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决不食言
“大当家的真乃性情中人,在下仰慕至极。”
姬长羲二指虚伸,指尖有两道月辉盈动,如长蛇起舞,凌空缠绕住插在草庐内的白羽长箭,将其拔起,招至手中细细端详。
“百炼精钢为锋,天鹅飞羽作尾,寒气迫人,天下称绝,如此大杀器,还是物归原主的好。”手腕一翻,长箭脱手,射向天痞面门。
整根箭矢上,都萦绕一层辉芒,劲道迅疾,路数却飘忽不定,像是风雨中的断枝,快慢无常。
攸忽间,萧拂衣身形横移数米,挡在了榻前,毫无花俏的伸手,看上去云淡风轻,将长箭抄入手中,脚下却微退两步,顺势将箭矢扔给了金牙矮子。
天痞依旧倒头大睡,似无所觉。
萧拂衣面不改色,笑道:“方才,话只说了一半。姬长羲,你还想知道你是怎么死的吗?”
“想!”姬长羲应变神速,语锋藏刀,“不过,比起自己的死活,在下更牵挂你们老祖的安危。他老人家毕竟年事已高,若是走在我等前头,坐化于荒山野岭,也不足为怪。”
天痞归来前,正说到老匪首是北境来人,年轻时坐传送大阵而来。姬长羲心中,仍有些疑惑,便想将那段旧事探寻清楚。
萧拂衣浅笑品茶,不作回应,反倒卖起了关子。
“宗师从北境来,莫非北境之人有天威眷顾,生来就比我东域的人长寿吗?”姬长羲的言词变得大胆起来,“可是,匪寇之流,天生下贱,老天会如此不开眼吗?萧三爷想告诉在下的实情,亦不会是这个吧?”
笑声轰然,群雄不甘示弱。正派人多,声音比悍匪们还要嘹亮,震荡山谷。
“老娘受够了!”
谢二娘暴跳如雷,不再做停留,起身便向阵中冲去,“姓姬的,你不就是想探清虚实,然后踏平响马镇吗!老娘实话告诉你,你不用猜了,老祖宗死了。来来来,老娘跟你杀个痛快!”
三位匪首中,以天痞武力最强,萧拂衣规矩最严,但若论起一呼百应,他们两个加起来,也未必赶得上谢二娘。
跟能力无关,而是先天优势。
平时,只要谢二娘扭起水蛇腰,屁股后面绝对是浩浩荡荡,走到哪儿都缀上一群大汉。连天痞都眼不看路,乖乖跟着,淌下的口水都能淹死人。
“站着撒尿的,都跟老娘杀他个落花流水!”
经她一句话,强盗们立时像打了鸡血,嗷嗷直叫,个个悍不畏死,跟着便要向前猛冲!
“大当家的,大当家的!”金牙矮子使劲摇晃熟睡中的天痞,兴奋到爆,“开打了,开打了!”
刹那的光景,响马镇这边就跟疯了一样,声势极为骇人。对面的大队人马有些发懵,并非怕开战,而是觉得突然:只许你们骂娘,我们才说了几句难听的,也不至于说冲就冲啊!
原本以为在镇内酣睡的小萝莉,不知何时也跑了出来。混在人群中,双手拽着一把比她都沉的铁剑,跑的倒也不慢,嘴里还直嚷嚷:“葱(冲)呀!”
柳书竹瞧见,吓得魂不附体,急忙跑过去,甩手打了她个趔趄。不由分说,提起她后领,把她提溜到黑虎身边。
“葱你个大头鬼!”
“人家……人家抄他们后路。”小萝莉被打疼了,眼中有泪,又注意到了受伤的黑虎,立马哭了出来:“大黑,大黑,你肿(怎)么了,谁欺负你了!”
柳书竹回来之后,便安静的待在一边,照看黑虎伤势。帮它一根根拔出身上的断矛,上药止血,仔细包扎。
黑虎身上皮开肉绽,好在虎躯健壮,救援及时,终没能伤到筋骨,但血流了不少。最深的一道伤口在后腿上,断矛斜刺入虎臀。
老虎的屁股摸不得,即便是疗伤,除了柳书竹,别人也都不敢轻易上前。黑虎毕竟是猛兽,万一疼得受不了,哪里会管是不是自己人,掉头咬上一口,可不是闹着玩的。
柳书竹猛的发力,将最后一根断矛拔下。扯过身边的喽啰,将手中的瓷瓶塞给对方:“止血!”
同时,用手一指小萝莉,对痛的呲牙咧嘴的黑虎道:“看好她!她要是少了半根头发,你以后都别叫庸凉黑虎了,叫他娘黑猫!”
局面即将失控,如果这时候全面开战,对强盗们十分不利。今夜的形势凶险万分,稍微超出掌控,灾难将是覆灭性的。
即便有大宗师做靠山,过两年老祖云游归来时,响马镇也早没了!
