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州,合欢宗。
此处为群山峻岭,云雾铺海,有苍松翠柏,傲立云巅。万川青绿之下,是花香鸟语,姹紫嫣红,有莺燕啼飞,恰似仙境。
林立山头,大多雅阁高殿,高柱垂直山石之末,依山作伴,伫立云间。
偏山雅阁之中,有一半月高台,自山腰外望,与飘渺云海连坐一线,好似迎客之松。
此间有细语徘徊,宛如黄鹂之喉,柔而不媚,娓娓道来:
“中州之域,地大物博,不知百万里方圆。正中有山,名曰中山,相传以中山为界,任意分割一线,皆可将生灵洲平分为二,是为天地之心。”
又有一声,似轻歌百灵,活泼懵懂,仍有疑惑:
“娘,生灵洲那么大,以何为凭证,说中山是天地之心呢?难道是有人拿了把尺子,从这头量到那头,又从那头量到那头?”
小姑娘躺在娘亲丰腴的腿上,对着高台之外的青天,眨着那双桃花似的眼睛,用手指不断比划在跟前比划。
比划来,比划去,便像是忽然想到什么似的,忽然翻过身来,趴在娘亲的腿上,指了指娘亲手上捧着的那本蓝册子,其上《合欢大典》四个字倒也脱俗飘逸。
她撅着嘴嘟囔道:
“还是说这只是老祖宗为了彰显咱们宗门的气派,夸大其词,胡诌出来的?”
小姑娘长得清新秀丽,但圆润的脸蛋上多是还未褪去的稚气,相比之下,那眉眼与她极为相似的女子要更为柔美,饶是柳眉低垂,笑容像是勉强牵扯,也只为其平添几分怜爱。
女子轻轻将手中的册子拍在小姑娘的脸上,佯装愠色,解释道:
“不得无礼。既是将此等要事记录在册,便是确有其事,我偌大宗门,岂可随意欺瞒世人不成?”
“我们既是魔道,杀人放火之事都信手可为,骗骗他人又有何干系?”
听见小姑娘又嘟囔起这等大逆不道的论调,女子不由捏起她圆润的脸蛋,教训道:
“又是谁同你讲我们合欢宗是魔道的?”
“人家山底下的都这么讲。说我们合欢宗专修那些歪门邪道的东西,男子都是丧心病狂的癫子,女子都是吸人精气的妖女。
说地也没什么不对嘛……
瞧郁结长老成天愁眉苦脸的模样,就好像谁欠了他一笔债似的,还有庆喜长老那咋咋呼呼的样子,就没见他何时止过笑。
那嗔怒更是个躁狂的,一天到晚呼来喝去,说他是癫子倒一点也不为过。
至于女子……”
不知是否是小孩子性情顽皮,姑娘状似不经意地将眸光瞥向母亲,其中似是颇含意味。
母亲倒也无甚急色,想来是这骂名早已缠身多年,失了更多解释的心思,只说教似道:
“合欢宗修习人间欲念,只因欲念之气人皆有之,从无正邪之分。与他人修习五行之气,神魂之道一般,无任何分别。
正如过去臭名昭著的苟老鬼,修的却是再正常不过的生气法子。归根结底,正魔与否,当看如何使用才是。
更何况,朗朗乾坤,哪门子魔道能位居三山六宗之列?”
“那妖骨冢的还都是一群吃人不吐骨头的妖怪呢,传说几万年前还曾奴役过人族,如今不也名列在三山六宗吗?”
姑娘顽皮惯了,总该施些惩戒的,于是女子捏起小姑娘的脸蛋,将那白皙的脸颊捏的通红:
“小丫头长大了,还晓得跟娘顶嘴。”
“疼疼疼——说不过我,娘就摆大人威严!”
“这是在将你带向正途!”
“若是正途,娘为何不教我修仙习法!分明您也知道那是见不得光的法子,才不愿教给女儿罢!”
女子这才明白这小丫头顶嘴的原因。
到头来,她心心念念的,还是修仙。
到底是生在这鼎盛的宗门里,见过了修士的气派,也便不可能再甘愿做个渺小的凡人。
想到此,她也不免叹了口气:
“非是不愿教你,分明是你这丫头诚心与我作对。宗里那么多法门你不学,非要学我这愚弄人的本事。”
“我才不要每天要么嘻嘻哈哈,要么哭哭啼啼的。分明是咱宗门修的法门都太邪门了,就没一个正常人!”
想到小丫头嘴里提及的两位,女子也不由犯难起来。
若是生在其他宗门倒也罢了,可唯独生她养她的是自己这个臭名昭著的妖女,若真将自己修行的法门传授于自己的骨肉,岂非是让她重走一遍自己走过的路?
这路可并不好走。
若她当年也有选择,也万万不会走上这道途。
任凭做了如何善事,凭这身本事救了多少人,到头来也难免被骂上一句婊子,喊上一声妖女。
她不免长叹道:
“若真想修我这法门,也并非不可。只待哪日你寻一良婿,我便同意传授给你。”
她这法门与情念有关,可总不能真让眼前这小丫头学自己一般,以勾搭各派修士蕴养自身灵台才是。
可所谓‘良婿’,当是用情专一,不负真心,又甘愿将己身托付之人,该是双向选择。
但就这小姑娘的性格,怕是一辈子也寻不见一个。
莫不是待日后安定下来了,为她找些别个宗门的道法来,让她修行?
但若只有法门,而无传道授业之人,一生成就怕也有限……
可如何让那些道貌岸然的‘正道’,心甘情愿收一‘妖女’为徒?
一向宣传有教无类的万仙山?
可又该凭谁引荐?
依稀记得,多年前有一个偷瞧自己沐浴的画师……
女子觉得自己想的有些多了,不免摇头打消了自己的遐思。
小姑娘见娘亲头痛似的摇头,不由关切道:
“娘,您怎么了?我不学仙法了好不好,您不能对女儿失望……”
“哪有,娘怎么可能对你失望呢。”
女子牵起了一抹温柔的笑意,
“娘只是在想些别的事情。”
“娘在想些什么?”
女子摇了摇头,是不愿与小姑娘多提。
她转而望向那高台之外,看似辽阔的青天。那天幕与云海之间,似是有一层虚幻的薄膜,牢牢地覆盖这苍翠的群山。
这看似天高鸟飞的地界,也不过是个掩盖地极好的囚笼而已。
甚至还不晓得,要被关在这看似自由的囚笼多少年。
正待这么想着,眼前那虚幻的薄膜,却忽而发出一声清脆的声响。
便像是,有什么事物,在眼前碎裂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