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景奕那驾青轩楼借出的车帐,停在一处平素相当喧嚣的市井边。
应当说不愧为青轩楼这般庞然大物,家底的确是寻常人想都未必敢想的厚实,三马并驾,虽于积雪未清大街小巷其中奔波,却并未有颠簸,车夫自亦是青泥口内数一数二的高手,即使是过惯在青轩楼内很是娇贵的年月,苓霏竟都是浑然不知车马行至何处,兴许是因今日屡次受惊,又提心吊胆损了精气神,无知无觉之间竟就这么瑟缩到车帐一角,昏昏睡去。
夏景奕也并不忙于走下车帐,只是放轻脚步走到苓霏身前,不由得挑眉。但见这位五官面皮生得顶惹人怜的姑娘,嘴角挂有晶莹,睡相极不老实,竟生生是由打车帐一角滚落下来,也依旧未醒,原本抱起双膝,现如今却是双手缠到脑袋上,堪称是张牙舞爪。
青轩楼那位姿色上乘的掌柜,曾言说这姑娘全然不需凭什么面容狐媚清雅过活,但凡听闻过两三段唱腔,见识过不足一盏茶功夫轻舞,寻常人神魂或许都要被笼住,更休要说面皮生得稳居楼中前三席,只是当下年岁尚浅,还未曾开脸,尚未展露出过多倾倒众生那般勾魂摄魄叫人心颤的滋味来。
但夏景奕并不曾见过这姑娘起舞,只觉得即使其嗔怪开口时节,语调仍好似银铃一般,于是俯下身来,难得有些哭笑不得。
这般睡相,实在是想不出起舞时节该是何等模样,至于掌柜口中所言,大多乃是吹嘘,不然如何有眼下这德行。
但如今却并不是琢磨这等事的时节,夏景奕也不曾有甚多余动作,只是将车帐内两身厚重锦衣轻轻披到正酣睡的小姑娘身上,而后退回身去,继续盘膝闭目。
诛杀云仲这件事,向来都不属什么一念起意,而是在夏景奕入修行前,就已是日日惦念。
颐章故地,土楼斗剑这么一场事,或许在旁人见来,夏景奕并不算输,反而是那位白鸿帮内的剑术宗师,在入夜一战过后,转瞬衰老许多,似乎是这么一场鼎力斗剑,耗去过多本源精气神,而苦战不胜,却仅是因为对上个最是年轻的后生,归去之后一蹶不振,只替自己留下个客卿的位置,便外出云游江湖,至今踪迹全无。可分明是这么一场袭杀斗剑,而算不得输的夏景奕,却是比大败而逃仍要憋屈许多,旁人斗的乃是自家剑术师父,而自身竟全然未曾落在人家眼里。
凭夏景奕的心气,学剑又是甚早,而偏偏不凑巧那位同样年纪轻轻的少年人,却是同自家师父斗剑,而并未过多理会自己,便可见折辱之甚。
再后来,夏景奕离白鸿帮,求访高人,一步入二境,一载入三境,甚至已隐约见得四境光景,而闭关修行,却总觉心神不宁,这才发觉自身心结,向来就未曾解过,故而自苦修其中拔出身来,去往天下各处,才觉察到如今境界,已是隐约之间冠绝同代,少有人争锋。出山之后仅是三境中人,夏景奕诛杀不下数十,其中有耄耋老者,有那等生来天资非凡,却不擅死斗者,固然添过些旧伤,不过从未失手,近乎于三境其中凭一身强悍雄绝的剑气,纵横半壁人间,才闯下如此名声,即使是因惹怒有些山上仙家中的老代人物出手,可即使三番五次同四境缠斗,却依然可凭自身本事逃出生天,不伤性命,足可自傲。
而夏景奕却不曾想到,本已可稳居天下十人的时节,却又瞧见云仲此名。
练剑十年,悟境数载,心气从未曾落下,而始终高悬,但唯二两番吃瘪,竟都是落在这位云仲头上,加之心结未解,夏景奕远道而来,所求便是杀人。
认得夏景奕的,都晓得此人心高气傲,不依常理行事,又加之好勇斗狠,不留余地,性情最是古怪,而杀伐果决丝毫不拖泥带水,可此番夏景奕远道而来截杀,却是留有多道后手,而后手不仅仅是那几位高手。将生杀胜负一事托与旁人,
本就是一桩相当荒唐的心思,更何况夏景奕历来心高气傲,要诛杀这位两度损其心念的云仲,当然务求亲手最妙。
而令夏景奕念头暂且止住的,是那睡相极不雅的姑娘,翻身时节嘟囔过两三句含糊不清的梦呓,大意便是青泥口外头没什么花草,何时开春,想回南境一趟,肩头酸涩,劳累得紧。
原本面皮无丝毫波澜的夏景奕先是笑笑,而后却又蹙起眉。
