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林外百步,王庭硕果仅存的千余铁骑,耗费几时辰整顿休憩,纷纷翻身上马,检视罢弓刀枪槊,皆是安置妥当过后,随已然整顿罢装束的王寻尺,列阵于深林边缘,纷纷望向那座此行终止处,神门岭处波光粼粼的苍水。
胥孟府此番蓄势,冲杀入渌州壁垒,果真是倾全力而为,根本不曾生出有所保留的念头,大抵是连燕祁晔都从中推波助澜,下死令保住这条苍水咽喉要道,哪怕是大元这等依旧未蒙春意,只需一夜就足够使苍水冻结出相当牢固的冰盖,却仍是不遗余力,召集无数壮丁百姓前来,连夜凿冰,确保整条苍水通畅无滞,单是神门岭一地,徭夫壮丁无数,更有骡马车帐,将自从大元东境搜刮而来的无数钱粮辎重,乃至于新征而来的兵卒,依靠楼船膧艋,沿苍水深入渌州境内。
也正是因此,如何看来孤军深入渌州,分明在粮草调集兵马来援上吃亏的黄覆巢部,依凭苍水,生生将后援不足一事强行拉平到能够同王庭比肩的地步,从而拒水而袭,威逼渌州王庭大军不得不搏命相持,可谓是将后路都一一封死,只给王庭剩下这么条一战定局的偏僻小道。
高明就高明在,能始终凭自身手段,逼得敌手按自身所料想的那般行事,从始至终牢牢握住主动,从来都是这位黄覆巢最拿手的本事。
对于这等手段,温瑜同样是无计可施
,毕竟是从胥孟府与王庭开战伊始,王庭都始终处于弱势,但凡是黄覆巢这般以势压人的阳谋施展开来,最是难以应付,相较之下其攻城略地时无所不用其极,毒手频施,反倒不似这般棘手。
岑士骧曾在巍南大部遇袭过后,力极之下失手将一枚最是金贵的马鞭生生拗断,任旁人阻拦亦是无用,甚至许多王庭其中熟知岑士骧性情的,从不曾见过这位边陲终日应付凄风苦雪,群狼猛虎,早年间更是跟随赫罕四处奔袭乱战的汉子,发过这般大的火。但更为令人气恼处在于,即使是岑士骧如此失态动怒,到头来仍是拿黄覆巢无计可施,只得几乎眼睁睁瞧着巍南大部焚毁,生还者十不存一。
「今儿这场战事,怕是没那么好打呦,不过既然是温帅交代过,削尖了脑门也得往前顶不是?这神门岭乃是东西往来的要道隘口,纵是胥孟府再托大,定然是有重兵把守,这千来骑又岂能够着苍水,更不谈断去其后援,能撑到两柱香光景,都算是我等本事过人。」
王寻尺如今衣甲同样狼狈,虽说是除却飞刀的本事外,贴身搏杀的能耐,并不见得有多高明,然而这一路携铁骑过境,着实不易,纵是王寻尺有意留力以备不时之需,仍是疲乏得紧,自然眼下衣甲脏污征尘裹满,而浑身浴血。放在谁人看来,几千骑直冲到敌手腹地,都是相当蛮横不讲理
的举动,动辄便是尽灭,而好在是身在青罡城里看似无所事事的王寻尺,不曾丢却当年本事,硬生生是凭几乎耍无赖的手段,兜圈子出疑兵,晃点得胥孟府境内守卒晕头转向,才能如愿以偿踏足这片夏时葱茏的深林中。
「有时各司其职就是天下最难的,可一旦做好,未必稳操胜券,但起码不会使大局再演乱象,既然是走到神门岭前,就替王庭壮一分声势,未尝不可,区区千骑未必能够闯出多大动静,不过动静要越大越好。」
端坐马上的清秀小卒同王寻尺笑笑,总是有两分高深莫测的意味,相顾笑笑,倒是并未点得透彻。
「话都说到这般地步了,如何都算是承蒙温帅器重,本就是个寻常的人儿,游手好闲说两段书就算心满意足,难得有人还惦念着,委以重任,任咱脸皮再薄,都得豁出命去,做点显赫之事,报知遇之恩。旁的不敢多言,一两时辰,」
这次王寻尺破天荒没操持着往常调笑的神情,反倒是恭恭敬敬,朝身在一旁默不作声的清秀小卒拱手抱拳
,而后将手中飞刀松开,穿花似游转全身四周,一马当先闯出深林,身后千骑呼喝进军,风驰电掣似直奔神门岭方向。只是王寻尺尚未听闻,那位在寻常兵卒看来来历莫名,却始终像是能同王寻尺平起平坐的清秀小卒,却是孤身留在原地,嘴唇轻启,与当初的贺知洲不谋而合
,皆是道了一句。
武运昌隆。
就在前脚王寻尺催马北上,袭扰神门岭时,这位孤身的清秀小卒,则是将马匹栓好,一步跨出数里。
