷落下,负责洒扫的宦官们很快就把它们扫尽了。
延熹二年秋天,是梁冀当政的第二十个年头。梁冀坐在极尽奢华、美仑美奂的大将军府里,看见秋日的天空就像一个洗尽铅华的女子与他素面相对。
这二十年来,梁氏家族缔造了一个举世无双的富贵神话:族人中有七人封侯,三人贵为皇后,六个被封贵人,两个大将军;娶公主者三人,夫人女子食邑称君者七人,在朝任卿、将、尹、校者五十七人。
这些年来,梁氏一门享尽了人间的荣华富贵,梁冀也成了东汉历史上最骄横的一个外戚。然而这年秋天,梁冀却有些心神不宁。数日前,宫中的眼线密报,单超等五名宦官曾与皇帝一起在内室中待了好几个时辰。
他们想干什么?!
梁冀忽然觉得,这年的秋风来得比往年早,也冷得比往年早。
八月初十,梁冀命令中黄门张恽进入宫中值宿,监视单超等人,防止事变。黄门令具瑗立即以“突然进宫,图谋不轨”为由将其收捕。
梁冀做梦也没想到,是他自己提前引爆了这枚定时炸弹。
皇帝亲自驾临前殿,召集各尚书进宫,并命尚书令尹勋秉持符节,部署丞、郎以下的官员,让他们全副武装,守卫朝廷各主要机构;同时,将所有衙门的各种符节全部收缴,送入宫中,并命具瑗率禁军一千多人突然包围梁冀府邸,收回大将军印绶,改封他为边地的一个次等侯。
正在大将军府中抬头望天的梁冀,忽然看见黑压压的禁军士兵像潮水一样涌进来时,并没有立刻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他的眼神恍惚而空洞。可他很快就意识到:皇帝今年已经二十八岁了。一个皇帝二十八岁才对权臣发难,并不算太早。
听宣诏的人说,自己现在已经成了蛮荒之地“比景”的都乡侯,梁冀在心里苦笑了一下,这不是比死还惨吗?!
当天,梁冀就和妻子孙寿一起选择了一个比当都乡侯更有尊严的结局——自杀。随后,所有梁氏、孙氏的内外宗亲都被拿下诏狱,不论老幼全部诛杀,其中身为公卿、列校、刺史、二千石的官员有数十人。此外,太尉胡广、司徒韩縯、司空孙朗都因依附梁冀而被贬为庶民。梁氏集团中的其他官吏和宾客,被罢黜的共达三百多人。
为时仅一天的大清洗,就令朝堂为之一空。汉帝国的中枢机构为此瘫痪了好几天。朝廷抄没了梁冀的家产,折价出卖后共计三十余亿,充入国库,抵消了天下半年的赋税。百姓们无不拍手称快,相互庆贺。
想娶媳妇的终于提前娶了,想盖房子的终于提前盖了,想还债的也终于提前还了。老百姓乐坏了——朝廷要是多几个这样的大奸臣就好了,而且最好是每年都杀一个。
数日后,单超、左悺、徐璜、具瑗、唐衡五名宦官同日封侯:单超食邑二万户,其余四人各得一万多户。
刘志利用宦官除掉了外戚,但只能是以毒攻毒,并不能换来政治的清明。
五侯中,单超早死,其余四侯横行天下,其骄宠残暴比之梁氏毫不逊色。他们的兄弟亲戚都成为朝中大员和封疆大吏,作威作福,称霸一方。百姓们怨声载道。当时,民间流传着这样的歌谣:“左回天,具独坐,徐卧虎,唐雨堕。”大意是:左悺力可回天,具瑗唯我独尊,徐璜如虎横卧,唐衡流毒天下。
