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相,查出来了吗?”延和殿上,官家沉声问道。
“回官家的话,老臣查到了。周浩杰乃绍圣元年进士,因为说话结巴,宦途坎坷。此次见到群情汹涌,便起了心思,准备搏一搏。只是此贼心思机敏,想着跟着大家一起弹劾简王殿下,就芸芸众生,毫无出彩之处。”
章惇不慌不忙地说道,声音洪亮,让人听了觉得格外信服。
“于是周贼想着别出心裁,另辟蹊径。他在市井看到一些非法小报,刊登了相关谣言,便写了这份奏章。”
官家眉毛挑了挑,问道。
“章相的意思是此獠不过是想趁乱博名声而已?”
“官家圣明。此獠就是此意。朝堂之上,到处都是弹劾简王的奏章。他呈上这样一份奏章,不就显得鹤立鸡群。富贵险中求,周浩杰确实是下了极大的决心。”
官家盯着章惇,目不转丁。
“没有其它用意?也没有幕后黑手?”
“老臣没有查到。”章惇镇静自如地答道。
官家脸上的神情有些怪异,像是在犹豫不决,又像是半信半疑。
看着刚正威猛的章惇,官家想到他与十三哥就在这里,拳脚相对,一个甩朝笏,一个扔靴子。
交恶后更是老死不相往来。某些场合会针锋相对,互相拆台。
想到这里,官家心里便信了几分。
“那周浩杰如何处置,章相有定夺了吗?”
“窜贬岭南,严加看管。”
“不行,必须打杀!而且必须在东华门前打杀,朕要杀一儆百!”官家杀气腾腾地说道。
“官家,这不行!”章惇毫不客气地顶了回去,“首先按照律法,周浩杰罪不至死!其次,官家擅用重刑,打杀了周浩杰,天下如何评论?如何看周浩杰的那份奏章?”
官家一时语塞。
是啊,要是擅用重刑,当众打杀了周浩杰,朝野上下怕是会认定周浩杰说了真话,被皇家灭了口。
原本只在非法小报流传的“谣言”,怕是要登堂入室,成为众人认定的“真相”。那才是大麻烦事。
“周浩杰就按章相处置。”官家有气无力地挥挥手,随即气急败坏地说道,“著作局和西检阅所,有查办非法小报的职责,为何不严查这些非法小报?是不是十三哥不在京盯着他们,就不会做事了!章相,门下行文,严辞训诫!”
“遵旨!”
官家靠回到龙椅上,有些萎靡。
“章相,周浩杰这份奏章一上,朕和你的跟前,清静了许多。”
“官家,趋利避害,是人之天性。周浩杰的奏章触犯天颜,惹动天怒,那些官员们在没有看明白之前,不敢轻易掺和进来,以防被牵连上。”
“十三哥说得没错。这些官员,要是有三分心思在正事上,早就天下太平,四海宴清。”官家猛地抬头,目光如剑,看向章惇。
“章相,这次湟中之事,你没有落井下石,让朕很是意外。”
“官家,私人恩怨不能扯进军国公事,这是老臣的信条。湟中拓边,是秉承先帝遗志,在熙宁开边的基础上,再进一步的举措。是官家的宏愿,是简王的理想,也是老臣的执念。一代人,总要比上一代人做得更好些。”
官家不由动容,“这句话,是十三哥在垂拱殿上说过的。”
他看着章惇,神情复杂,似乎相信了,又似乎半信半疑。
章惇告辞离去,延和殿里只剩下官家和梁从政两人。
官家呆呆地坐在龙椅上,看着虚处,神情萎靡,目光呆滞。
过了许久才缓过劲来。
“从政,钱先生开药了?”
“开了。苏押班已经去按方煎药去了。”梁从政小心翼翼地答道。
官家闭上眼睛,脸色痛苦。钱乙对皇子真实的诊治,他当然也知道。
自己伤了本源,子嗣艰难,就算千辛万苦出世,也先天不足,带有缺陷,难以长寿。
难以长寿?