柳书竹人虽混球,但却不笨。
此次,各大门派联合,倾巢而出,还有八百铁甲狼骑和月王城主没有出现,鹿阳山和其他门派应该还有几位辟谷长老,不知在哪。
别看天痞霸道绝伦,混不讲理,但一直都在极力避免正面交锋。其中利害,三位首领应该再清楚不过。可事情总非如人所愿,他忽略了谢二娘的脾气。这时候要是还不发火,那谢二娘就不是谢二娘了!
姬长羲依旧从容不迫,没有去看人至阵中、已拎起八角铜锤杀来的谢二娘,视线却始终看向对面的萧拂衣,向后微微抬手!
“候——!”
“戒备——!”
……
兵戈激荡,漫山遍野的肃杀之意这才真正爆发开来。三军齐动,战马嘶鸣,更远处的群山中,腾起大片飞鸟,似是被杀气所染,纷纷惊飞逃离!
这时候,萧拂衣动了。一道青色的虚影后发先至,旋风般冲到了阵中,抽出腰间的玉带,那竟是一柄青芒软剑!
剑在手中,人在当空,剑鸣铮铮大作,青芒向下横斩,在山谷的地上犁出一条深深的剑痕!
只一剑,气势峥嵘,让冲锋在即的强盗们硬生生止住步伐,竟没有一人敢擅自逾越。
“以此为界,凡擅越者……杀。”
中间空场宽约七八十米,强盗们冲至半途,便戛然而止,气势也为之一顿,一时间都有些茫然。
姬长羲会心一笑,像是早已料到萧拂衣会阻拦众匪冲锋。
谢二娘却真的冲了过来,萧拂衣阻止众匪后,也提剑杀向草庐。八角铜锤已到眼前,软剑紧跟在后。
姬长羲微微颔首。
姬长风以及另一名灰衣副城主,一左一右,杀向谢二娘,月王城大统领接过一柄圆锤,铠甲锵锵,也直扑而上。
“别以为我月王城真的怕了你们!”
鹿阳山老掌门、大长老,各自抚须长笑,同时飘出庐外,迎上了萧拂衣。
“贤侄勿恼,老朽不想以大欺小!”
两人大袖飘飘,杀招顿至,不仅以大欺小,而且是两个人一块上,立时将青色剑芒阻住。
“老太婆既然来了,也帮着劝劝架。”老妪起身腾空,袖中划出两把奇形兵器,一同去夹击萧拂衣。
六位辟谷强者,转瞬间就与两位匪首战作一团。高来低往,真气阵阵相交,声威极壮。
谢二娘锤影生罡风,萧拂衣剑芒舞苍月,皆如亡命,勇猛无匹。但即便是这样,也凶险万重,三位辟谷强者联手打一个,不用说都知道强弱对比。
兵器的碰撞声连成一片,贯耳不绝!
平日里,很少有机会看到辟谷强者生死相争。此时,八位辟谷强者全力交手,无论强盗还是正派子弟,都看的心驰神遥,为辟谷武者爆发出的惊人战力瞠目!
强盗们这边,当然少不了嘶骂声助阵。正派人士见己方以多欺少,想骂也骂不出口。
姬长羲向天痞望去,想看看他醒还是不醒。发现对方已起身立在榻前,擎弓搭箭,箭有九支,眨眼离弦!
嗡~
九箭齐发,速度和来势各不相同,看上去皆快逾闪电。数十米的距离,白羽箭的威力才显现出来!
六箭在前,分别射向六位辟谷强者,将他们与两位匪首逼开。剩余三箭,一气排开,全部射向草庐,直奔姬长羲而来。
这种时候,姬长羲不想在气势上输给对方,是以避也不避,想要硬生生将三箭接下。别人或许不行,但他身为月王城第二高手,有这个自信!
“来得好!”
可是,箭至眼前,再生变化,后箭咬前箭,彼此轻微碰撞,路数稍偏,忽然变作‘品’字型先后射来。拨开一箭,二箭又来,伸手接住,第三箭却不得起身才能避过。
姬长羲衣衫瞬间鼓胀至极,不仅不退,仍强行去接,但却无法抵消箭上巨力,座椅粉碎,他斜斜倒退几步,被迫出草庐!
“六个打两个,果然好本事。”
“哈哈哈。”姬长羲长笑出声:“只是切磋而已,不成想却把大当家的吵醒了。”
萧拂衣和谢二娘彼此接近,靠背相依,与六位强者对峙。六人心中,各自骇然。同为辟谷期,可战力却有明显差别。
铜锤力道千钧,一个瘦弱女子体内,竟潜藏了如海般的劲道,如惊涛拍案,叠叠不穷,月王城大统领与她对了几锤,双手就已被震得生疼,虎口微裂。
萧拂衣的软剑招式奇诡,锋芒令人惊叹,老妪手中的奇形兵器与之相交,竟崩出了几个细微的口子,而鹿阳山老掌门的衣袖都一个不小心被断去一截!