诛杀梁氏的八年之后,桓帝刘志病卒,时年三十六。皇帝无嗣。皇后窦氏被尊为太后,其父窦武为大将军,共同迎立桓帝的侄子刘宏为帝,是为汉灵帝。
这一年,刘宏年仅十二岁。
又是一个幼主登基。
又是一个太后临朝。
又是一个外戚当政。
这就是东汉中晚叶的历史。它总是这样绕来绕去,走不出恶性循环。说好听一点,叫它轮回;说难听一点,就是鬼打墙。
五 宿命的轮回
窦武虽以外戚身份辅政,可他并不像以前的外戚们那样穷凶极恶。他一上台,便征召了陈蕃、李膺、杜密、尹勋等名满天下的士林清流共同参与政事。
东汉晚叶的黑暗政局,至此似乎露出了一线曙光,天下人也都翘首企盼着太平盛世的降临。可人们忘了,自和帝刘肇之后,没有哪一任天子不是靠宦官夺回天下的。
在东汉晚叶弱肉强食的政治丛林中,如果说外戚是一只强悍的老虎,那么宦官就是一群凶残的饿狼。群狼带着一双双森冷的绿光在黑暗丛林中逡巡。必要的时候,它们也可以与虎谋皮。
灵帝刘宏刚刚即位的这一年,百姓们不但没有盼来太平,反而迎来了一场血腥政变。
老臣陈蕃作为德高望重的士林领袖,从一开始就和宦官势不两立、形同水火。而今,他以八十岁高龄再度出仕,当然希望整肃朝堂、重振朝纲。为此,他就必须下手铲除一帮恃宠弄权、耀武扬威的小人,那就是以中常侍曹节、王甫为首的一群宦官。他们像一群苍蝇一样在窦太后身边嘤嘤飞舞,靠谄媚奉承而一再加官晋爵,陈蕃早就对他们恨之入骨。
陈蕃找到窦武,说:“曹节、王甫这帮人从先帝时起就擅权乱政,若不尽早把他们除掉,将来就拿他们没办法了。”
窦武频频点头,深以为然。数日后,窦武便下手翦除了宦官管霸、苏康等人,可当他准备拿曹节、王甫等人开刀时,窦太后却一味袒护。窦武无奈,事情就此搁置。
陈蕃忍无可忍,上书太后:“当今京师舆论哗然,民间喧嚷,都说曹节、王甫等人与皇帝乳母赵娆及一些宫中女官朋比为奸,祸乱天下。依附他们的人就加官晋爵,违逆他们的人就遭到陷害,一群朝臣如河中木耳,无不随波逐流,趋利避害。陛下今不急诛此曹,必遭变乱,倾危社稷,其祸难量。请将臣的这份奏章宣示于左右近侍,并让天下所有的奸小都知道臣对他们的痛恨!”
这就是清流。
这就是清流的高洁品格,也是他们的致命弱点。他们铁骨铮铮,正气凛然,却仿佛不知道什么叫隐忍,什么叫策略,什么叫刚柔并济,什么叫欲速则不达。他们只顾宣泄道德义愤,一味袒露胸中块垒,可这无异于伸长了脖子让人砍。
在权力的角斗场上,清流们一遍遍地摇着道德之旗声讨和呐喊,可他们的出手却笨拙而低效。相反,奸小们则始终站在阴暗的角落里沉默着。他们对自己满身的道德污点从不声辩。可他们知道,什么叫后发制人,什么叫会咬人的狗不叫,什么叫静如处子动如脱兔,什么叫先让你三个回合,等我出手,你必死无疑!
窦武和陈蕃连续出招,却伤不到曹节、王甫等人一根毫毛。
窦武耐心地寻找着突破口。他先是撤掉了黄门令魏彪的职务,派亲信山冰接替,然后命山冰逮捕曹节同党、长乐宫尚书郑飒,关进诏狱。
性急的陈蕃说:“这帮小人一抓来就可以杀了,还有什么好审问的?”
