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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4章 同袍难归(下)

    黯然抚摸着自己的上尉领章,雷雄久久不语。

    在陆军少将近乎凝固的目光中,在200余同僚焦急殷切的注视中,这名88师有名的硬汉摸着自己的上尉军衔满眼都是泪光。

    是的,虽然他低着头,但所有人,包括周围严阵以待并不十分明了发生什么事的租界驻军们都能感觉得到,那位面容硬朗的中国年轻尉官,在悲伤。

    租界驻军不明白,他们不明白那个明明抗拒着上级长官命令的尉官为什么如此悲伤。

    可站在河对岸的中国军人们却依稀有些明白。

    他抚摸着的上尉军衔,不,确切的说他如今已经算是少校。

    那可是雷雄从一个大头兵,花费了近十年的光阴才挣来的。

    雷雄没读过军校,晋升远比军校生要慢,从二等兵到军士再到少尉中尉上尉,包括前日大战之后上峰发来军令全体晋升一级还未发的少校领章,那一次晋级不是拿命拼出来的?

    但雷雄依旧选择了违令,当着全师第三号人物的面,悍然违令。

    就算陆军中校,可能也保不住他的军衔了,他应该是为自己十年的努力而悲伤吧!

    只是他们,终究不是雷雄本人,终究只是依稀明白。

    昏暗的灯光中,只见雷雄猛然抬起头,曾经胳膊中弹拿刺刀挖弹头也没皱过眉的硬汉,早已是满脸泪痕。

    “雷雄,你翻了天了,你给老子打住。”久久没有说话的陆军中校眼角猛地一抽,嘶声吼道。

    以他对麾下这名悍将的了解,他似乎有种极其不妙的预感,比他宁愿抗命也不做‘壮士断腕’丢下自己的兵更不妙。

    “团副,实在对不住,雷雄当不了你的兵了。”雷雄冲陆军中校深深的望了一眼。

    猛然伸手,扯下自己的上尉领章,攥在自己手中,对着陆军少将,嘶声怒吼:“长官,现在,我已经不是88师的兵,就不算违令了吧!”

    陆军少将的身体,狠狠一颤,一股寒气由脚底板升至天灵盖。

    他太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了,这名以悍勇闻名全师的陆军上尉,为了和自己的兵同生共死,竟然宁愿放弃已经到手少校军衔甚至是所有待遇。

    或许,从他选择抗命不愿独活那一刻,这些对他已经不那么重要了吧!

    “唐刀,雷雄是个浑货,你......”脸色已至苍白的陆军少将想做最后的努力,把目光投向唐刀和其他站得笔直的官兵们:“还有你们,别犯傻。”

    可是,下一刻,想做最后努力的将军,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在两百余名中国军人眼含热泪的注视下,在严阵以待的租界驻军瞠目结舌中。

    “卸领章!”唐刀一声轻吼。

    视野中能看得到的几十名中国军人身形挺挺拔,庄重的摘下了自己的军衔。

    从中尉到少尉再到军士,再到最普通的二等兵。

    他们的目光中充满不舍,却又无比坚决。

    无比矛盾的画面,却令在场中国军人无不痛彻心扉。

    因为他们都知道,那意味着什么。

    那意味着,从这一秒钟开始,他们便不是国家承认的军队,国家承认的军人,只是一群老百姓组成的义勇军。

    他们,不会有支援,不会有待遇。

    战胜,没有军功!

    战死,没有抚恤!

    战败,将会被任意屠杀!

    甚至,不会被承认,被自己的国家承认,连同他们坚持的不抛弃战友的战斗。

    “长官们,弟兄们,对不住了,唐刀没法再当你们的袍泽了。因为日本鬼子还虎视眈眈的盯着这边,我们只要一上桥,他们就会发出信号弹,对桥面进行封锁,留下掩护的弟兄必死无疑。

    唐刀发过誓,再不会丢下战友,所以,日本人既然想我们留在这儿,那我就和弟兄们陪他们死磕一场好了,想要我们的命,那得看他们用多少条狗命来换。”唐刀目光迥然,激昂的声音在苏州河上空飘荡。

    “唐刀,雷雄,你们两个混球真是好样的!老子稀罕拿你们的命换老子的命是吧!我日你们先人!”一向极少发表个人意见的杨瑞符目光中透出血色,指着对面嗔目怒骂。

    “弟兄们,拿家伙,跟老子一起杀回去,告诉那些个狗日的,老子们不稀罕他们。”

    情绪激动顿足怒骂的陆军少校被陆军中校一把死死握住肩膀。

    “团副!”陆军少校扭头看着自己长官,目光中满是哀求。

    对面,都是他的兵。

    唐刀和雷雄两个人能为自己的兵选择留下同生共死,难道他这个当营长的就不能吗?他也能的。

    “瑞符,你过不去了。”陆军中校一声长叹。

    “哈哈,营长,你可劲儿的骂,反正老子让你稀罕定了。”被这边骂的不行,雷雄却是长笑一声回应。“逢年过节,记得给老子摆碗肥肉,你知道,老子最稀罕那个。”

    “李九斤,还愣着干啥,起爆。”唐刀的冷吼声随之传来。

    陆军少校不可置信的朝苏州河桥那边看去。

    一直留守仓库方向桥头的几名士兵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悄然在桥下放了几个炸药包,长长的引线就拿在趴在黑暗中的老兵油子手上。

    “李九斤,你狗日的敢!”陆军少校目眦欲裂。

    但显然,对于一群已经视死如归的人来说,营长的话也不好使了。

    没有任何回答,火柴被擦燃,引线的滋滋声传来。

    黑暗中的李九斤带着几名士兵撒腿就跑,跑到仓库和苏州河连通的水道前,直接跳进河潜入水中。

    “弟兄们,再见!”唐刀再次肃手敬礼,转身离开窗口,毫不留恋。

    “回礼!”陆军中校咬着后槽牙下令。

    包括陆军少将在内,数百中国军人高高举起右手,齐上眉梢。

    对于这名将军来说,尚是他平生首次对一批不服从军令者行军礼,也可能是此生唯一一次。

    因为,那些人违背军令,不是求生,而是求死!

    做为军人,他有什么理由不对这样的士兵表达自己的尊敬呢?

    所有靠近苏州河岸的西方驻军,在醒悟过来的詹姆斯上校的提醒下,早就吓得扑倒在地,或是躲进野战工事里。

    他们不明白,这些中国人为什么都疯了,对面的,不过河不说还炸桥;这边的,还傻不呼呼的站着,等着气浪和碎石过来砸死他们吗?

    “全军退后20米,卧倒!”狠狠回礼竭力保持冷静的陆军中校轻蔑的扫了一眼早就吓趴在地面上的西方士兵们,再度下令。

    近三百大汉依令退后扑倒。

    不知有多少人,将脸死死的贴在地面上。

    炸药包的巨大威力,能将桥炸垮,气浪能将几十米外的人卷飞,这都不是这些硬汉们以土地掩面的缘由。

    而是,他们怕自己再也忍不住开始在脸庞上肆无忌惮横流的泪水,被那些西洋人看见。

    他们怎能不哭?

    那是唯一的退路啊!炸了,就没了。

    他们过不去,他们的兄弟,也不能归来。

    唐刀最后所说的再见,是再也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