车帐外的雪又急过三五分,最终忍耐不得,不知数十万道飞雪急如令箓,翻转直下,饶是朔风竟也未能吹散,继不过一两日平静过后,再度纷纷扬扬汹涌俯冲而来,将行色匆匆未归之人踪迹,淹没到无边无际素白以内,好似重新扯起白绢,开门迎客。
官衙以内四座小楼,时常念叨着清心寡欲,常静常省的任轻乾缓缓放下茶盏,仰头向犹胜白莲落地的上空张望,虽说是往往这等落雪时分,按理说最能求静得静,无什么琐碎事困心,外出清积雪保全青泥口中街巷通行自如的人手,同样早早就安排妥当,至于那等顶微末的小事,则全然无需自己安排,事无巨细事必躬亲,却往往容易无意之间堵去旁人显功露脸的好时机,早就是朝堂内外看破不说破,约定俗成的规矩,按说事事都顺遂心意,更应当见此景心思澄明安稳。
但细想之下,在世之人,十中未必能有两三,徒留生来憨傻痴儿,能得一时福分,心无杂念,宠辱不见挂怀。
「真冷啊,以往在紫昊皇城,可看不到这般冷清的天色,大多要掩盖在层层叠叠的云层里,但眼下亲眼见过,总觉得心底同擂鼓一般不安宁。」
「兄长可曾缺银钱?」
清瘦的青轩楼主人突然开口,问得任轻乾一愣。
紫昊的朝堂官员,微末小职最是低浅的官职,或许凭俸禄颇有些吃紧,但如何说来都大抵是衣食无忧,或许是因多年前那位圣人穷兵黩武,一味抑制文官,因此才有这等景象,现如今文官俸禄,反而是要比武官高出不少来,又何况是任轻乾这等大员,虽是离了紫昊皇城,不过单论俸禄,却比以往更胜。
「可曾缺权势,想来如若是能将关外经营得妥善,再凭兄长在罗网一道之中的本领,哪日再回皇城,怕是如何都要跻身一二品,当然是不会缺的。」青轩楼主人同样没去看神情一时有些肃然的任轻乾,也是抬头向茫茫飞雪深处,「山间人移山倒海,念起摧城,正因不曾有制约山上人的手段,才会始终觉得惴惴不安,正是因未曾亲眼见过山上人究竟有一份多大的威风,总觉有些提心吊胆,依我所见,兄长所畏惧担忧的并非是修行人,而是事有未知。」
半晌过后,任轻乾才释然一笑。
孤身占去皇城近半张罗网主人,历来习惯将万事都牢牢攥住,大事小情,非议消息,如若蚊虫过境,皆是悬于罗网之上,尽可随意取用,再者说来官居四品,而尚有升迁余地之人,无论面上瞧来多是和蔼亲善,真到紧要时节,还是要将万事都摁到自身指掌以内的。
不过更惹任轻乾意外的,是这位最擅藏锋的青轩楼主人,两人相识极早,在任轻乾才跻身朝堂做芝麻大小官职的时节,青轩楼主人只是位在关外艰难乞活的小郎中,这般年月过去,高处相见,自是有些话不当说,有些话当说,但以其一贯以来的举动,今日并不该脱口而出这番话来。
「放眼人间,知己难求。」
人群散去的天公台处,有老道敞怀,袒露小腹啃一条羊腿,吃相极差,才不过三两口下肚,胡须处就挂满油光,依旧浑然不觉,以至于面颊处都挂起油霜,很快在这等寒天里被冻凝发白,仍是兴高采烈,神情快然。
而在天公台不远处凭空多出一座山来,倘如是有人目力能洞穿茫茫风雪与夜色,必能瞧见山上有道依稀可见的身影
,穿得同北境所有铺面生意里的账房一般无二,但两眼却是漆黑,山间反而多出两枚灯笼。再不远处,有一高一矮一胖一瘦两人,斜靠到天公台外一十八枚石柱处,同样在仰头望天,见愈发凶烈恰如烽烟的风雪压到人心头处。
距青轩楼并不远的一处客栈以内,剑客才收拾罢行装,便蹙起眉来,顾不得一旁姑娘闲扯牢骚,却是不知为何盘膝坐定,同样抬起两眼,凝望着这座北境数十年来都未有过的大雪。
很多事都会在这场奔袭而来,不依山水而存,肆意妄为扫峦掀檐的大风大雪其中,找寻到所谓的定数二字,但对于云仲而言,这等定数未免来得过于凶顽突兀,甚至于有些埋怨自身,为何不曾提早察觉。
夜深方知雪重,时闻骤折竹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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