窦武笑而不答。是日,尹勋和山冰等人会审郑飒。郑飒供认了贪赃枉法的罪行,并且终于供出了曹节和王甫。尹勋和山冰立刻禀报窦武,准备奏请太后逮捕曹、王二人,并进而诛杀其所有党羽。
窦武笑了。这条长线终于钓出了大鱼。他拟就了一份详细的奏疏,然后把这份关系到无数人命运的奏疏放在了尚书台,预备次日早朝奏明皇帝和太后。
窦武平时经常在尚书台值宿,可这一天傍晚,他却走出了尚书台的大门。已经有太多日子没睡个安稳觉了。窦武想,既然过了今夜便可大功告成,所以这最后一个晚上,他准备回大将军府好好地休息一下。
此刻,有一个黑影正躲在窦武身后的角落中,一直注视着他的离去。直到窦武的背影消失在暮色中,这个黑影才悄悄打开尚书台的一扇侧门,像鬼魅一样闪了进去。
这个黑影,就是曹节的心腹、长乐宫的宦官朱瑀。没花多少时间,朱瑀就找到了窦武刚刚拟好的那份奏疏。窦武的胜利果实,就这样在最后一刻落进了对手的手中。
曹节出招了。这一招不出则已,一出便见血封喉。
当天夜里,宫中谣言四起,说窦武和陈蕃大逆不道,给太后上书要废了皇上。曹节立刻以“情况危急”为由劫持了灵帝刘宏,佩上虎符腰牌,关闭了所有宫门,接着用武力胁迫尚书台的官员,让他们以皇帝名义草拟一道诏令,任命王甫为黄门令。随后,曹节让王甫持符节赶到诏狱,逮捕尹勋和山冰。
山冰怀疑诏令有诈,抗命拒捕。王甫当场就砍杀了他,接着又杀了尹勋,放出郑飒,然后率兵回宫胁迫太后,夺取了玉玺,并令守门官把守南宫,紧闭宫门,切断南北宫之间的交通。随后,曹节又命郑飒等人持节率兵去逮捕窦武。
府门前的喧哗把窦武从睡梦中惊醒,他万没料到形势会突然间急转直下。仓猝之下,窦武和几个随从只好自后门而出,飞马驰入北军军营。郑飒的人马在后面紧追不舍。窦武与侄子、步兵校尉窦绍率兵出营,射杀了郑飒的几个手下,郑飒才掉头而逃。
窦武和窦绍随即召集了北军将士数千人,在皇宫外的都亭校场发布号令:“如今宦官造反,尽力剿杀逆贼者均可封侯重赏。”
老夫子陈蕃一听说宦官发动了政变,就仓促召集属下官员和太学生八十多人,打着火把,持刀冲入北宫的承明门,到了尚书台的门前,振臂高呼:“大将军窦武忠心为国,造反的是黄门阉宦,怎么反而说是窦将军大逆不道呢?”
王甫从门缝里一看,差点没笑出声来。老夫子陈蕃率领一群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官和书生,就想来跟训练有素的禁军打仗了?看着门外那群乌合之众,王甫实在是忍俊不禁。他哗的一下打开尚书台的大门,一个人走了出来。
“先帝尸骨未寒,陵墓至今都还没修好,窦武才辅政几天,到底有何功劳,兄弟父子并封三侯?!”王甫边说边迎着八十岁的陈蕃走了过来,“而他本人在国丧期间,照样游乐宴饮,还带走了一批后宫的宫女。另外我还听说,他十天左右就能进帐上万,像这样的大臣,还能说不是大逆不道吗?您身为宰辅重臣,竟然奉承依附于他,还说什么肃清奸贼啊!”
