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田五郎听他的话头,虽不主张向中国动武力,亦不想平等待人,也就不便谈自己兄弟的私下动机,只是含糊应答,什么也没有说,唯有听到龟田要他们防范阿木的凶残,他才连连表示感激。
龟田中将的话终究在他脑海里产生了作用,他坐在飞机的座舱里,脑子里还不时闪出一个恶魔般的影子。目下,他意外地受到了隆重的欢迎,而且这个阿木还端坐于自己身边了。他不由偷眼打量起这个人来。这个阿木,白净面皮,浓眉黑眸,面目英俊,身材中等适度,仪表堂堂,人材一表。若说他是个标准军人,不如说他颇像个翩翩学者。光看仪表,怎么也难以与杀人魔鬼四个字联系在一起。可以说,他的外表,使小田五郎产生了好感。
阿木是个性格内向的人,一路上,他一直眯眯笑着,什么话也不说。小田五郎更不便流露自己的内心世界,也就悠闲地观看公路两边的景象,聊以打发时间。
小轿车走了一段荒凉的沙岗黄土路,穿过了房屋寥落的村镇,驶进了过去只有看中国画才能见到的城门、城墙和豁口。进了市区,看得见雄伟的门楼牌坊,布置得考究玲珑的四合小院,气派不凡的公馆门洞,古色古香的亭台楼榭。但更多的是低矮的棚屋,黑黢的小门小户的破纸窗户,寒风掀动那些堵门的草帘子,巴嗒巴嗒晃动。街上的日军列队而过,昂首阔步,目空一切。衣着考究的上等人提着鸟笼子在晃动,这些人大都穿着长袍马褂,脑后还留有一根猪尾巴似的小辫子。乞丐佝偻着身子,抱着肩缩在胡同的南墙根下。见到了汽车,小贩闪进胡同口,行人侧目而视,如同遇到了瘟神。唯一对日军的汽车队敢于肆无忌惮的,是被人打惊了的狗,嚎叫着冲上马路,又在马达的轰鸣下,夹着尾巴窜去。
不知为何,小田五郎脑子里闪出了小田四郎十余年前刚到中国给他的信中写的一段话:
“当我一走进北平,看到那古色古香、玲珑剔透的建筑我就油然想到,中国的武术同她样古老、莫测、引人入胜只有建筑这些房屋的人,才会创造出武术,并将之发展成神妙的艺术……
他目下没有同感,他可能注意到这里的棚屋陋巷多于可称为艺苑奇葩的亭台楼阁,有一种人已老朽,行将僵死的感觉。煤烟弥漫在黄沙飞扬的空中,更使眼前冬天缺青少翠的城市加深了不景气的色调。小田五郎甚至悲哀地想:这个古老的国家,会随着那些幸存的古老建筑物的倒塌而进入坟墓。回想才离开不久、印象十分清晰的、经过维新焕发了青春的东京城,他有着骄傲感,甚至潜移默化,产生了自己并不意识的拯救者——救世主的感觉。如果通过自己的热情与小小的权力建成北平武术研究会,不光了却了自己兄弟的多年宿愿,也给中国带出了一批身强力壮思想新鲜有生命力的人材,这才是难能可贵又向心无愧的“中日亲善提携”呢!
他兴奋起来,无暇观看景致,直到轿车嘎然而止,他才意识到,汽车停到了在日本东京来说像寺庙的、门口有龇牙咧嘴的石狮子的地方。
他随同阿木少将下了汽车,朝大门走去。
门口两队持长枪的警卫,行“提枪注目礼”。
进了大门,只见院子宽阔,雕梁画栋的房屋粉饰一新,就连墙壁也用白灰粉刷得雪白。正厅的门口,两只漆就黑白道的特大木花盆中,两棵芭蕉树粗有碗口,在斜阳下伸舒着碧翠的阔叶,显得生机盎然。
也许院落干净、房屋考究、又见到了绿叶的缘故,小田,五郎只感到空气突然异常新鲜,阳光也明亮暖和了许多,天地为之一变,心情也不象刚才那样闷郁了。
正在他呆愣之际,一名少佐从厅房侧门快步上前,向阿木行礼报告:
“司令官阁下,为小田五郎大佐阁下准备的洗尘酒已全部备下。”
司令官不光亲到机场迎接,还陪着回司令部,又要为五郎接风掸尘,使小田五郎感到诧异,甚至有点儿受宠若惊。他不知如何是好了。
司令部的少佐副官向小田五郎敬礼:
“阁下,请您沐浴更衣,准备入席。”
小田五郎只得回礼,并跟随他而去。宪兵司令部的浴室在日本来讲也是第一流的。坐乏了飞机,洗个热水淋浴,真是妙不可言。一个小时之后,小田五郎由少佐副官陪同进入宴会厅,显得分外英姿飒爽,豪气通人。
以阿木三郎少将为首的宪兵司令部的首脑们,一见他来到,纷纷站立了起来。小田五郎向阿木三郎鞠躬,阿木三郎回礼。小田五郎向众人鞠躬,众人回礼。礼毕,大家方围坐在宴会桌旁。
小田五郎坐了客位,阿木三郎坐了主位,其余各按军衔依次而坐。照礼节,阿木先站起身讲话:
“小田君是当今日本武士中的俊杰,是声震四海的大师,是天皇陛下、日本陆军、驻华目军和本部的天之骄子,是我们的骄做。他们兄弟的到来,必然威慑北平,一扫群密,带来北平的安康。现在,请让我们为小田兄弟的马到成功。为大日本帝国的王道乐业,干杯!”
小田五郎对阿木的讲话听得很认真。一来,他想从他的话中探出点儿为何对自己隆待的口风,二来,他也想试试自己的主观猜测。在日本,各报目下无不以大量篇幅宣扬日军的赫赫战功。名人和要人们发表讲话,依旧是宣讲皇军所向无敌与全胜。他估计,象阿木三郎这样的强烈主战派与狂傲分子,大概也会如此。阿木的讲话是洗练与简洁的,他主要是吹捧了小田兄弟俩,那些话,似乎有些过头,然而却表明他很倚重这兄弟俩。小田五郎的性格是不能无缘无故受别人阿谀吹捧,可也不愿受人轻视。到此时,他对身边的一切,感觉良好。
阿木三郎少将讲完话,与小田五郎碰杯后坐下了。下面是小田五郎致谢词。他不想讲什么,而且临行前哥哥也一再嘱咐他,要守口慎言。故他只讲了几句:
“谢谢,将军阁下,我将不负重托,谢谢各位同仁,视大家顺利,干杯!”
他举杯向大家劝酒,各位同仁,先从跟他军衔一般平的大佐军官开始,依次向他致了客气的欢迎词与祝酒。所有礼节全是无可挑剔的,不过小田五郎却有一种感觉:也许是上司阿木三郎对自己的重视,各位同仁对自己客气多于真挚的热情。甚至当他用一个武术行家才有的一种特殊本领:拿眼角余光观察那些静坐在侧位偷偷观察自己的人时,他看到了期待与观望的神态。仿佛,他们隐隐有什么心事。而在宴会上,这种眼光是使人感到奇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