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伫立在暴雨之中。
他没有打伞,任由那洗去夏日气息的雨珠在身上摔碎,淡金色的头发湿成一团,黏在脖子上,身形几乎要被雨幕所吞噬。
阿斯罗·梅迪在等待某个人。
某个从血缘上而言,是他在世界上最亲近的人。
但在实际上,却是阿斯罗最为敌视的人。
他那个作为“天才”而出生的妹妹。
很快,在雨幕之中,出现了另一个人。
伊娜·梅迪戴着牛头头套出现在了雨幕之中。
两个人保持着相当远的距离。
这很正常,除去血缘上的那点微弱联系,以及因为那鲜血而产生的恨意,这对兄妹之间毫无感情。
“阿斯罗·梅迪。”
阿斯罗皱着眉头看着眼前打扮怪异的女仆,“你是谁?”
“我是伊娜·梅迪殿下的贴身女仆,负责日常贴身照顾伊娜大小姐。”
“伊娜·梅迪呢?”
“她让我来和您交谈。”
阿斯罗似乎有些失望,他直勾勾地看着那个戴着头套的女孩,“你以为,只有你继承到了父亲灵敏的嗅觉吗?”
被认出来了。
“在那场晚宴的时候,我就认出是你了,伊娜·梅迪,龙之心,是交付给了你。”
伊娜和阿斯罗都有着非常灵敏的嗅觉,她也能凭借气味分辨出莱德和其他人的区别。
“我只是——”
他直接打断伊娜的话,“跟过来。”
说罢,阿斯罗向着某个方向走去,伊娜相隔一段距离,跟随在他的身后,两人就这样一前一后在雨中行走着。
在阿斯罗的带领下,伊娜经过那片因为暴雨而积蓄了不少水的公平湖,来到了角斗场之前。
“阿斯罗·梅迪。”阿斯罗将手搭在上面,石盘吸走了少许的玛娜,发出了确定的声音。
“伊娜·梅迪。”
伊娜也学着阿斯罗的样子,将手放到上面,听到了同样的确定声音,跟上了阿斯罗的背影。
通过两根竖立的柱子,两人来到了角斗场之中,魔法的结界在他们的身后随后展开。
录制好的女声在角斗场内播报着相关内容,阿斯罗·梅迪根本没有听,他来到了角斗场的最边缘才转过身来,静静地看着那个牛头女仆。
相隔很远,伊娜·梅迪摘掉了那硕大的牛头头套,女孩精致而稍显稚嫩的面容就此展现出来。
“果然,你的伴生水晶还在。”阿斯罗一眼就看到了那枚融入到头链里的伴生水晶,“父亲还以为我是几岁的孩子,觉得把魔人的伴生水晶扣掉什么能够把我打发掉,那个人根本不可能是你。”
伊娜沉默了很久,她尝试开口:“兄长”
“我不是你的兄长,你只是恰好被母亲生出来的家伙罢了。”
“”
说得不错,或者说阿斯罗·梅迪的说法完全正确。
是自己杀了阿斯罗·梅迪的母亲,杀了伊迪·梅迪的妻子。
伊娜调整了一下情绪,她重新问道:“你有事情吗?在这里,是想和我战斗?”
“阿瓦隆魔法团有收到报告,你是血术士。”
“阿瓦隆魔法团。”伊娜重复了一下这个名字。
她记得这是莱德曾经想去的地方,阿斯罗的老师好像就是其中的一位副团长。
“因此,我的老师让我来问一下你。”阿斯罗盯着那个女孩。
“请问。”
“你会鲜血魔法吗?”
“我不会。”
人子的原语中的那部分的确是鲜血魔法,但单独的鲜血魔法,伊娜的确不会。
“你杀了你的管事们,夺取了他们的血液吗?”
“我没有。”
这个也的确不是伊娜做的。
“你用奥术魔法迷惑其他人,掩盖自己用鲜血魔法的罪行了吗?”
“我没有。”
过于简单的回答让阿斯罗皱起了眉头,“不肯承认吗?”
“如果你不愿意相信的话,我说什么也没有意义。”伊娜解释道,“在你不在家的时间里,的确发生了很多事情,你可以去问父亲。”
“可父亲无论如何都会偏袒你!”阿斯罗·梅迪忽然如此低吼道。
“那并非偏袒,父亲是在‘看守’。”
“随便你怎么说,父亲早就知道我的想法,但他为了避免我和你之间的冲突,选择把我扔了出去,而把你留在了身边,这就是他的选择。”
伊娜从不知道这件事,她一直以为是阿斯罗主动要求去外面上学的。
“还有一件事,你也无法否认,我见过你使用鲜血魔法,就在你刚出生的时候。”阿斯罗缓缓说道,“你杀了母亲。”
“是,是我杀了她。”
出乎阿斯罗的意料,对于这件事,伊娜就这样承认了。
“不掩饰吗?”
