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很快就到了积云巷,远远便见巷子里停满了马车,仅仅只留出能过一辆马车的宽度供他人穿行。夏侯纾怕自己的马车进去找不到地方停放,便让车夫在巷子口的街边找个地方安置,打算带着大家步行进去。
积云巷里热闹非凡,杂技团的伎人们正在卖力表演。有表演飞丸的,有表演走索的,有表演胸口碎大石的……每个杂技艺人周围都围满了人,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皆有,不分贫富贵贱,他们时而屏息凝视,时而大声惊呼,无不被表演吸引着视线,牵动着情绪。
夏侯纾和云溪虽然也算半个大人了,但毕竟是女子,身个子在男人堆里并不凸显。而夏侯翎还是个孩子,身高更加没有优势。主仆三人站在围得严严实实的人群外,连着换了几个地方,都挤不进去,几乎看不真切里面的表演内容。
夏侯翎生平第一次见到这样精彩的表演,既好奇,又心急,围着人群转了好几圈,连蹦带跳,见缝插针,不一会儿却又被人群给挤了出来。他不甘心,一咬牙、一狠心,也顾不得姐姐的担心,一头钻进人群里,借着身子瘦小的便利拼命挤到了人群的最前方。等他再回头,哪里还有姐姐的身影,瞬间有些慌乱。奈何眼前的表演过于新奇和精彩,他索性不辜负这个好机会,盯着台上的表演看得津津有味。
“翎儿,我们就别去挤了,还是去旁边的茶楼要个雅间吧。”夏侯纾目光在附近视野宽阔的几间茶楼之间徘徊,企图选一家人少的坐下来一边喝茶一边观看。等她回过头来,正好看见夏侯翎的背影消失在人群中。然而她喊了好几声也没得到回应,只好放弃了,拉着云溪站在旁边紧张地留意着里面的动静。
“这六公子平时看着胆小怕事,不声不响的,这个时候倒是机敏得很,招呼都不打一声就往里面冲,也不怕被人推了或者踩了。这要是伤到了,回去可如何怎么向三夫人交代呢。”云溪比夏侯纾还要着急,恨不能踩了高跷看看里面的情况,再把夏侯翎抓出来狠狠数落一顿。
夏侯翎年纪小,身子也单薄,不是没可能发生这种事。
听了云溪的话,夏侯纾更加担心了。
杂技表演一个接一个,喝彩声连绵不断,振聋发聩。一个光膀子的大汉刚表演完喷火,烧得台上一片火旺,博得围观群众一阵欢呼,立马又换上一个人表演跳剑。
只见一身形高大的褐衣男子手提三四把短剑走上台来,众人还没看真切他的面容,他便不由分说倏地一下将手中的短剑全部抛向高空,如疾鹰飞窜而去,直击长空。
众人正惊叹着,那短剑却已经到达了峰顶,立即掉转头直直往下落,若电光下射,剑刃在日光的映射下闪烁着银色十分刺眼,眼看就要落到头上……
人群中,不知是谁先惊喝了一声,其他人便像是被传染了一样,立刻跟着尖叫起来,瞬间便作鸟兽散。
一时间,尖叫声,逃窜声不绝于耳。
众人还未平息过来,褐衣男子已经轻松地抓起旁边的剑鞘将四五柄短剑一一接住,整个过程如行云流水,没有半分踌躇。
众人停住脚步,定神往台上瞅了瞅,提到嗓子眼的一颗心总算是回归原位,立刻发出雷鸣般的掌声。然而褐衣男子却只是轻轻鞠了一躬,缓缓退场,深藏功与名。
夏侯纾早在众人慌乱退散之际就已经冲进去将看傻了的夏侯翎拉到一边,直到表演者退场了,她才算松了口气。
她是经历过刺杀的人,对一些潜在的风险非常敏感。早知道夏侯翎这般痴迷,她就不带他来看这么危险的表演了。
夏侯翎好半晌才反应过来,一张脸都吓白了。许久,他抬头看着夏侯纾,心有余悸道:“太惊险了,还好三姐姐将我救了出来!”
