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半三更,星空寥落。
屋子里点着孤灯,蔡俊坐在门口发呆,手里提着喝空的酒壶,背影凄然。
短短几天,他从将军变成俘虏,又从俘虏变成将军,只不过阵营换了,身上的衣服换了。
蔡俊觉得很孤独,他不知道自己活下来是不是对的。
出征前他的想法很简单,为梁王开疆拓土,在战场上杀出功名,加官进爵。最好让史官在书上留下“蔡俊”两个字,世代流传下去。
很多年前他在讲武堂学习,课间同学们讨论史书上的将军,纷纷讥笑那些败军之将的无能。
白发苍苍的老师突然进来,等全班安静,认真地说,你们不要看史书上有些人很愚蠢,真正能在历史上留名的,没有一个是简单的,都是蝼蚁之民中拔起的怪兽。史书是属于这些怪兽的,只不过和其他怪兽相比要弱了些,所以在史书上显得发蠢。咱们班这么多人,将来都要当军官,有没有一个能写在史册上?于是全班安静下来,年轻的学生们都低头。
那个时候蔡俊年少轻狂,低声对同桌说,“老子一定要当大将,让史册上反反复复写我!”
可是打了几个月仗,看到那些狗一样被杀掉的老百姓,目睹几千名部下在狼群猛攻下横死,他突然对这次战争产生了怀疑。
开疆拓土的意义是什么?
自己到哪里都能做将军,可是那些小兵呢?他们死了又有谁会记得?
谁是正义的谁又是邪恶的?什么是对什么又是错?
如果在史册上留名,我留的究竟是美名还是骂名?
蔡俊想不通,于是只能喝酒。
“砰!”一声落地的轻响。
蔡俊猛地起身,腰间的将军剑瞬间出鞘,喝下去的酒瞬间一多半变成冷汗,从后背渗出来。
他已经命令任何人不要靠近这里,他要独处。刚刚的响声明显是有人翻过墙头跳进来,难道是刺客?
对于冯牧,其实他还是不相信。表面上冯牧封自己做军官,这两天过去了,也没见到拨给自己的兵。他怀疑冯牧给自己封官只是作秀,很快就要找个由头弄死自己。哪有手下没兵的将军呢?
“蔡将军?”一声压低的呼喊。
蔡俊脸色一变,这个声音他熟悉的。
“蔡将军,你在吗?”那个声音又低低地响起来,“我秋炎啊!”
蔡俊没说话,默默把剑入鞘。
脚步声近了,秋炎从黑暗里蹑手蹑脚地走过来,手里拿着一副长卷。
秋炎是蔡俊的卫士之一,已经认识两年多了,绝对的心腹。冯牧把蔡俊的老部下又拨给他,于是秋炎还是卫士。
“深更半夜,你来做什么?”蔡俊凝视着他。
“将军,入室说。”秋炎道。
两个人步入帐内,秋炎立刻跪拜。
“将军!返回梁营的事情,我已经安排好了!”秋炎铿锵有力地说。
蔡俊一惊,“什么返回梁营!我不曾说过!”
“当然要回去!难道将军真要认贼作父吗?”秋炎质问。
“我没有回头路了。”蔡俊摇头,“一万人在我手里没了,毫无战果。回去,裘将军定要斩我!冯大人海量,留我在这里做事,我不走了。”
“将军可以戴罪立功!”秋炎说。
“如何立功?”蔡俊惨笑。
秋炎不说话,把手里的长卷放在地上,展开!
山脉河流,道路村庄,还有密密麻麻的标注,步军马军,弓弩炮石······
“布防图!?”蔡俊吃了一惊,“你从哪搞到的?”
“偷来的。”秋炎直直地瞪着蔡俊,“将军回营,献上此图,要求戴罪立功,裘将军定会答应!只需几万兵马,发奇兵,绕开布防区,直捣安素粮库、大营,赤军必溃!”
蔡俊定定地望着那张图,他还记得之前在冯牧那里吃饭时,看过这张图的一隅,记忆犹新,没有错,就是这张布防图!赤军十几万人马,都是严格按照此图在山岭中设防的!此图价值连城!
“外面已经准备了六个人,八匹马,护送将军回营。”秋炎神情紧张,“请将军尽快定夺,走不走就在这一夜,过了此夜,就没法确保将军能出去了!”
“当年轩辕皇帝的大将寇离,也是被俘后脱逃,两次打光自己的部队,终究还是成了一代名将!冯牧并不相信将军,迟迟未给将军拨兵就是明证!将军是梁人,将军的家人都在梁王城,此地实不能留!”
蔡俊脸色苍白,站在原地发怔。
走还是不走?
秋炎火速把地图卷起来,塞进蔡俊怀里,“我不走了,给将军拖延两天,将军务必尽快来攻,不要等赤军变换防御。我会尽可能自保,等将军率大军来救我!”