“没什么好掩饰的,是我的魔法杀了她,这是你告诉我的。”
阿斯罗冷声问道:“你没有见过母亲吧?”
伊娜默默点头,“没有,父亲甚至不肯把母亲的照片给我看。”
伊娜并不知道母亲的样子,不知道母亲的名字,甚至就连“母亲”这个概念,也是在书上看来的。
魔法公爵大概是为了不让伊娜有奇怪的想法,因此从未主动在伊娜面前谈起过她的母亲,也严禁其他人公开谈论伊娜出生时的意外。
如果不是阿斯罗当年离开家对伊娜说出了所谓“真相”,她可能到现在都不知道母亲是因为自己而死的。
在之后的日子里更是如此,伊娜能听到这个词语的时刻,无外乎女仆们之间的窃窃私语,或者是在莱德之前的那些管事或家庭教师们评论自己的时候。
“杀了母亲的那个孩子”“用母亲的生命作为代价而出生的孩子”“没有母亲的那个孩子”,总是配合着这样的描述出现。
对伊娜而言,“母亲”是一个过于遥远的词语,是十二年前的自己亲手捏碎的。
说起母亲,阿斯罗的神色柔和了下来,他像是在谈论美好的幻梦,语气异常柔和,“母亲是个特别,特别,特别温柔的人。”
“在我小的时候,她总是喜欢呆在花园里,她特别喜欢花,各种各样的花,而父亲则是从很多地方为她运来了各式各样的花朵,那些花全部种在了花园之中,用魔法精心呵护着。”
“我问母亲为什么那么喜欢花园,喜欢那些花,她一会儿说那里有她在故乡看不到的景象,一会又说这才是她的故乡该有的景象。”
原来那片花园从前是母亲在打理吗?
伊娜怔住了。
在伊娜的记忆里,那片花园总是荒芜一片,其中什么也没有,但从土壤的品质上能看出那里曾经种过什么东西,可伊娜的父亲也没有再向其中种过什么,就连去的时候都很少,只是那样将它保留了下来。
“我还记得,就在你出生的那一年,极北之地下了很长很长时间的冻雨,花园里的防护设施被砸坏,很多花都死了,母亲为此伤心了很久,父亲说‘不要紧,我们明年再种更多的花就好了,你的孩子会和那些花一起长大’。”
“但没有来年了。”
伊娜也明白为什么当初自己提出自己要开垦那片荒芜的花园时,父亲会是那副复杂的表情了。
她张开嘴巴,试图说些什么,可是第一个字吐出来后,伊娜就没办法再继续说下去了,“我”
“母亲还很喜欢看月亮,她在城堡的最顶层有一个小小的阁楼,那里是父亲单独为母亲留出来的,每一次问起原因时,母亲总是一脸悲伤的样子,她会摸摸我的头,告诉我‘那里是永远也回不去的地方’。”
“她也真的永远回不去了。”
伊娜只有默默听着的份儿。
这些都是她从未体验过的感受。
她根本就没有见过那个人,哪怕是那个人把她带来这个世界的。
但在无形之中,自己的一切,都和那个人极其相似。
阿斯罗的情绪越来越激动,他湛蓝色的眼眸之中是赤裸裸的恨意,压抑了如此之久的愤怒,一并爆发了出来。
“快乐的时候,悲伤的时候,我都记得清清楚楚,因为在你出生之后,就再也没有过了。”
“我不知道有这些事情。”
“是啊,你什么都不知道,所以你能那么轻飘飘的说出那句‘是我杀了她’。”阿斯罗缓缓闭上眼睛,再次睁开时,“伊娜·梅迪,我叫你来,只有一件事情。”
阿斯罗从怀中拿出了魔法杖,遥遥地指向那个小小的女孩。
“在你出生的时候,我就想要掐死你,父亲或许也有过这个想法,但你终究是他的女儿,而我和你毫无关系。”
“当我知道你也来到嘉兰王都的时候,还以为父亲终于愿意抛弃你,带你来嘉兰王都接受审判,没想到父亲是想让你进入国立魔法大学读书,并想让你继承他的爵位。”
“可我知道你的真面目,现在的我是阿瓦隆魔法团副团长罗德的学生,我有责任清除血术士。”
“对我来说,你只是一个杀了我母亲的血术士,因此,我也会杀了你,这是迟到了十二年的复仇。”
伊娜看着那魔法杖,摇了摇头,“你做不到的。”
“什么?”
