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娃子不顾一切的冲到瘫倒在地的杜无方身边,看着已经奄奄一息的杜爷爷,通红的双眼再也抑制不住泪水。
这一瞬间,少年天真的脸庞之上有恍惚、恐惧、慌乱无数神情在那一方稚嫩脸庞上交织。
“杜爷爷,你怎了,你不要吓我。”
先前的那块巨石已经被两人的刀气湮灭成白色粉末,恰如冬雪,随风纷飞。
有的落在了杜无方苍老的脸上,有的落在少年乌黑的头发之上,平添一分悲凉之色。
且不论杜无方的过往,至少他对少年的感情是真挚,哪怕他趟过尸山血海,于少年来说他都是村中那个严肃又慈爱的杜爷爷。
“我说我是绝世高手,没有骗你吧。”
杜无方勉强挤出一个笑容,不忘吹嘘一番。
关于他是高手一事,他已经说了无数遍,奈何狗娃子都笑他吹牛。
这回该信了吧。
打狗娃子记事起,杜爷爷脸上永远都带着笑意,就如现在一般,祥和自然。
他哭花了脸,哽咽着骂道:
“狗屁的高手,高手还能躺在地上,你给我起来,呜呜。”
咳咳咳。
杜无方咳嗽几声,乌紫的血沫止住的喷涌而出,狗娃子怎么擦也擦不干净,血流了他一身。
少年见过最血腥的场面是过年村里杀猪的场面,现在一个大活人躺在自己怀里血流不止,而且还是自己最熟悉的人。
他已然吓的六神无主,惊慌失措,只有泪水在唰唰滚落,呼喊着杜爷爷。
杜无方气若游丝,支支吾吾的再一次问道:
“我让你记的东西可曾记全了。”
狗娃子连连点头,心无顾虑的杜无方缓缓闭上眼睛,此生无憾。
世间万事,是不能以对错来衡量的,不同的立场,不同的结果。
杜无方不觉得自己有错,也不觉得老孙头有错,都是顺心而为。
既然是顺心之事,便没有任何好遗憾,技不如人那就去死,仅此而已。
这位纵横江湖百年,将暗香楼推至顶峰,双手沾满无数鲜血的狠人终归是闭上了双眼,完结了他辉煌而又落寞的一生。
四十年前,他放走了少年孙无极,十八前他又被迫卷入那场祸乱,这两大的因果注定他余生落寞。
苏暮云找上门来,一剑斩断了他通往绝巅的路。
孙无极为当年之恩怨,一刀了了结他此生。
因果循环。
只有狗娃子不解,搂着杜无方尚存余温的尸体,他怨毒的目光看向老孙头。
老孙头取出烟锅,慢悠悠的吞云吐雾道:
“你若有实力,也可以向我寻仇,江湖道理如此。”
狗娃子也是个莽子,二话不说,拔出腰间粗糙的木刀便向老孙头杀来。
“我要杀了你,为杜爷爷报仇。”
老孙头站着不动,任小家伙在自己身上一阵劈砍,直到他累的瘫倒在地,握木刀的手都摸出了血泡。
身体与心灵的双重摧残,他最后直接昏死过去。
再醒来时,已经是三天之后,依旧还是那辆破烂马车,只是赶车的人换成了老孙头。
将一个大饼递给一旁沉默不语的狗娃子,虚弱狗娃子背过身不接。
老孙头不曾收回,缓缓道:
“活着,才有机会杀我报仇。”
他不喜欢解释什么,也不想解释,倘若让孩子知道他敬爱的杜爷爷是屠杀他满门的仇人,是何等残酷。
十来岁的少年郎,本就该向阳而生,眼见皆是花红柳绿,而不是活在仇恨的阴霾里。
即使要恨,恨他一人足矣。
闻言,狗娃子一把抢过老孙头手里的烧饼,狼吞虎咽的吃了起来。
老孙头又递上一壶水,他毫不客气的接过,咕嘟咕嘟的往肚子里灌。
两人一路无言,不知过了多久,双眼通红的狗娃子突然开口道:
“你敢教我武功吗,我要打败你。”
老孙头毫不犹豫的点点头。
“好。”
狗娃子一愣,看着一丝不苟的老孙头。
“你不会对我留一手吧。”
“不会。”
“你不怕我杀你?”
