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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南极洲的中心

    从县城回来后,王大强就变得沉默寡言了。

    他时常在深夜起床,蹲在院子里抽烟,他的头发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白,他的身体日渐消瘦。

    他真的不想再攀比下去了,可他从小到大,从没有违背过父亲的意志,就如小帅从来不敢违背他的意思一样。

    小帅起夜撒尿,又看见了抽烟的父亲。他本想装作没看见回去睡觉,他不太敢靠近这个威严且蛮横的父亲,但他仔细想想,父亲似乎也没有那么可怕。

    父亲之所以打自己、凶自己,那是因为自己犯了错。如果不犯错,父亲好像也从没无缘无故对自己发过火。

    小帅坐到父亲身边,王大强看了一眼儿子,接着又把目光转向了隔壁海家的施工现场,满眼哀伤。

    “爸你高兴不?”

    “你找捶是不是?”

    “我考上了县一中,你高兴不?”

    王大强这才一扫愤怒,露出温和的笑意,伸手摸着小帅的脑袋:“你狗日的是专门过来讨我欢心的啊!”

    “高不高兴吧?!”小帅笑起来的样子很温暖。

    “高兴!将来真能考上大学,混出个人样来我更高兴。”

    “那我要考不上大学、混不出人样呢?”这是小帅第一次跟父亲谈及人生,他不太会谈,好像这话一出口,就在作死的边缘试探。

    可令小帅没想到的是,父亲竟然长长叹了口气:“考上了是命,考不上也是命,人不能跟命拧着来。心里一旦拗起了这个劲儿,到头来吃苦受罪的还是自己。”说完王大强又把眼神投向了隔壁。

    小帅知道父亲意有所指,便鼓足勇气说:“找海爷爷谈谈吧,记得我小时候,咱两家好得跟一家似的。海爷爷家人口也不多,他没必要建那么高的房子,他肯定也不想花冤枉钱。”

    “不是房子的事,是面子的事。”王大强用力摁灭了烟头。

    “面子就那么重要吗?”小帅有些愤懑。

    “给我赛脸是不是?回去睡觉,大人的事少掺和!”

    那个暑假,小帅已经懂很多事了。他知道无法改变爷爷和父亲的想法,无法转圜家庭向前滚动的车轮,无法阻止这个攀比的错误。

    父亲为了挣钱,去批发市场干起了装卸工,虽然每天累得腰酸背痛,但收入十分可观。

    母亲和奶奶扛起了田里的活儿,很少干农活的小帅,也积极主动下田,帮母亲和奶奶分担劳务。

    既然无法改变,那就齐心协力。帮家里分担一部分压力,至少在看到愁眉苦脸的父亲时,小帅的心里能舒服一些。

    小帅每天也在思考,怎么能把这个无解的矛盾解决掉!可这是属于大人的事,是另一个层次的事,是他无法掌控和参与的事。

    那时的小帅还没有领悟到,解决问题不单单要靠个人能力,它还需要耐心地等待时机,等待时局的转变,等待更高层次的人制定更好的政策方针。

    临近开学的头两天,父亲累倒了。腰疼地起不了床,母亲拿药酒给一遍遍地擦,父亲呲牙咧嘴地闷哼。

    开学那天爸妈没送他去县城,是村里一个玩伴的家长开着货车,顺便把本村高一的学生给送去了县里。

    那是小帅第一次离开亲属独自生活,白天还好,他被分到了重点班,又是开班会、又是分宿舍、又是跟新同学结识、又是逛新校园,他的生活充实无比。

    可到夜里他就难受了。他担心爸爸的腰伤怎么样了?担心爷爷的病好没好利索?他怀念母亲和奶奶,他觉得挤在西厢房里睡也挺好的。

    好在年轻人适应能力强,很快小帅就融入到了新环境里。宿舍按年龄论资排辈,小帅因为年纪小,被排到了老八。

    小帅印象最深的只有三个人。第一个是宿舍老大张智山,他家是山区的,个头不高却十分魁梧,皮肤黝黑,屁股蛋子浑圆,走路像风一样快。

    第二个叫周杰,家是县城的,剪了很时兴的毛刺头,脖子上总挂着MP3,嘴里天天哼着“快使用双节棍,哼哼哈哼”。他不怎么爱学习,除了上课听讲外,就没见他做过课后作业。

    第三个叫韩玉,内向到在宿舍里几乎不说话。他的脸颊泛白、眼圈泛黑,带着一种病态的模样。印象里他总是洗衣服、洗床单,似乎是有洁癖。从来都是独来独往,就没见他交过朋友。

    后来彼此熟络了,相互之间又开始起外号。老大叫“穿山甲”,第一他来自山区,第二他走路飞快,第三他体形神似穿山甲。

    周杰自封外号“周杰伦”,但大家都喊他“双节棍”,后来直接喊他“棍儿”。

    因为韩玉不合群,大家本来没想给他起,但小帅觉得这样有疏远同学的意味,就给他起了个外号叫“书生”。这个外号没有贬低的嫌疑,韩玉最后“哼”了一声,倒是没反对。

    大家看小帅人畜无害、长得周正,本想给他叫“帅哥”,但小帅极力反对,最后就管他叫了“秀才”。

    在满是尖子生的班里念书,小帅压力还是挺大的。尤其家住县里的那些同学,他们还提前上了补习班,很多知识老师不教他们都会。

    第一次月考,小帅的成绩不是很理想,连前十都没进,堪堪考了个16名。倒是一向沉默寡言的书生韩玉,考了班里的第一;天天不做作业的双节棍,考了第三;老大穿山甲考了第六。

    穿山甲是宿舍里学习最努力的,他甚至每晚都拿手电筒,趴在被窝里看书。可这次考试他受到了打击,双节棍天天吊儿郎当不认真,竟然还能考第三,穿山甲郁闷了一天没说话。

    月末放假时,表哥来找了小帅。表哥考了二中,二中比小帅这边早放假2小时。错峰放假的目的,是为了缓解客车站的运输压力。

    “一中就是好啊,当初我要是不上网,不耽误那半年学业,使使劲儿也能考到这里。”表哥在学校门口等到了小帅。

    “二中也挺好的,一中压力大,心态不好很容易崩。”小帅跟表哥并排前行。

    “谁崩你也不会崩,你这小滑头心眼子最多。”表哥乐呵呵笑着,又说舅舅舅妈想他了,让小帅在舅家住一晚。姑父那头已经打了招呼,让小帅不用担心。

    因为成绩不理想,小帅有些心不在焉,无论坐客车还是步行,他都东张西望、神态游离、郁郁寡欢。

    到了表哥村里,路过村队部的时候,小帅看到宣传栏里贴了一张崭新的红色通告。本来他对这种事情并不感兴趣,但他从公告大标题上,看到了几个醒目的字眼。

    仔细通告后,小帅一扫颓丧,激动地眼眶都渗出了泪。

    他忙不迭跑到舅舅家,推起表哥的自行车就朝外跑。

    “去哪儿呀?我爸妈待会儿就回来!”表哥在后面喊。

    “有急事儿,我得先回家!明天我再过来,正好咱一起回学校。”小帅撂下这话,蹬起自行车就朝家的方向飞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