“我看你就是平时读书读傻了,看到那么多剑落下来,竟然都不知道躲开,难道你没看见其他人都散开了吗?”夏侯纾心里着急,说话也少了分寸。倒也不是她大惊小怪,而是夏侯翎这孩子的安危牵连甚广,如若今日真有个什么闪失,且不说常日冷着脸的郭夫人会不会撕了她,就是自己的父亲母亲那里都不好交待,那她可真就万死难辞其咎了。
夏侯翎没想到姐姐真的生气了,颇为自责,低垂着脑袋,轻轻说了声“对不起,都是我太贪玩了。”
夏侯纾听到这声道歉,立马察觉到自己着急过头了。看到夏侯翎难过的样子,她终究是于心不忍,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半是解释半是安慰道:“这事本不该怪你,要怪就怪我没有事先跟你说清楚。这里鱼龙混杂,难保不会遇到危险。当然了,我也不是对他们的表演没有信心,只不过人有失足马有失蹄。万一他失手伤了你,我可如何向你母亲交代?”
“三姐姐不必担心,你好心带我出来玩,我已经十分感激了,方才是我莽撞,才让姐姐担心了。如若是真不慎出了事,我必然不会怪你的。”夏侯翎赶紧说。他怕夏侯纾不相信,还拍了拍自己的胸脯,正色道:“至于母亲那边,我也会自己向她解释。”
男孩子嘛,不论年长年幼,都得有个男子汉的模样才行。
难得夏侯翎有这份担当,夏侯纾很是欣慰。
夏侯纾知道,夏侯翎并不是个没心没肺的傻孩子,他只是自幼失怙,少了父亲的倚仗和鼓励,又被母亲管得太紧,害怕让别人失望罢了。
记得三叔夏侯泽在世时,夏侯翎也曾天真烂漫,活泼开朗,时常囔囔着让嬷嬷带他来找哥哥姐姐们玩,甚至还自告奋勇要跟夏侯翊学射箭。尽管他那时候年幼力气小,身子才跟弓一般高,使出了吃奶的力气却连弓都拉不开。后来他父亲没了,郭夫人便将注意力全都放在他身上,逼着他读书练字,逼他放弃自己原来的喜好和玩伴。过度的关心和期待都像山一样压在他肩头,让他小小年纪就承受着巨大的重量。他不敢贪玩,不敢有主见,不敢违逆母亲的意思,害怕稍有不慎就担上不孝的骂名。
夏侯纾渐渐也明白,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言不由衷,迫不得已。越是了解,越是慈悲。
她掏出手绢替夏侯翎擦了擦额间因过于惊吓而冒出的细密汗珠,笑着柔声道:“有你这句话,我也就放心了。”然后指了指一旁老槐树下的一间茶铺,“走吧,去喝杯茶压压惊,顺便休息一下。”
姐弟二人在茶铺中找了张空桌子坐下,云溪去找掌柜要了一壶茶和两碟点心。
茶铺陈设老旧,照顾顾客用的茶具碗碟也是陶土的,看上去粗糙,但也别有一番韵味。夏侯翎没见过这样的茶具,犹犹豫豫地端起茶杯,凑近了仔细瞧了瞧,确认茶杯只是质地不佳,并无污渍后,才松了口气似的轻轻抿了一口,然后望着桌子上的点心却不敢下手。
夏侯纾瞧见了,立马猜到夏侯翎是谨记郭夫人的教导,不敢随意在外进食。她无所谓地笑了笑,抓了一块槐花糕咬了一口,循循善诱道:“这是槐花糕,你别看它样式简单,入口却能闻见槐花的香味。”遂又指了指茶铺前枝繁叶茂的老槐树,“你瞧,那便是槐花树。这槐花糕就是用它的花瓣来做的。”
夏侯翎顺着姐姐的指引看过去,便见屋前高大的老槐树上,挂满了粉白色的花串,一条又一条的花串如帘子一般将老槐树装饰得焕然一新,还散发着阵阵扑鼻的清香。
见惯了家中花园里的奇花异草的夏侯翎,骤然看到如此普通却又热闹无比的槐树和花,竟然觉得十分惊艳。心想读万卷书,果然不如行万里路,古人诚不欺我。有了这个认知,他便也兴致勃勃地抓了一块槐花糕送入口中,细细品尝,嗅觉和味觉仿佛在刹那间合二为一。
夏侯纾静静地看着夏侯翎吃完一块槐花糕,才好奇地问:“味道如何?”
