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侯纾看着父亲骑着马走远了,才回到颂雅堂给钟玉卿请安。
钟玉卿已经快梳洗完毕,正在选簪子,看到夏侯纾进来了,她微微抬眸,说道:“方才便听红螺说你来了,却没见进来。庆芳又说你去送你父亲出门了,这倒是难得。你父亲都跟你说什么了?”
夏侯纾看着镜中雍容华贵的钟玉卿,笑着说:“父亲最是关心母亲,自然是教导女儿多听母亲的话,为母亲分忧了。”
钟玉卿转头看了她一眼,似乎心情不错,嘴上却说:“你何时跟你二哥学得油腔滑调的了?”
“母亲这可就冤枉我了!”夏侯纾一个劲地喊冤,“父亲真是这么跟我说的,你要是不信,回头你自己问父亲去?”
“小小年纪,没个正形。”钟玉卿嘴上这么说,心里却十分高兴。她看了看镜中的自己,总觉得头上那支金镶蓝宝石点翠花簪怎么看都怪怪的,遂取了下来放在妆奁里,侧脸对夏侯纾说:“今日你姑母要来,你过来替我挑支簪子吧。”
钟玉卿口中的姑母,正是夏侯渊一母同胞的姐姐夏侯湄,越国公府里赫赫有名的女性人物,即便已出嫁多年,但府中之人每每提到她的名字,都会默默表现出一派肃然。
在外人看来,夏侯氏器重男儿,也是靠着男儿征战沙场,建功立业,光耀门楣,事实上对女儿也是宝贝得紧,尤其是在夏侯湄出生前,越国公府已经连续两代没有女孩出生了。
夏侯湄作为长女,又是同辈中唯一的女孩,自小便享受着最优越的待遇,衣食住行无不精细,随身服侍的丫鬟婆子都有十几个。宠溺之下,夏侯湄的性子难免骄纵了些,对人对事总是带着几分睥睨众生的傲气。
夏侯湄及笄后,她的父亲夏侯逊将她许配给了门庭清贵的荣安侯府嫡长子许尚瑜。国公府嫡女嫁侯府嫡子,这在当时算是低嫁,因而夏侯湄不论是在婆家还是娘家,都端着一口气,什么事都要插上一脚,摆摆她国公府嫡女的谱儿。
夏侯逊夫妇觉得在婚事上有愧于她,不好斥责;荣安侯府忌惮越国公府的权势,也是百般隐忍。久而久之,夏侯湄就更加肆无忌惮了。
钟玉卿刚嫁入越国公府时,夏侯湄认为恭王府没落了,就想拿捏住这个新进门的弟媳。她身在许家,却时刻心系娘家内宅之事,不仅安插了眼线在越国公府监视钟玉卿的一举一动,还隔三差五就回娘家,处处与钟玉卿作对,各种言语挑拨给钟玉卿难堪。奈何钟玉卿看上去文静客气,却不是个吃素的,不仅多次当着众人的面戳穿她的用心险恶,将她怼得哑口无言,还打消了她继续干预娘家内务的念头。
夏侯湄在钟玉卿那里数次栽了跟头,落得个里外不是人,心里很不是滋味,就跑去找母亲林老夫人吹耳边风,试图通过林老夫人来治一治钟玉卿。林老夫人是个明白人,但她也拿这个被娇惯坏了的女儿没办法,又不想得罪长媳和恭王府,索性把越国公府的管家大权交给了钟玉卿,自己则躲到颐鹤堂吃斋念佛图个清静。
夏侯湄吃了亏,就此收敛,不敢再明目张胆地掺和娘家事务。但私底下,她却总是与钟玉卿较着劲,继而把目光投向陆续进门的夏侯氏二房和三房夫人,企图拉她们做帮手。可是二房先夫人况氏婚后没两年就过世了,续弦的章氏是个贤惠的,对她的挑拨离间不怎么搭腔;三房的郭氏因夏侯泽常年生病需静养,也不爱搭理她。
渐渐地,夏侯湄意识到自己在娘家越来越遭人嫌,说话也越来越没有分量,只好把气撒在丈夫、子女和身边的仆从身上,搞得荣安侯府家宅不宁。新继任荣安侯的许尚瑜为了图个清静,便与一帮好友组了个清谈会,整日饮酒赋诗不着家,还迷上了五石散,日子过得飘飘欲仙,不料却被牵扯进了一桩谋逆案。紧接着,荣安侯府被查封,人人自危,夏侯湄四处奔走却求告无门,不得不回娘家求助。
当时越国公府已经是钟玉卿当家,听闻荣安侯府的事情后,钟玉卿不计前嫌,多方打探斡旋,并动用了恭王府的力量,才帮许尚瑜洗清嫌疑。自那之后,夏侯湄就像变了个人似的,一个月总要往越国公府跑三四回,回回都是带着礼品欢欢喜喜的来,意犹未尽的去。尤其是夏侯翖出事后,夏侯湄更是感同身受,对钟玉卿也关怀备注,俨然一对亲姐妹。
夏侯纾刚回越国公府时,听到身边人对夏侯湄的评价,也是对这位姑母避之不及。然而这许多年过去了,有时候她还庆幸有姑母来陪母亲说说话,解解闷。所以她赶紧凑过去,将妆奁里的数十根材质花色各不相同的簪子扫了一眼,最后将目光落在了一支玉质的如意簪上,便挑出来轻轻往钟玉卿的发髻上簪,解释说:“方才那支金镶蓝宝石点翠花簪样式工艺都是顶好的,可是过于华丽,反倒是有些喧宾夺主了。还是这支如意簪好,素净不失贵气,更显得母亲姿色卓绝、气度不凡。”