钱乙先生的话说得委婉,但官家听出话里的意思。
婴儿脆弱,一有伤风天寒,很容易发烧生病。一旦有病,很容易就夭折。无论百姓家,还是皇家,都是如此。只有长过十二岁,身体逐渐强壮,成人的机会才会变大。
自己的皇子,还不足月,在脆弱的基础上还有先天不足。要想长大,更是难上加难。
这些话钱乙没有明说,但聪慧的官家能领悟到。
心中不由自主地涌起一阵悲凉。
难道苍天真就无眼吗?
不!朕绝不放弃,只要还有一丝希望,朕都要去争取!
官家在龙椅上坐了许久,终于慢慢地起身。他弯着腰,低着头,精气神仿佛被抽走了三分之一。
“扶着朕,去看看皇子。”
“遵旨。”
回到府上,章惇刚刚换下朝服官帽,被人请来的刘逵就急匆匆赶到。
“公达,周绍杰之计是谁想出来的?”
一见面,章惇就劈头问道。
刘逵脸上浮现出尴尬之色,心里在想着推托之词,可是看着章惇那双三角眼,他只能低着头,老实交代。
“是吾等几人合计出来的。周绍杰是某找的。”
“你们啊,心急则乱!幸亏官家把周绍杰交给老夫去审理处置,要是交给李邦直,你们那才叫大麻烦!”
刘逵连忙争辩道:“章相,吾等想过。周绍杰突然上书谈及皇子之事,确实会让他人想到,为了转移众人视线,减轻简王压力的举动。所以吾等精心安排了说词,叫周绍杰好生记住。同时也切断了与周绍杰的各种线索,让人查不出简王府与周绍杰的联系...”
“是不是觉得做得天衣无缝?”章惇毫不客气地打断刘逵得意洋洋的讲述。
“说辞不完美,信者补全;说辞再完美,不信者还是会生疑。朝野上下,谁信谁不信都没关系。关键是官家要信。你们如此行计,是不是以为官家看不出来?”
“周绍杰是老夫在审理。因为老夫跟赵十三水火不容,官家才会相信老夫没有在其中偏袒你们。”
“晚辈谢过章相。”
“不用谢老夫,某只是为了湟中之战不被耽误。你岳丈密信里有说,此战有五成胜算。某不能让那些昏庸无能、自私自利的家伙们坏了事!”
说到这里,章惇恨铁不成钢地说道:“赵十三在开封,就不会让你们行此不智之计。他万事想到前面,今日之局面,难道没有想过吗?为何不早早做准备?”
刘逵脸色灰白,低着头答道:“晚辈不知。”
“赵十三在西北开边湟中西海,三面包围河西家,是秉承先帝遗志。这件事,官家一直想做却迟迟未做。否则的话,你以为赵十三那么容易说服官家。告诉你们!赵十三那个鬼机灵,不知用了什么法子,把湟中用兵变成是他替先帝、替官家在指挥。”
说到这里,章惇的那双三角眼透出慑人的光。
“弹劾赵十三,就是在弹劾先帝,弹劾官家。所以说,再多的弹劾,也伤不了赵十三半分!你们怎么就没有想明白呢!”
听了章惇的话,刘逵额头上的汗水,终于滴落下来。
不是我们没有想明白,关键是简王殿下就是个套娃,计谋是一层套一层,我们这些心思单纯的人,怎么想得明白?
周绍杰被窜贬潮州安置。此案了结,很多人察觉到其中的微妙之处。
老奸巨猾的赵挺之、白时中、吴材等人马上缩手。因为少了他们的串联煽动,太学生、文人士子们的闹事也消停了许多。
积攒力量,等湟中四万大军全军覆没时,就是大家一涌而上,把赵似咬死的最佳时机。就算官家再袒护他,丧师失地,身为主帅,赵似难逃干系!
所有人都在安静地等着,一直等到这天黄昏。
马蹄声急响,一名挂着金字牌驿卒,骑着一匹快马,火烧屁股一般冲进开封城万胜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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