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浦位于浿水(大同江)入海口,是高丽北界、西京地区最大的港口,也是高丽国北界地区重要的商贸城镇。
高丽国朝廷原本在这里设置一个市舶司,彷宋国例,征收关税。只是几年前的海盗横行后,加上国内的权贵推波助澜——现在高丽国商人与宋国海商交易,谁还交关税?
于是这南浦市舶司形同虚设,成了商人们歇脚聚会的地方。
朴为先是南浦市舶司的胥吏——高丽国处处学以前的宋国,胥吏也是贱职。其它地方的胥吏还有灰色收入,大把的油水。南浦市舶司就不行,勾管公事的官人们早就跑去西京平壤城某处寺庙办公去了,这里的老鼠都比朴为先富足。
今天朴为先忙进忙出。
抱来一堆的木柴,烧起一堆火,把室里的寒气驱得干干净净。十来个人坐在温暖的房里,喝着朴为先煮的汤,吃着他做的面饼,浑身上下都舒坦,然后惬意地聊起天来。
“朴大使,”一个叫王甲的商人开着玩笑道。
整个南浦市舶司就剩下两三个胥吏和十几个库丁看家,朴为先年纪最大,也是他们的头,于是便被来往熟悉的商贾们戏称为朴大使。
“你这面饼做得真好吃,手艺见长啊!”王甲笑着说道。
“让几位东家见笑了。”朴为先腆着脸,讨好地说道。
没办法,吃饭要紧,把这些商人伺候好了,随便赏几个钱,足够用市舶司留守的这些人一家老小吃嚼好几天的。
“主要是用的诸位东家从宋国带来的精面粉。这面粉,磨得真细,做起面饼来,劲道十足。”
另一位叫李乙的商人说道:“想必是金老六上回贩回来的那批青州面粉。听说是宋国中原农科所培育的上好麦种,精心筛选过,又用水磨机子细细磨过,确实好,不论是拉条还是做饼,都好吃。就是贵,只有两班的官人们才吃得起。”
“李东家说得没错。正是金东家上回运来的那批青州面粉,说是叫什么泰山号,卖剩下半包,见我们可怜,便赏下了。不舍得吃。我们都是卑贱之人,有粗粮填饱肚子就行了,那还敢吃这么精细的粮食,要是把嘴巴和肚子吃叼了,那才坏了事。”
“哈哈,朴大使这话说的。他留着这面粉,给到我们吃,是想多捞些赏钱吧。”一位商人笑道。
“让诸位东家见笑了。诸位东家,都是大方康慨之人。这些日子,全靠你们打赏,要不然,我们这些人的一家老小,早就饿死了。”
朴必先叹息了一声说道:“这几年北边用兵,征粮,签丁,十室九空。浿水左右三百里,要是谁家米缸里还能刮出些米粒来,都是殷实人家。听说,昨个官府下文了,下月开始,北界、西海道和交州道,十二岁以上,六十岁以下的,都算壮丁。”
众商人默然无语。
他们走南闯北,这些地方上的情况当然知道。只是他们能说什么?什么都不能说,也不敢说。
“听说北界打了大胜仗,挟此威势,说不定宋国愿意跟我们谈和。不打仗就好了,修生养息,熬几年,民生民计都能恢复。”
“这话你也信?”李乙不屑地说道。
“听说大王的教令已经颂布四方,里面就是这么说的。”
“下面的人蒙上面,上面的人再骗大王。上上下下一起蒙骗大王。歼敌四万,你信吗?别武班,我给他们送过粮食,无非是各地武班精壮子弟组成的。跟你们说,别武班里,十个有八个都是冒名顶替的。”
“真的假的?”