“味道好极了!”夏侯翎忙不迭地点头,一脸的意犹未尽,又道,“我竟不知道京城里还有这样的好地方。这槐花糕看着粗糙,却比府里小厨房做的糕点好吃多了,这应该是我吃过最好吃的糕点了。”
“没人逼着你说好话,你倒也不必这么夸张。”夏侯纾笑着打断了他的话,“你这明显就是吃惯了山珍海味,偶然吃了一口粗茶淡饭,便觉这是世间绝无仅有的,才会有此感慨。若是真让你天天吃这些,只怕你就要怀念自家小厨房的手艺了。”
夏侯纾说的是实打实的真心话。小孩子嘛,总不能看他没见过世面,就欺骗他粗茶淡饭才是真,放着国公府里的荣华富贵不要。
“可是这槐花糕就是比小厨房做得糕点好吃啊。”夏侯翎依然固执己见,“三姐姐为何不肯承认?”
夏侯纾没想到夏侯翎还较真了,无奈地揉了揉额头。诚然,她也知道夏侯翎为什么会产生这种错觉,毕竟整个越国公府的人都知道郭夫人对夏侯翎的饮食极为重视。该吃什么,不该吃什么,什么时候能吃,什么时候不能吃都有严格的规定。别说是外面茶铺里的槐花糕,就连一杯水,那也是不能乱喝的。如今才是一碟子糕点就能让他这般高兴,产生绝无仅有的错觉,甚至还与她争上了,若是换做落月坊的美酒佳肴,那岂不是更加惊艳?想到这里,夏侯纾灵机一动,岔开话题说:“要说好吃的,我倒是知道一个地方,那里的菜肴才是真的人间美味,比府里小厨房的手艺还好。”
“真的吗?”夏侯翎一脸兴奋,瞬间就将方才还念念不忘的槐花糕忘到了九霄云外,迫切地问,“三姐姐能带我去吗?”
“带你去当然没问题。”夏侯纾笑道,说完看了看天色,又说,“不过今天不行,今天我们得早点回去,不然你母亲该着急了。”
听到没法去,夏侯翎有片刻的失落,但没过一会儿他又笑了笑,说:“那我们约好了,下次三姐姐一定要带我去。”
“包在我身上。”夏侯纾说着将两碟糕点推到夏侯翎面前,“再尝尝。”
夏侯翎点点头,又抓了一块槐花糕塞进嘴里,细细咀嚼。
夏侯纾忙提起茶壶给夏侯翎空了的茶杯里添满了茶水,柔声道:“慢些吃,槐花糕甜腻,喝点茶水解腻。”
夏侯翎像是得到了鼓舞,继续大快朵颐,两碟糕点基本上都进了他的肚子。
夏侯纾一心顾着夏侯翎,完全没有察觉到对面投射而来的两束异样的目光。
茶铺对面二楼靠窗的位置,两名男子正在喝茶。
片刻后,紫衣男子挥了挥手,对旁边的人说:“去查查她的身份。”
旁边的人愣了愣,远远望着对面笑容可掬的女子,最后恭恭敬敬答了个“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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