神门岭西南方向,有这么道四面环丘的低洼地,每逢冬时,山丘处挂满坚冰,夏时石壁处潺潺流水,到隆冬时节则是变化为满身鳞甲,倘如是欲要沿此处攀至高处,往往是极难,因此这处地界,既无人烟,更不曾有谁人前来设防,毕竟沿逼仄处踏入其中,再想要趁无人时节奇袭,怕是太过于勉强了些。
但现如今此地却分明有篝火烟尘传出,更是有埋灶烹饭食所传出的炊烟,相隔甚远,便可瞧得清楚。
甚至逼仄狭窄的山谷口处,有穿王庭衣甲的兵卒在此值守,瞧来是日子过得凄惨,因此才得来这么个苦差事,隆冬时节不分昼夜,晾到最是寒冷风急的山谷口处,任是铁打筋骨,照旧是要被吹得浑身发毛,而吃食粮饷,自然也是轮不到这些位瞧来凄惨的兵卒取用,眼下寒风瑟瑟,只得是十余人凑到一起取暖,抵御寒风,哪里顾得上握住刀枪,只是一味搓着冻疮遍布的双手,跺脚呵气,许久都不曾有一星半点的暖意。
「真他娘的窝火呦,提起北路壁垒丢得,就恨不得将脑袋找寻个地缝钻将进去,分明是有余力尚能一战,却是这般狼狈,近乎是遭人赶出门去,却是令城中弟兄赴死,他青面鬼罗刹鬼两人
,倒是独得富贵,怕是过几日又要引来胥孟府中人,令我等不战而降。」
里头有位老卒满脸愤懑,愤愤然低声道来,「想王庭待这两人不薄,从中攫取多少富贵,却是如此行事,临阵脱逃投敌,倘若是当真要我等攀附胥孟府,那倒不如真刀真枪拼命,这可是足足两万兵马,怎就能被死死把持到那两人手中。」
话音未落,就有身旁小卒连忙上前,劝老卒收声,毕竟自打从北路壁垒撤出过后,单单是青面鬼两人杀鸡儆猴,当场下狠手腰斩诛杀的王庭兵卒,可就足有数百来号,更何况这其中有许多青面鬼两人嫡系,虽说是王庭兵卒数度尝试哗变,却次次都是遭受酷烈镇压,斩下的头颅挂到旗杆高处,用以震慑王庭兵卒,有不少那等见势头不妙的,为保全性命,皆是纷纷收起这等心思,受制在这片山谷其中,忍饥挨饿已有多日。
单说是青面鬼身在北境壁垒处,磨练得一手好章法,极擅收束人心,但凡是有郁结者,动辄有杀鸡儆猴举动,而倘如是不曾反抗,或是甘心俯首帖耳唯命是从者,则自是有粮米可吃,何况手底下嫡系众多,皆是位高权重,只凭拉一派敲一派的本事,竟是从始至终都压得这两万兵卒,迟迟未曾招惹出什么乱子。
边关何事,竟成门户私计。
同老卒神情迥异的,是四周兵卒,有不忍去看老卒目眦尽裂,愤懑异常
的,将眉眼低垂,许久才憋出一声叹息,有神情无可奈何者,腹中饥饿,连忙从身旁抠出些干枯草根,塞到口中,却是半点不能顶住饥意,抬头望天,分明是铮铮铁骨,不晓得身在边关外厮杀过多少场,幸存至今的老卒,却一时红了眼眶。
连如今山谷其中,都有许多宁可死守北境壁垒直至战死,而唯独不愿苟活的,奈何青面鬼眼线遍布,稍有端倪,镇杀举动来得就极快,因此敢怒者多,而纷纷不敢言。
不知何时,先前同王寻尺并肩的那位清秀小卒,已是站到山谷绝壁处的坚冰,盘膝而坐,下方传来的值守兵卒低声言语,一字不差
,都随风落入清秀小卒的耳中,但小卒只是把双手摊开,贴于山崖处,缓缓合上眼去。
儿郎年少,期冀建功立业,往往愿投身战阵,报君报国,功成还乡,而如今再想,十室九空,家家缟素,年少时节一腔血凉下来,每每听闻战事,大都是要激灵打个寒颤,有尸山血海,有一将功成,然而总有些时候,一味躲藏,终究是无用。
温瑜实在见过太多那等凄惨场面,而每逢想起,都有些埋怨自己记性太好。
但万千祸事之中,倒还有些好事。
譬如今日,譬如今时。
清秀小卒抹了两把脸,面孔骤然变为温瑜最是常用的那张男儿郎相貌,一掌击到山崖处,骤然间整座山谷,齐齐一震,丝毫不加遮掩,也丝毫不
曾担忧打草惊蛇,一步跨入山谷正当中,倒背双手,很是从容朝眼前的青面鬼罗刹鬼二人,伸出两指。
「今日做个了断,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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