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客这边请。”
茶楼伙计招呼声中，刚刚上楼的那位茶客跟着去了楼梯口另外一侧的一张桌边落座。
自打对方上楼之后，眼睛就没离开他身影的于掌柜总觉得这位有些眼熟。
在哪儿见过？
那又会是哪儿？
青色的长袍，宽帽檐的圆顶帽，鼻梁上一幅方形的小眼镜……
把这位茶客的外貌特征全部收入眼中，又在心里循着记忆细细思索了一圈，于掌柜也没想起来他究竟是谁。
难道是我太敏感了？这根本就不是来见面的共党？
于掌柜再次端起茶杯喝茶的时候，抬起手腕看了看时间——嗯，还不到三点半，或许共党的人还没到。
他是三点钟就到了的，因为他不确定贴寻亲启事这种联络方式是不是能够联系上鸢都城的地下党，所以他想先来鹤吟楼看看情况，万一没把共党招来，把早就破解了这种联络方式的小鬼子或者二鬼子招来，就悲剧了。
转眼到了三点半钟，一直盯着楼梯口的于掌柜再没看到任何一个茶客上楼，倒是茶楼伙计上来添了一圈开水。
他继续等，一直等到三点四十分，却还是没有看到有人来，就忍不住在心里叹了一口气。
看来，应该是不会有人来了。
说不上失落，但的确有种瞎子点灯白费蜡之后的怅然，于掌柜摘下自己鼻梁上的小眼镜，卷起衣襟轻轻擦了擦。
然而，就在他擦眼镜的同时，他忽然意识到自己的眼镜镜框是圆形的。
如果三点二十上楼那位鼻梁上的眼镜也换成圆形的呢？
那位茶客的形象忽然间就在他的印象之中变得更加熟悉起来，这个人如果摘了帽子，换上一身洗的发白的蓝色长衫，再换上一副圆形的眼镜，那他……
于掌柜想起来他是谁了，这是这段时间偶尔会去叶正文医馆的一个人，也是以前经常去老茶馆的一个人。
这个人就是共党？他是来接头的？
于掌柜猛地抬头，赫然发现刚才那位茶客落座的桌边已经空无一人，只剩一杯茶在桌上，有热气隐隐升腾。
人呢？
于掌柜的眼睛一下锁定了那张桌旁边的一扇窗，那扇窗的窗户和茶楼其他窗户一样，都是开着的，但是那扇窗户是在微微摇摆的。
他豁然起身，箭步上前，到了那扇窗口的位置往外一看——窗户下面连着一栋平房，从窗口翻出去，就能到那座平房的房顶，而在平房之外的小胡同里，隐约可见一道灰色的人影一闪而过。
于掌柜再不迟疑，也从这扇窗口翻了出去，几步窜过这栋平房房顶，直接跳到了下面的胡同里。
平日里看似走路都懒懒散散的于掌柜，此时此刻就像是一只火力十足的小豹子，照着刚才看见人影的方向拔腿就追。
这一追，就是足足一刻钟，于掌柜几乎把这一带所有的小胡同全都串遍了，也没能再找到刚才的那道人影。
把自己累够呛的他决定放弃的时候，背靠在一堵低矮的土墙上，大口大口的喘着粗气，忍不住自言自语一般抱怨道：“你说你跑什么呀？我又不是……”
他话没说完，忽然感觉自己的后脑勺上被人顶了一样硬邦邦的东西。
于掌柜全身上下的肌肉猛地一紧，下意识的想到前一阵的经历。
那一次，他是在医馆看到有个人高度疑似共党，也去跟踪了一下，结果被人用一个硬邦邦的东西顶在了腰上。
他以为对方用的是枪，但悲催的是，他最后发现那其实是一根竹竿。
这是又来那一套？
于掌柜抬起手，顺着自己的后脑勺悄悄摸上去，却摸到了一根坚硬的金属管，还有金属管末端的准星……
这一次是……枪！
“朋友别乱来！”
于掌柜干咽一口唾沫，强自镇定的说道：“我没有恶意，我只是有件事想向你们咨询一下。”
“说。”
对方谨慎的说了一个字，声音有点沙哑，像是故意捏着嗓子说的。
“你们有个人姓周，在医院做杂工的，被日本人抓了，现在就在医院。”
于掌柜说道：“这个事你们可能已经知道了是吧？周老头当初被抓的时候被车撞了，一直没苏醒，现在是我认识的一个中国医生接手了他的治疗，据说有希望能够把他救醒。”
对方沉默了，没有说话。
于掌柜干咽一口唾沫，继续说道：“现在事情是这样，你们那边的这位周老头究竟是什么样的人我们不清楚，我们也不确定万一他醒了，会不会叛变。所以，我们想听一听你们对这件事的处理方案。”
他的话言尽于此，所以他再没有话可以说了，他唯一剩下的就是等待着对方的回应。
等待着对方告诉他对这件事的处理方案。
但，对方再次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开口说道：“谢谢你告诉我们老周同志的具体情况。再会。”
然后，于掌柜后脑勺上的那支手枪骤然撤走，急促的脚步声在墙壁背后传来。
于掌柜傻眼了，我不是来通风报信的，我是来询问你们意见的啊！只是一声“谢谢”和一声“再会”吗？
他回头看看，发现这堵土墙围住了一个院落，想要绕到墙后去是不太可能的，所以他就近找了胡同对面堆着的一个破土陶大缸滚过来，踩着爬到了墙头上。
墙头另外一侧只有一个院子和一栋房屋，但在房屋的旁边有一个狭窄的过道，足够一个人从那里逃走了。
于掌柜第一念头是追，但想了想还是放弃了。
他刚刚追了那么久连个人影都没追上，这一次难不成就能追上了？
跳回地面，拍了拍手掌上沾的墙头上的浮土，又拍了拍长袍上的灰尘，于掌柜忽然觉得自己今天这事办得实在是太莫名其妙了，费这么大劲好歹跟共党接上头，结果什么答案也没问到，还白出一身汗……
回到海货店之后，他找了个理由把邱蔚然请了过来，简要汇报了一下这次接头的事。
“邱副站长，这可怎么办？”
于掌柜很无奈的说道：“共党那边根本不跟你对话呀！”
“如果你能认出来对方，那么对方肯定也能认出你。”
邱蔚然说道：“不要忘记，在总裁宣布国共二次合作之前，你们是针尖对麦芒的敌人，人家对你有防备也是可以理解的。”
轻轻叹了一口气，她又说：“既然共党方面不想对话，那就算了，或许人家早就有了自己的打算，只是不想跟我们共享而矣。”
“那我们就不管这个事了？”
于掌柜说道：“万一周老头醒了之后当真叛变了呢？”
这的确是个大问题，万一周老头叛变了，共党在鸢都城的力量就极有可能受到严重的损失，势必逼迫共党缩紧活动；如此一来，整个鸢都城的斗争形势将会变得十分严峻，单独依靠军统方面和日本人斗也不是不行，但危险系数没人分担，出事的可能性太大了。
“通知我们的人，近段时间停止一些活动，暂时保持缄默。”
邱蔚然凛然说道：“事态未明之前，保存实力，才是最重要的。”
“属下明白！”
于掌柜点点头，又说：“邱副站长，今天下午不见面的那个共党前一阵经常来医馆，您说他们的联络站都撤了，还回来做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