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北游站在堤岸上目送小舟消失在视野尽头。
宋官官悄悄来到徐北游身后婉约而立,她神情平静,却满腹狐疑,虽说她大致猜出了那名女子的身份,但终究还是没能猜出为什么两人会在短暂见面之后便不欢而散。
难道是因为那位公主殿下的缘故?
在宋官官看来,这个可能性不大。
自家公子不是多情之人,更不是滥情之人,但也不是无情之人,在他心头悬着一杆秤,情义几斤,香火几两,清楚明白,在他这儿,绝不会有情义千斤敌不过胸脯四两的事情。
宋官官在心底依稀感觉到徐北游身上有一股难与人诉说的无奈,只是她下意识地不愿去深思,人生在世,总要担负起什么,哪里会有真正的逍遥人?
与宋官官一起坐进马车,徐北游轻声自语道:“知云那丫头,心地最是纯良,总是放不下这个又放不下那个,若是我遭难了,她肯定也会去寻我,只是这次我却让她失望了,不过也是没办法的事情,齐仙云是秋叶的弟子,而秋叶与我之间又有杀师之仇,我没有去救仇人的道理。”
宋官官没有说话。
徐北游也只是有感而发,没指望宋官官会真的回答。
回到公孙府,有一人已经等在这儿了,既在情理之中也在意料之中。
佛门龙王。
与上次相见时相比,龙王有些不同,如果说上次的龙王有许多不合时宜的烟火气,那么这次的他便将所有烟火气尽数收敛,只剩下本不该属于佛家中人的高昂战意。
难怪秦穆绵说这位佛门龙王是尊“斗佛”。
互相见礼之后,龙王意味深长道:“徐公子,青龙节临近,届时贫僧想请你去往紫荣观一行。”
“二月二,龙抬头?”徐北游微微皱眉,“选在紫荣观是否有些太过冒险?毕竟那里是江南道门苦心经营数百年的老巢,一旦动手,恐怕于我们很是不利。”
龙王似乎早就预料到徐北游会有此一说,不慌不忙道:“亚圣曾言,天时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如今人和大势在我们,让他三分地利又何妨?”
徐北游眼皮一跳,道:“分明是势均力敌之态势,何来人和之说?大师此言怕是有些不妥。”
龙王微微一笑,若有所指道:“听闻徐公子与人对弈,从不善先手落子,反倒是精于后手收官,每每后手所在,让人防不胜防。”
这下徐北游终于是脸色微变,直言道:“大师此言何意?”
龙王嘴角含笑,道:“徐公子心中明白,又何必贫僧来说?”
徐北游呵呵一笑,将话题转开,“既然如此,就要辛劳大师以佛门名义向江南道门之主杜海潺发出拜帖,二月初二青龙节,自当登门拜会。”
龙王微笑道:“那就青龙节再会。”
说罢整个人在徐北游的面前消失无踪。
徐北游轻叹一声。
如今的他深感人手匮乏,若是能有一位地仙境界的心腹,那么许多事情便好做许多。
想到这儿他不得不羡慕齐王萧白和辽王牧棠之,各自有一位地仙境界的属下,而且间接地执掌军权,不过这都是命,羡慕不来。
遥想当年,师祖上官仙尘麾下有九大剑奴,从鬼仙境界到地仙境界不等,各有所长,为首大剑奴的境界更是直达地仙九重楼,只是这九位剑奴在当初那场定鼎之战中,相继死伤殆尽,未能有人留存于世。
师父未曾蓄养剑奴,而是致力于重建剑气凌空堂。
现在剑气凌空堂已经步入正轨,自己是否也可以效仿师祖,开始着手培养属于自己的剑奴?
