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我们都各自回去。
夜半手机铃声才响一声，黄觉警觉地关掉，环顾四周，弟弟们还在熟睡，他蹑手蹑脚起身，急忙来到楼下，却听见有细细簌簌的声音。定睛一看，原来陈希还没休息，厅内一盏微弱的烛光在各处透风的屋内摇曳着，他正端坐在大厅的蒲团上。
见此，黄觉忙咬牙轻手轻脚地往楼上回，可这老旧的木扶手，明明没碰着，还是随着风作起响来。见陈希没有任何反应，他弓着腰，手不敢再碰扶手，而是摸着台阶往上走，待走到最后一阶，总算能松一口气，正要回屋，楼下却传来陈希的声音：“是黄觉嘛？”
“啊？是，我，起来上厕所呢。”
“那怎么又回去啦？你不会尿裤子里了吧？”
“我都多大了，还能尿裤子。我这是，又突然没有了，阿爸，没事我就。”
“你就下来陪陪我吧。”
“哎，好。”黄觉只能又默默走了下来，见陈希端坐蒲团，双眼微闭，面前放着一只质地古朴的箫。
“阿爸，又想起阿妈了嘛？咦，今天不会是她的忌日吧？”
陈希摇了摇头。
“哦，不是就好，我们都没来得及祭奠。”
陈希又摇了摇头：“我意思，我不记得了。”
“阿爸，您也别太难过。我阿妈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美丽，睿智，博学，多情的女子。可惜啊，情深不寿，慧及必伤，她什么优点都集结了，就是这寿数上折了，早早离开。咳，好久啦，我都忘记她了，最近这群年轻人太闹腾，又勾起我的回忆啊。”
“所以她过世后，您就出家啦？”
“我嘛，自幼生在富贵，也曾商海沉浮，也曾纵欲欢场，认识你阿妈之后，鸳鸯被里成双对，早起对镜贴画眉，晚上共话西窗下。想不通，想不通，这神仙眷侣的日子，竟才短短一年时间，她就走。六根束缚多年，四大牵挂已久，到头来，不过是在红尘中翻了几个跟头。机缘巧合，碰见我师兄，他收我入观，教授道术，传我修养之法，不知岁月。可造化弄人，一次在外碰见那些无家可归的小孩，我实在不忍，所以在观外租了房子，照料起来，可有了一个就有两，越收越多，待在观里的时间也越来越少，师兄他老人家自然也发现了。”
“所以，大伯把您赶出来啦？”
“倒也不是，我全真一脉，不婚娶，不茹腥，我的做法虽然没有违背教义，但也确实不合礼制。但师兄显然也不是被世俗所牵绊的人，他压根不管世俗眼光，还拿出自己20万私房钱资助我。但我，还是离开了。”
“我明白，我明白。”黄觉拍了拍陈希的手，“阿爸一定是觉得虽然大伯不介意，但还是您还是不愿意他和观里担下污名，所以选择离开？”
“倒也不是，我只是，嘿嘿，又想吃肉了。”说完陈希拿出蒲团下一个塑料袋，里面是一只被啃了两口的鸡腿。
“阿爸，你？合着鸡腿你拿走的啊？我还以为老幺干的，说她半天。你也是，你拿走，你见我说她，也不吭一声的？”
“没办法，这两天他们带太多了，放久我担心会坏。所以这会儿跟祖师爷商量，他同意，我就吃一口。再说小幺那个，你是说的她，也没说我啊，我吭什么声？”
“你没见她嘴翘成什么样，你能想象她多委屈嘛？”
“当然，冤枉你的人，比你还清楚你多委屈。其实你阿妈死后，我确实四大皆空，食物能饱腹即可，没有什么口舌之欲。可收养了老大之后，他那瘦得，手臂都没甘蔗粗，我只能给他买了四斤肉，炖了只鸡。哎，你不知道啊，平时在观里也，没感觉，那天坐在锅前，我是一边擦口水一边擦口水啊。这馋虫，几乎把我的五脏府都给折腾坏了。后来再回到观中，便觉还在那间租房里。”
“哦，阿爸这话说得深，您意思，虽然身回山里，心却落在俗世，回不去啦？”
“你都哪跟哪？老子就是也馋肉了，但他老人家师兄极为厚道，若真在他观中吃肉，便是天打雷劈了，我都该的。所以为了孩子们，也为了能偶尔满足一口，我就离了道观，再后来，当地认识我的人太多，我还是给观里带来负面影响，所以直接跑来这块地方。”
“不对耶，你既然已经出来了，也说自己爱吃肉，怎么从来没见你吃啊。”
“呵呵，你知道这么多张嘴，一天要吃多少粮食，多少斤肉，我再吃，你们还吃啥？”
“哎！”黄觉叹了口气，“我知道，我知道。”
“呵呵，你知道？你知道。”说着话陈希站起身点燃三支清香，“所以你带着弟弟妹妹们，去工地偷东西啦？”
黄觉忙站起身：“阿爸，你别担心，我是带着他们出去，但只是让他们溜进去捡空塑料瓶子或者其他垃圾，出门就有人收。晚上偷偷溜进去的，只是我一个人。”
“所以那天他们说的是真的，我的儿子是小偷？”
“阿爸，不是这样，我也没拿什么贵重东西，都是捡废料场里的钢筋头，这东西他们没啥用，也卖不几个钱的。他们工地电缆线丢这事，与我无关。”
“你偷的东西，不算贵重，所以你就不算小偷了？来，站到祖师爷面前，你再说一遍，我一直怎么教导，做事说话，皆不可欺心。”
“嗨，阿爸，祖师爷这边您随便跟他说，我不怕的。我反正从出生，就没个亲人，遇到你之前我都不知道父母是啥玩意儿，就这样，我也不可能结婚有小孩的，自己这日子，也算过一天算一天。什么都无所谓，报应不报应随便来。咦，我这算不算四大皆空啊？我只想着，让小幺每天都能戴着漂亮头花，老六坐车出去看病是时不会连副儿童头盔都没有，每次下雨，房子不要跟着弟弟妹妹们一起哭，想阿爸能过自己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