钟玉卿对着镜子看了看,对女儿选的簪子甚是满意,便说:“你姑母上次来的时候提起你,你也回去收拾下,晚些时候去见见吧。”
“今日恐怕不行。”夏侯纾说,“二哥约了我游湖。”
“翊儿他一早就过来请安了,说是有事要先出门一趟,还说与你约了午时外出。我还奇怪他往日没这许多礼数的,怎么今日这般殷勤,原来是想替你开脱呢。”钟玉卿一副了然于心的样子,说着她从半开的窗户向外望去,又说,“如今时间还早着呢,你姑母也说会早些过来。我看你也别回去了,陪我一同用早膳,等你姑母过来。”
夏侯纾没想到夏侯翊一早就来把他们约着游湖的事情说了,这会儿再也没有理由推辞。
母女俩一起吃过早饭,钟玉卿就先到花厅里安排府中这一日的事务,让夏侯纾也在旁边听着,学习如何管家。
夏侯纾对管家一事并无兴趣,就东一耳朵、西一耳朵的听着,无非都是厨房菜品、花园修理、物资采买等等繁琐之事。她听了半晌也没听出点新鲜有趣的事情来,甚至有点想回去睡个回笼觉。
好不容易熬了小半个时辰,夏侯纾真的就有些昏昏欲睡了。直到有人来报,说是姑太太到了,她才打起精神来。
夏侯湄照例是带了一堆礼物过来,她身边的林嬷嬷不停地在跟庆芳解释每件礼物分别是给谁的,有什么功用。
夏侯湄跟钟玉卿打了招呼,立马拉着向她行晚辈礼的夏侯纾,惊喜道:“果然是女大十八变,许久不见纾儿,越发出落得娇俏可人了。”
夏侯纾对姑母的这一番说辞相当腹诽。明明年前及笄礼时才见过,她还拉着母亲的手感慨时光易逝,她们都老了。如今才过去几个月而已,哪里有那么多变化。但她不能说出来,只好笑了笑。
夏侯湄的手却没有放开,而是继续说:“早知道今日你在家,我就带若谦一起来了。你们表兄妹也是很久没有见过了,也该多走动走动。”
许若谦是夏侯湄的二儿子,在荣安侯府许家同辈中排行第八,平时就喜欢把自己关在家里读书,对诗词歌赋很有见解。不过夏侯纾与他并不对脾气,所以平时见了也只是相互见个礼,并没有什么深交。
夏侯纾一时之间不太明白姑母让她跟许若谦多走动是什么意思。
钟玉卿却先一步反应过来,立马打圆场说:“纾儿这孩子年纪一天天大起来了,只是这性子却收不住,整天胡闹没个正形的。若谦那孩子文雅喜静,只怕兄妹俩见了也处不来。”
酒逢知己千杯少,话不投机半句多。夏侯纾与许若谦就是后者。
果然之女莫若母!
夏侯纾立马感激的看向母亲。
夏侯湄却没在意。她笑了笑,岔开了话题无比怀念的说:“我瞧着纾儿呀,就想起了我年轻的时候。府中这一辈的三个姑娘,我从前觉得绮儿的脾气像我,如今看来,还是纾儿最像我,所以看着就格外亲切。”
夏侯湄口中的“绮儿”便是夏侯潭与已过世的先夫人况氏所生的大女儿夏侯绮,比夏侯纾大七岁,随她父亲搬到锦凤城的第二年就嫁给了锦凤城城主的嫡长子韩廷誉,如今已儿女双全。此外夏侯潭与继室章氏还有一个小女儿夏侯纯,只比夏侯纾大两岁。
钟玉卿看得明白,便说:“三个姑娘性子都像你,只不过这两年就纾儿一个人在你眼前晃悠,你才会觉得她最像你。”
夏侯湄听了,似乎也觉得是那么回事,这才放开了夏侯纾。
夏侯纾松了口气,挨着母亲在下首坐了下来。
夏侯湄接过女使奉上来的茶水抿了一口,又怅然若失道:“平心而论,三个姑娘里,大姑娘是我从小看着长大的,也是最上心的。她母亲去世的时候,她才开始牙牙学语,路都不会走,我看着真是心疼不已。这孩子真是命苦了些。好在章氏是个敦厚良善的,进门之后也没亏待她,把她养得很好。眼瞅着她一天天长大,我这里心也欢喜,原是打算在京中给她再说门好亲事,所以她父亲要去锦凤城赴任时就想把她留下。哪里知道她怎么都不肯听劝,执意要跟过去,不到一年就嫁给了韩廷誉。锦凤城我没去过,但是听人说那里气候不好,夏天热得慌,冬天又极为寒冷,而且处在两国交界地,不怎么太平。她若是肯听我的,不嫁那么远,平时也还能走动走动。如今一年也就逢年过节时送来节礼和几封请安的信。唉,真是女大不中留啊。”
钟玉卿的脸色早就在夏侯湄提到夏侯绮不肯留在京城时变得不悦起来。她耐着性子待夏侯湄说完,便毫不客气的说:“这都过去多久的事了,大姐还提它做什么?如今大姑娘与大姑爷琴瑟和谐,儿女双全,乃是世间美事。而且大姑娘是个和善懂事的孩子,这两年也是被两个孩子牵绊住了,等过两年孩子大了,还怕大姑娘不回来看你?”
夏侯湄听了钟玉卿的话心里很不是滋味,就愣在那里半晌没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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