徐北游陷入沉思。
——都天峰分有两面。
最高处是象征着掌教无上权威的紫霄宫以及素有“道门朝会”之称的三清道殿,在天池背面稍低处则是道门第一殿镇魔殿。
与之相对,在镇魔殿的另一面,有一处惶惶府邸,金玉作瓦,白玉铺地,名为天师府。
在玉清殿议事之后,第二大执事酆都大帝、第三大执事地藏王、第四大执事阎罗王、第五大执事中央鬼帝被悉数问责,只剩下一位太乙救苦天尊,墙倒众人推,从来就不乏落井下石之人,显赫一时的镇魔殿已然是大势去矣。
所谓三清道殿议事,分别是指上清殿议事、玉清殿议事,以及太清殿议事。
其中上清殿议事又称殿阁之主议事,太清殿议事又称九脉峰主议事,只是这两殿议事早已经被秋叶停止,只余玉清殿议事,也就是峰主及殿阁之主议事。
世人皆知掌教真人的众多徒弟中只有三位徒弟有望继承掌教大位,分别是大弟子天云、二弟子乌云叟,以及三弟子白云子。
如今天云执掌太清殿议事,有一众峰主支持,乌云叟执掌上清殿议事,有一众殿阁之主追随,两人的角力更像是九位峰主的最后反扑。
早年间,峰主权柄极大,无论殿阁之主还是各地道门之主,都要听命于各自所属之脉的峰主,当时的镇魔殿殿主出身于天枢峰,哪怕已经是殿阁之主第一人,仍旧要听从天枢峰峰主青尘的号令。
正因为如此,青尘作为诸峰第一天枢峰的峰主,才有能力掀起一场几乎动摇了道门根基的内乱,经此一事之后,秋叶开始大力压制各脉峰主,将其权柄分散于各殿阁之主手中,使得各峰主再不复往日荣光。
天云素来与各大峰主亲近,若是他接任掌教大位,那么道门必然要恢复完全就是各大峰主一言堂的太清殿议事。
作为已经可以与各大峰主分庭抗礼的各殿阁之主自然不会坐以待毙,除镇魔殿之外,其余殿阁之主早在二十年前就开始扶植乌云叟来抗衡天云,甚至他们也有一个更为大胆的想法,通过乌云叟登上掌教大位,使各大峰主完全丧失手中权柄,成为一个空有名号的虚职,道门大权则完全归于殿阁之主的上清殿议事。
如今掌教秋叶闭关不出,地位仅次于秋叶的尘叶也是如此,于是双方便在玉清殿议事中渐成图穷匕见之势。
至于白云子,他既没有峰主支持,也没有五殿十二阁的殿阁之主追随,他之所以能与那两位师兄相提并论,完全是因为天师府。
这次双方联手将中立的镇魔殿排挤出玉清殿议事,使得蛰伏许久的天师府后来居上,似乎有顶替镇魔殿位置的趋势。
曾经的天师府,更像是大郑初年的内阁雏形,早年的内阁并未有日后执掌天下枢机的权柄,却是天子近臣,平日里协助皇帝处理各类机要,位卑权重。
所谓内阁,起初只是正五品官员,类似于皇帝秘书,并无实权。直到大郑中期,各部尚书充任内阁之中,六部官员不得不依从内阁旨意行事,这才使得内阁逐渐凌驾于整个庙堂之上,直至日后神宗年间,内阁已经掌握了整个朝堂的话语权,甚至能与皇权抗衡一二。
此时的天师府便是向着日后内阁的方向发展,权柄日重。
白云子掌握了天师府便掌握了极大的话语权,尤其在这个时候,他作为既不属于峰主一派又不属于殿阁一派的中立者,得以顶替尘叶主持玉清殿议事,已然有了在这场掌教博弈中投注甚至是落子的资格。
巍巍都天峰,号称玄都,是为天下第一山,人立其上,便可真正做到俯瞰天下。
道门十二金仙,这是多大的名头,可却不是人人都能登临这座山峰的最高处。
今日,有一位身着雪白羽衣的道人拾级而上,来到足有十余丈之高的玉清道殿门前,天风吹拂,衣袂飘飘,愈发显得道人仙风道骨,不似凡间人物。
道人回望山外,只见脚下才是云海翻腾,头顶碧空如洗,除了穹顶,已是空无一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