天痞盯着手中的牛角弓,搭上最后一支白羽长箭。
“这牛角巨弓,是老祖宗当年赏赐给老子的。弓力强劲,世上罕有。老子苦练三十年,一日内最多也只能开三十弓,所以,老子也只有三十支箭。”
本来,在解黑虎之围时,钉死十八骑,射姬长风,杀传令官,一气用了二十箭。入谷之前,一箭从天降,洞穿草庐;方才又一弓九箭,如果不是姬长羲将草庐内的羽箭拔下掷过来,长箭已经告罄。
“而今,老子只剩一箭,”牛角弓缓缓弯动,弓弦一点点向后拉开,天痞臂膀上青筋凸起,肌肉如同要爆裂开来,“姬长羲,你敢不敢跟老子打个赌?”
响马镇覆灭在即,姬长羲此时心情舒畅,如沐春风,几十年来,从未觉得如此舒畅过。
“哈哈,方才在下与萧三爷说过,生平不嗜赌,但既然大当家的想赌,在下也愿意奉陪。不知大当家的想怎么个赌法?”
“你一连吃了老子三箭,算你有点本事。但那是因为距离还太远,你敢不敢走近一点,站在四十步上,让老子再射一次。如果中了,你们就从老子面前滚蛋,怎么样?”
“如果不中呢?”
“老子给你磕三个响头,明天一早,解散响马镇,撤出强人岭。”
姬长羲向前走来,步履悠闲:“此话当真?”
天痞道:“决不食言。”
“狗熊脑袋,你他娘敢!”谢二娘大怒,如果不是六位辟谷强者虎视眈眈,仍呈合围之势,她怕是早已冲了回来,“你还是不是男人,要散伙你散,老娘不散,别丢了老祖宗的人!”萧拂衣则目露疑惑,不知天痞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一同疑惑的还有柳书竹:牛角天弓,白羽神箭,厉害自是不假。但即便再厉害,四十步的距离,断言一定能射中辟谷强者,也无异于痴人说梦。能晋入辟谷境界,即便再笨,倾全力避开他一箭不是问题。尤其还是在有防备之下。
连七人中修为稍弱的月王城大统领和姬长风都能够做到。
不过,天痞行事,总有他的道理。
他看着虽像大猩猩,但肚子里的坏水儿层出不穷,否则老匪首临行前,也不会指名让他做老大。
至于‘输了就磕头散伙’之类的说辞,柳书竹更不担心。
对方是正统的宗师传承,六个打两个都不害臊。天痞是强盗头子,食言本就天经地义。柳书竹耍赖的本事,倒有一半都是跟他这位大老爹学的。
这番话,连姬长羲都不相信。但姬长羲同时又好奇,天痞留了什么手段。须知战端一开,便没有了退路。在此之前,一切变数,他都要掌控在内。
柳书竹跑到天痞身前,跟他演戏道:“大老爹,您可是响马镇的脸面,可要射准了!”
“你大老爹的箭法你还不放心?什么时候做过没把握的事情,就怕是人家不敢!”
“有何不敢!”姬长羲笑着向这边走来,越过阵中,被长箭指着眉心,一直走到距离天痞只有三十步的时候,才停下。
举头望月,负手闲庭,也难得嚣张的发指:“皓月长空,美景良辰,大当家既然有如此的美意,在下却之不恭,还请动手吧。不过,四十步太远,三十步刚好。”
谁知等了半晌,天痞仍未出手,姬长羲微笑道:“大当家的犹豫什么,难道不敢兑现自己的诺言吗?”
天痞舔舔嘴唇,‘嘿嘿’一笑。这个小动作,正是奸计得逞后的表情。
“姬长羲,你真是蠢的像头驴。老子可是强盗,强盗的话,你他娘也信!”
姬长羲眯起双目,料他也不会真的给自己磕头,但事已至此,他还有何惧?
“那在下倒想看看,大当家意欲何为。是否人如其名,真的有‘天’大的本事,能让两家暂缓兵戈!”
箭头微微调转方向,出乎所有人意料,竟缓缓指向了草庐。天痞的独眼中,尽是戏谑的神色:“你说老子这一箭要是射偏了,你现在去救,到底是箭快,还是人快?”
姬长羲脸色立即大变,其他六人,也都惊骇欲死。尤其是月王城一方的辟谷强者,简直面无人色,根本难以掩饰。
草庐内,如今只剩一人。
即是那名年纪跟柳书竹相仿的紫衫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