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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四章 去皮见骨

    “这叫去皮见骨。攻讦往往从小事开始,引起朝野注意。假以时日,积小事为大事,无关紧要的小节变成了大问题。那些充当马前卒的小人物一旦受到惩处,在舆论上他们就变成受害者,他们的上书自然就成了揭发纠举。”

    “叔通啊,而且你有没有发现,这些人上书,编造的罪名大多数是道德方面的,几乎没有违法违纪的。”

    宇文虚中想了想答道:“官家,臣猜测,道德问题非常好编,全凭一张嘴,但是受害者却非常不好澄清。

    “对了。司马公的《资治通鉴开篇就说‘天子之职莫大于礼,礼莫大于分,分莫大于名。何为礼,纪纲也;何为分,君臣是也;何为名,公、侯、卿、大夫是也。’在坚持义理的儒生心里,名分、礼教、纲常是朝廷的根据。”

    “朝廷要对天下万民作出表率,而皇帝和宰相又是朝廷的表率,这样才能维持名分、礼数和纲常。所以攻讦道德问题,对于他们来说,反倒是最简单又犀利的一招。”

    赵似还有几句话闷在心里,没有说出来。

    坚持义理的儒生们,觉得运用伦理道德的力量使卑下者服从尊上,是维持朝廷权威和运作的最优方式——简单易行,性价比高。

    不过那只是针对他们,对于自己而言,这种治理方式弊端重重,而且是结草之固,稍有风吹草动,就会动荡不已。

    “叔通啊,朕读过几本史书,这些年来与文武官僚们打交道,理论结合实际,颇有些感受。今天兴致来了,与你说一说。”

    宇文虚中连忙正襟危坐。

    但他心里知道,官家愿意跟自己说这些话题,其实是饱含深意的。有些话,官家不方便说出来,需要用某些机会说给亲近人听,再转述出去。

    今天这番私底下的话,自己听进耳朵里去,在脑子里转一转,再整理一下,或写成《官家宝录,以圣训方式下发,督促文武百官学习;或换种语气和说法发表在内部资料或官报上,官家再公开点个赞,这话就可以作为典范加以推行。

    “自前汉武帝‘罢黜百家、独尊儒术’起,历经千年,到我朝文官基本上都是信奉儒家经典的官僚。他们这些官僚啊,有三个特点。一是以道德代替法律。所有的事以维护道德的名义进行,判断是非标准的是善与恶,而不是合法或非法。”

    “二是这些官僚有共同的思想基础,他们从小熟读论语等儒家经典,通过参加科举、遗荫等方式进入仕途,故吏、同乡、同年、师门,各种关系加以利用,最后形成一荣皆荣、一毁皆毁的巩固集团。互相争权夺利,搞得乌烟瘴气。”

    “偏偏我朝又有‘异论相搅’的祖宗之法,对这种对立纷争加以鼓励。却不知,争到最后,废的是朝政,伤的是君威,苦的是百姓。”

    听着这里,宇文虚中的脸色有些发白。这些话要是传出去,肯定会引起轩然大波,因为它说中要害了。

    现在它们已经听进自己的耳朵里,到底怎么样才能把它公布于众?记入《官家宝录,以圣训方式发表?要是这么简单,官家直接形成文字颂布,何必还要装模作样地跟我说一遍这么麻烦。

    那就修改一下,以我的名义发表了。可能的汹涌舆情,我一人扛了。这样的锅,不怕扛得多,却怕扛得少。

    “这些官僚的第三个特点,就是思想和政治上十分保守。因为他们的核心基础是儒家经典里的义理,如何治国、如何富民、如何抵御外敌...一概不知。无论说什么,他们都只能站在道德制高点上,说一些空大上的话。”

    “所以他们具体的施政举措十分保守僵化,包括度支、民生、民计等各项制度。赋税种类、征收方式长年不变,没有中央层面的财政赋税统筹,完全靠拆东墙补西墙来支撑地方财政开支。动不动就讲简政务实,不要擅开边衅,不可轻举妄动。”

    说到这里,赵似连声冷笑,“其实他们这是迫不得已。这些官僚除了会讲大道理,其余的什么都不会。他们主持的中枢和地方官府,效率低下,无能之极。所以只能打着简政安民的旗号,‘法贵恒稳,条令宜简’,好适应他们可怜可笑又可恨的施政能力。”

    宇文虚中趁着说话的空隙,站起身来给斟茶,然后见官家没有注意,悄悄用袖子把额头上的汗搽拭干净。可是他后背的衣衫,都湿透了。

    官家啊,你这些话把那些坚守儒家经典的旧派文官们,扒得干干净净,要是公开发表出来,他们会恼羞成怒的。到时候我这小身板,不知道能不能承受得住。

    他定了定神,缓和了一下情绪问道:“官家,那这些儒生官僚,毫无可取之处?”

    “当然有可取之处。一张手纸、一根厕筹都有它的用处...”说到这里,赵似忍不住自己先笑了,“这话太刻薄了,我们君臣两人私下的玩笑话,叔通你笑过就忘记了。”

    宇文虚中也笑了,“臣记住了。官家放心,臣必不敢乱说此玩笑。”

    赵似挥挥手,继续说道:“其实他们提倡的道德,还是很有用处的。道德,是人得以自律的规范。伦理、善恶、忠孝,从内心约束着每一个人。但是光用道德约束是远远不够的。现实中,面对的利益诱惑越大,道德底线越低。”

    “所以朕提倡制度和律法,这是外部的约束。只有内有自律,外有监督,才能尽可能地避免被利益诱惑,不会做出失德违法之事。这何尝不是内圣外王?”

    说到这里,赵似顿了一下,端起茶杯喝了一口,继续说道。

    “司马公曾言,‘为政之要,在于用人、赏善、罚恶而已’,其实说得很对。用对人,然后用赏善罚恶去督促他尽职尽责——做的好有奖励,做的不好有惩处。本质就是这么简单。但是实际上,治国施政哪有那么简单。繁政不会伤民,不作为才会...”

    说了好一会,赵似还有些意犹未尽,但他知道,说到这里就行了,再深入下去,就不是跟臣子们说的内容——帝王之术,宇文虚中也不敢听啊。

    “回到元度公被‘去皮见骨’地攻讦,叔通,你猜得出,使出这手段的人会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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