“十足的真。朝廷组织别武班,不是进官加爵,是去跟凶狠的女真人死战。右班子弟谁愿意去?只好花钱请地方上的亡命徒,甚至去牢里买凶徒罪犯,冒名顶替去入班。骁勇有几分,穷凶极恶。就是只能打顺风仗,一旦遇到比他们更凶更横的,兵败如山倒。”
“前两年,打出什么样的战果我们又不是不知道。几万人被女真人数百上千人追着打,现在突然神勇了,你信吗?”
在座的商人大多数摇头。
都是走南闯北的人,见得多,知道什么是真,什么是假。
“这样看,仗还得打下去,这什么时候是个头啊。”一位商人叹息道。
“是啊,现在各地民生凋敝,没人买得起东西,生意越来越难做了。”
“是啊,听说庆尚道、全罗道和杨广道,有暴民作乱,打破庄园,把仓库掠抢一空,高门大户全家或杀或逃,惨啊。”
“都是被逼得没办法。快要饿死了,还有什么做不出来。我们的日子也越来越难过。”
朴必先在一旁给众人满上热汤,赔笑说道:“诸位东家说笑,你们的日子难过?那我们不得在咸水坑里刨食?”
王甲喝了一口汤,长舒一口气。白色的水气如同一根烟柱,被喷了出来。
“你不知道,我们高丽,一切都掌握在王室和两班官人手里。在座的众人,谁不是替某位大官人奔走劳累?赚钱的时候,上头还有几分笑容,赏赐一点残羹剩饭。现在越来越难赚钱,那脸就难看了。呼喝打骂,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王甲捧着缺了口的陶瓷碗,愣愣地看着火堆,眼里无尽地悲哀。
“我有个老兄弟,一起做了二十年生意。这两年生意难做,能卖给宋人的东西越来越少,换不到钱,换不到钱就买不回东西。只能从百姓们手里抢活命的粮食拿去换。他一时心软,耽误了几桩买卖。”
“唉——他救了别人,谁救他一家啊?大官人恼怒了,也不管我的老兄弟替他赚了多少钱,用皮鞭把他活活打死,一家发卖为奴...”
室里一片寂静。大火还在熊熊燃烧着,烧着的木柴发出啪啪的轻微声,像是远处鞭子抽打的声音。
有商人幽幽地说道。
“真想搬去大宋。那边不再视商人工匠为卑贱之职。合法经营,纳税足额的商贾和工场主,还会被地方上报,请授郡州县三咨议郎的官位。虽然只是一份虚职,但是郡州县每年召开两次咨议局会议,可以列席参加发言。知州知县和郡守都会出席,虚心听取意见。这身份待遇,就是不一样。”
“做得大的商贾厂主,还会被授予通议郎官名,入中书省通议院。这几年,大宋给十几位大商人工厂主,授予勋位,足以光宗耀祖,富贵一辈子。”
“听说我们高丽有不少巨商,已经悄悄把家卷转移去大宋东兴、登州和上海。”有位商人爆出勐料。
“那可真是有先见之明啊。真是后悔,为什么我不醒目,早点办...现在好了,家人全被官人们拿捏着,当做人质...”
正七嘴八舌地说着闲话,一位在外面巡视的市舶司库丁跑了进来。
“来船,来船了!”
“宋国的商船来了。”商人们并不惊讶,王甲掐指一算,“现在是九月中,入冬了,刮得是西北风,想必是辽东或东兴城过来的船。”
另一位商人笑着说道:“宋国的海船厉害着,什么横帆纵帆,方帆三角帆,只要有风,不管是哪个方向的风,都能借到风。说不定是海州或上海过来的船呢!”
“你啊,就喜欢争辩,要不我们打个赌,看到底是哪里的船。诸位,你们下不下注?”
“下注,当然下注!”众商人也来了兴趣。
朴必先机灵,不知从哪里找来一张公文纸,翻过来在背面空白处画上几个格子,分别填上辽东、东兴、登州、密州、海州、上海等港口。
“我们把赌注说一说...”
这时,另一个库丁冲了进来,喘着气,断断续续地说道:“船,好多,船,好大,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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