伊娜重复了一遍,“你做不到的。”
“那就来试试吧。”
伴随着这样的话语,阿斯罗将在自己的魔法展现了出来。
冰枪,冻结术,暴雪,冰霜咆哮魔法一个接一个,像是宣泄怒火一般喷涌而来。
伊娜只是呼了一口气。
不需要任何的咒语,七级冰霜魔法·冰爆悄悄笼罩在了角斗场之中,漫天的冰晶散开,所有的冰霜魔法都被炸了个粉碎,阿斯罗的那一堆魔法除了卷起一阵冰凉的风,吹动伊娜淡金色的发梢外,毫无作用。
阿斯罗举起魔法杖,奥术魔法的琥珀色光芒扭曲着亮起。
但下一刻,伊娜的奥术魔法就将那抹光芒掐灭在了魔法杖的顶端。
甚至没有让它释放出来。
全方位的碾压。
她只需要站在那里,就足够了。
名义上的伊娜是七级冰霜魔法师,但除开人子的原语,伊娜实际上早就学会了八级魔法,摸到了九级魔法的边缘,七级魔法瞬发都没问题,魔法公爵现在退位把爵位交给伊娜都不会有人说什么,因为其他公爵也都只是八级的水平。
阿斯罗只是一个五级魔法师,这中间的差距,是根本无法用魔法来抹平的,能做到的只有莱德,可莱德只有一个。
天赋之间的差距太大了,伊娜是天才中的天才,阿斯罗只能算是凡人之中稍稍出众一些的家伙,
“无论如何都比不过你吗?”阿斯罗不甘地看向那个小小的身影。
他不甘。
自己在伊娜面前,犹如孩童一般无力,她甚至没有用魔法杖,就像那不值得为自己而使用一般。
纯粹只是用毫无增幅的魔法,就将自己精心准备的一切打得粉碎。
不仅仅是这件事情,近来发生的一切都让他倍感破灭,面前的伊娜·梅迪正是破灭的。
这么多年过去了,伊娜·梅迪依然如一座山峦一样,死死地压在他的面前,他的前方,绝无道路可言。
父亲没有在乎过他,母亲因为这个人而死,自己有时还会因为妹妹的流言被歧视这些年里,真正在乎他的只有一个人。
他的老师,罗德。
“去揭露你妹妹的真面目吧,这样的话,你会成为讨伐血术士的英雄,一定能够进入阿瓦隆魔法团。”
这是老师曾给他的许诺。
就如落水之人抓住的绳子一样,这就是阿斯罗·梅迪现在唯一相信的东西。
“老师,您是对的。”阿斯罗喃喃着从口袋之中掏出了一个小小的‘血包’,“天才就是这样蛮不讲理,我们这种凡人,唯有付出代价,才能追赶上他们。但如果这个就是代价的话,我愿意接受。”
“那个是——”
从那小小的胶囊之中,伊娜察觉到了其中汹涌如潮水的血意,血管中属于莱德的那部分红血在发出非常紧急的信号。
她想到了一个可能性,难以置信地看向了那个摇摇晃晃,从地上站起来的少年,“阿斯罗,难道你——”
阿斯罗忽然笑了。
他看着继承到了母亲的一切,然后带走她的生命的伊娜,犹如下定了某种决心,将那‘血包’吞入口中。
“想要击溃‘血术士’,就需要——成为他们。”
阿斯罗的皮肤就此开裂,无数道伤口展开,猩红的血雾从中喷出,鲜血的印记出现在了他的身上。
一根托举太阳的权杖。
“阿斯罗”
伊娜怔怔地看着那包笼在血意之中的阿斯罗·梅迪。
那是鲜血魔法。
但那还不是最重要的。
被鲜血包裹在其中的“兽”睁开了流淌着滚烫之血的双眼,他变得无比像是魔人,在没有继承到水晶、徒有小小凹陷的胸口之中,血红色的水晶从皮肤之下渗出,来到了那空缺之处。
“热身结束了,这是我唯一从母亲那里继承来的东西,这也是我这些年学习的成果来吧,伊娜·梅迪!我要向你讨回十二年前,你出生时带来的‘原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