王甫说完,在尚书台的门前台阶下站定了,扬起下巴看着陈蕃。闪烁不定的火光中,他们的目光在无声地厮杀。片刻之后,王甫发出一声冷笑,向后轻轻地挥了挥手。
一大群中黄门剑士从门里源源不断地涌了出来,顷刻间就把陈蕃和他的人团团包围。八十几个文官和书生忽然感到自己手上的钢刀有点沉。
陈蕃拔出佩剑,声色俱厉地指着王甫破口大骂。
政治家善于把语言当做刀枪,可剑士们却只会用剑说话。剑士们一拥而上,八十岁的老夫子只是象征性地比划了两下,就被死死地按在了地上。
这位清流领袖毕竟是老了,除了满腔的道德义愤,他实在没剩下什么。而此时此地,批判的武器显然代替不了武器的批判。
陈蕃被扔进了诏狱。那些小宦官和士兵们连踢带踩地骂道:“死老鬼!看你还能不能裁减我们的员额,看你还能不能削减我们的薪俸!”一代士林领袖、堂堂清流典范的一身硬骨头,就在这些小流氓的踩踏和咒骂中一节一节地碎裂。当陈蕃最后被他们抹了脖子的时候,实在可以说是一种解脱。
最后只剩下窦武了。沉沉夜色笼罩着窦武和他的数千人马。窦武看着士兵们疲倦而茫然的面孔,感觉此刻的都亭校场就像无边黑暗中的一座孤岛。
第二天黎明,曹节又假传了一道诏令,征调刚从边境返京的护匈奴中郎将张奂。张奂不知政变实情,立刻披挂上阵,率领五营校尉府的士兵,会同王甫率领的一千多名禁军,列阵于宫墙下,与窦武正面对垒。
一场恶战迫在眉睫。
王甫站在阵前,远远看见窦武的士兵们一个个无精打采。他忽然想,这场仗兴许不用打了。他太了解北军士兵了,他们大多是京师洛阳的子弟,贪生怕死,好逸恶劳,平时在老百姓面前耀武扬威的,真要在战场上以命相搏,他们是一百个不情愿。
窦武的运气太背了,居然把身家性命押在这帮纨绔子弟身上!
王甫决定不战而屈人之兵。他下令士兵们向窦军喊话:“弟兄们,窦武发动叛乱,而你们本是朝廷禁军,何苦要追随他造反呢?投降吧,先投降者一律重赏!”
一瞬间,数千张面孔顿时从疲倦和茫然中醒来,紧接着一阵骚动,然后就慢慢开溜了。先是一个,三个,五个,后来是一撮,一群,一大片……从清晨到中午,数千个士兵就这样在窦武的眼皮底下溜得一干二净。
大势已去的窦武和窦绍无奈地拍马而走。王甫的士兵在后面穷追不舍。窦武和窦绍左冲右突,可到处都是敌人。最后,窦武和窦绍同时陷入绝望,只好拔剑自刎。他们的首级被割了下来,悬在都亭示众。
是日,窦太后被废,囚于南宫;窦氏的宗族、姻亲、宾客全部被杀,连同窦武在朝中的一干亲信亦被灭族;窦武的一些远亲被流放边陲;自公卿以外,凡是陈蕃和窦武所保荐的大臣以及他们的门生、旧属,一律革职,永不录用。
随后,曹节被封为育阳侯,升任长乐卫尉;王甫的假黄门令变成了真的;告密的朱瑀及另外的十七名宦官全都封侯。
又一个外戚集团倒下,又一个宦官集团崛起。接下去,又是皇帝立后,引入外戚;又是天子早殇,幼主即位;然后又是太后临朝,外戚当政;接下去又是幼主夺权,宦官政变,诛杀外戚……
在此,我们发现,东汉中晚叶的历史就是一场宿命的轮回:
幼主即位 → 太后临朝,外戚当政 → 皇帝夺权或宦官政变
↓ ↓
帝崩无嗣或太子年幼 ← 皇帝立后,引入外戚 ← 诛杀外戚
解读这样的历史真令人沮丧。
不过,政变的这一年已经是公元168年。短短二十二年后,一群乱世枭雄就迫不及待地粉墨登场了。而随着三国大幕的拉开,东汉中晚叶这场无休无止的政治轮回和循环博弈,才至死方休地画上了句号。
【知识点】清流,本意是清澈的流水,喻指品行高洁、负有时望的士大夫。从东汉末年的陈蕃等人,到明代的东林党人,及至晚清的李鸿藻、翁同龢等人,历史上皆被誉为清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