“不怕。”
狗娃子一口气不知问了多少问题,老孙头皆是言简意赅的回答,最后狗娃子还是问出了最想问的问题。
“你想带我去哪?”
老孙头依旧言简意赅,缓缓说道:
“打架。”
一听到打架,狗娃子黯淡的眼神里放出一丝光芒。
“对方很强吗?”
“不弱。”
狗娃子有些失落,又有些期许,老孙头似是看穿了他的心思:
“你希望我输?”
嘴犟的少年郎冷哼一声道:
“你最好别死,我会亲手杀了你。”
寡言的老孙头淡淡道:
“如你所愿。”
一日后,狗娃子垂头丧气的坐在马车上,那个号称西陵帝国第一杀手的家伙愣是没有抗住这老家伙的三刀。
名头吹的震天响,还说要凭一己之力,点燃北玄的战火,让顾赵两家彻底撕破脸皮。
说好的要活捉赵啥雪的送给大将军,砍下顾什么脑袋的去西陵皇帝那里领个爵位,结果人面都没见到就被砍死在地。
老家伙第一刀下去,直接将其砍退数里,口吐鲜血。
第二刀直接被轰入大山之中,砸出一个深不见底的洞,七窍流血。
第三刀还没下去,那家伙手中兵器便断裂成两截,叹了一口气道。
“乌桓输了。”
那老家伙也还算有些江湖道义,见对方重伤,短时间内已无战力,便收了刀,没有痛下杀手,只是留下一句:
“胆敢让我发现你在踏入北玄境内,定斩不饶,好自为之。”
随后在号称西陵第一刺客敬畏的目光中,老孙头带着狗娃子坐上那架破烂马车,飘然离去。
老孙头更强了,斩出了积郁在心中四十年的一刀,他的武道境界似那枯木逢春,步步高升。
正如他所说,杜无方那一刀误了他四十年,不然以他的资质早已问鼎巅峰。
狗娃子很郁闷,说书口中的江湖高手打架,那都是上天入地,精彩纷呈,可是到老家伙这里,就像砍瓜切菜。
他也很失落,失落那人为何不强点,最好能砍了老孙头,失落老孙头太强,强到让他看不到报仇的希望。
为什么就不能出现一个超一流江湖高手,将这老不死的砍瓜切菜。
“老不死的,你说我要练多少年才能杀了你。”
老孙头叼着烟锅想了想,一巴掌摊开。
“五年?”
老孙头摇摇头。
“五十年?”
老孙头还是摇摇头,狗娃子当即恼怒。
“那你说几年?”
老孙头缓缓道:
“只要你的手能够握紧你的刀,那一切皆有可能。”
“五年,十年,十五年,二十年命运握住你的手里,松开了一辈子都无法超越我,握紧了随时都有可能。”
狗娃子缓缓低头,轻轻抚摸别在腰间的那柄梅花绣刀,目光中透出一抹坚定。
“我会握住的,也一定会斩了你。”
老孙头咧嘴一笑,露出满口黑色烟牙,憨厚又老实,无可挑剔的老马夫。
“老不死的,你为什么不杀我。”
“你不值得我出刀。”
“你不杀我,将来一定会后悔的。”
“不会。”
“为什么不会?”
“因为这就是江湖,因故循环,往复不断,我可以杀杜无方,你也可以杀我。”
老孙头叼着烟锅,浑浊的目光看着飘扬的雪花,那一刀泄去了他的少年气,慕然回首,已然垂垂老矣。
“人嘛,终究是会死,心中没有遗憾了,如何死其实没有那么重要,死在哪里也不重要。”
“天下青山都一样,埋在那里不是江湖。”
狗娃子望着怔怔出神的老人,杜爷爷也曾说过相似的话,哪里死哪里埋,天下青山都一样。
未能经过人世风雨的摧残,少年郎又怎么可能悟出其中的无奈呢。
少年不知书中意,乘风直去九万里。
一身孤胆有何惧,慕然回首白发矣。
或许只有白发人,方懂往事贵,余生贫。
不知不觉,顾浔三人已经离开京畿数日,只要横穿过卫州,便进入北境。
这几日来倒是异常的平静,三人像是游山玩水一般,一路北上。
所谓事出反常必有妖,赵凝雪知道这只是暴风雪来临前的宁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