蔡俊一咬牙,“好!两日之内,必起兵来攻!你多保重!如果你出了意外,我每年会给你的妻儿老母送钱,供养他们。”
秋炎跪地叩头,“不忘将军大德!速走吧!门外就是护送将军出去的人马!路线已经侦探好了,天黑通过,不会被发现!”
蔡俊夹着布防图,只带了一柄剑,冲出院门。外面已经有一小队壮士在等候,都背刀持弓,还有油亮的黑马空着背等待。蔡俊翻身上马,一行人立刻纵马奔向远处的夜幕。
秋炎起身,快速出门,从角落牵了一匹马,直奔县长府。
县长府现在住的是冯牧,秋炎进去,奔上顶楼,冯牧刚换上睡衣,一脸倦容,准备上床。
旁边还有两个年轻娇小的婢女,一袭丝绸的白裙,抱着冯牧的盔甲和军服,应该是刚伺候他换衣服,低眉顺眼地站在旁边。
“蔡俊走了!”秋炎行跪礼。
冯牧眉毛一挑,“很好!你们都说了些什么?”
“我劝他回去献图,戴罪立功,两日内带兵来攻。他答应了,带着图走的。”秋炎半跪在地上,低着头,双手抱拳置于头顶,“以我对裘直将军的了解,他会给蔡俊这个机会。袭击应为夜袭,后日夜半,就是梁军大举进攻之时!”
“不,蔡俊不会有这个机会的。”冯牧微笑,“他回去梁营,汇报完情报,裘直一定把他杀掉。我没指望蔡俊带兵来攻,他就是个信封而已。想看信,得撕信封啊。”
秋炎浑身一震,没有说话。
“请问冯大人,接下来我做什么?”秋炎问。蔡俊一走,他这个蔡俊卫士就没有职位了。
“你的活路,就是跟着蔡俊走,半路上逃跑,浪迹天涯去。”冯牧打着哈欠,转身走向床,“你这种人,是怎么活到今天的?”
旁边两个娇小的婢女突然一步扑过来,都举着匕首朝秋炎猛刺,几秒刺了十几刀,迅速把他脖子戳的满是窟窿。
他连惨叫都没来得及叫一声,血喷遍地,轰然倒下,手捂脖子在地板上抽搐,眼睛瞪得像要掉出来。两个婢女一人一刀,流利地挖出眼珠子。他终于不动了。
婢女们掏出早已准备好的裹尸袋,把秋炎的尸体塞进去,抬走。
又上来两个婢女,拿着抹布快速清洗地上的血迹,又往旁边的暖炉里扔了一把柏叶。两分钟以后,血迹和血腥都没了,屋子里满是柏叶香,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
冯牧钻进被窝,合上眼入睡。
······
蔡俊星夜兼程,赶路整整一天,终于回营,献上布防图,慷慨激昂,涕泪俱下,称自己愿意带兵去攻,拿下安素,戴罪立功。
裘直并未回复,又问了赤军的种种情况,和冯牧的性格言行,蔡俊一一回答。
全部问完,裘直喝令刀斧手将其推出斩首。
蔡俊急的大喊,将军勿杀我!有密报!
裘直冷眼相视,静静等待。蔡俊看了一眼旁边站着的姜庆,咬牙大呼,姜庆密谋投敌,已和冯牧达成协定!姜庆大惊失色,怒骂蔡俊。蔡俊大声疾呼,将和冯牧吃饭时的见闻全部说出,包括那枚巨珍珠。
裘直立刻命部下去搜姜庆营帐,果然搜到一巨大珍珠,姜庆满脸涨红,又急又气,百口莫辩,只好不停叩头称是有人栽赃陷害,实在不知道珍珠是哪里来的。
良久的沉默,裘直令将蔡俊斩首,头颅挂杆高悬,以儆效尤。
至于姜庆,没有任何处罚。裘直拍其肩,安慰称,“这是离间计,姜将军受惊了。”
但是,当天晚上,姜庆就接到命令,不再掌管原先的三万正规军,而是调去预备军做将军。姜庆叹息不已,知道自己还是被怀疑了。
众梁军军官在帐中议事,讨论蔡俊献上的布防图。
一军官称:“此天意,应照此布防图立刻猛攻,在赤军变换防御阵地前完成突破。”
另一军官摇头:“此图绝对为假,乃冯牧计策。凡是图上标无防御的,必定满是伏兵。凡是图上标有防御的,必是空虚荒地。应反其道而行之,专攻图上防御重点。”
众军官争吵不已,喋喋不休。
裘直深思半晌,命令发五万军,即刻猛攻图上无防御之处。
许多军官骇然,提醒裘直不要中计。这张图很可能是冯牧放出的陷阱,就等着梁军去自投罗网。
“这张图必然是冯牧的陷阱。但是,冯牧推测到我会猜到,推测到我会反其道而行之,所以故意把真图给我。”裘直笃定地说,“攻打时要谨慎,夜袭,派探子上去摸摸虚实,如果情况对,就一举攻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