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相,你觉得莘王府里的东西是谁偷了去?”
章惇府上的书房里,李清臣坐在章惇的对面,皱着眉头问道。
章惇端起茶碗,喝了一口茶,淡淡地反问道:“邦直觉得会是谁?”
“无非端王等寥寥数人。”
李清臣小心翼翼地答道。
章惇笑了,他听出这“等寥寥数人”里,除了端王,暗含着睦王,甚至还有申王在内。
官家如此情况,几位有继承权的皇弟们,都不会甘心坐视。
李清臣看到章惇脸上的神情,揣测道:“章相,难道李某猜错了?”
“没有,本相只是想说,邦直少说了一个人。”
“谁?”
“简王。”
李清臣猛地一惊,“章相,何出此言?简王奉旨查办,昨晚在马王灶巷还遭遇伏击,险些丧命,怎么...此子难道心计缜密、城府深沉至此?”
“邦直,自从金明池大难后,赵十三洗心革面。短短不到月余时间,他不仅像是换了个人,官家也像是换了个人。吾等大好局面,骤然变革。”
听了章惇阴恻恻的话,李清臣心里更惊。
“章相,你还听到什么?”
“刚才郝随递来话,官家有意召回绍圣年间斥逐的旧党众人。”
“什么!”李清臣猛地站起来,来回不安地行走着。
“这些人卷土重来,官家亲政以来的局面又要为之一变啊。”李清臣忐忑不安地说道。
“是啊,所以吾等要好生斟酌一番,全力狙击。否则的话,后果不堪设想。”
说到这里,章惇变得怒不可遏,“曾子宣、许元冲,这两个混账,为了私人恩怨,为了自己的前途,居然不顾立场,无耻附谄,真是可恼!”
是啊,官家原本就执拗,决定的事情,很难被劝回来。偏偏曾布、许将因为与章惇的私人恩怨,宁可坐看旧党众人被召回,也不愿出手相帮。
新党内部都分裂了,还怎么去进谏官家,狙击旧党召回?
必须另辟蹊径!
李清臣眼角两边的肌肉在不停地跳,过了许久才开口。
“即如此,储君之位当要好生策划!”
章惇瞪了他一眼,知道他话里的意思。
现在的官家已经被蛊惑,完全不是一位“明君”。幸好他身体不好,又无子嗣,确实可以早做策划,再获拥立之功,延续章党权势。
沉默许久,章惇才喟然开口:“现在算来,俺们该推举端王,嗯,现在应该叫遂宁王。”
“他恭顺谦逊,好文向学,风雅绝伦,名声卓佳,又是诸皇弟实际最年长者。而他也聪慧,早早就讨好接近娘娘。”
李清臣摇摇头,轻声道:“端王殿下书画皆学前唐薛少保(薛稷)。书法用笔纤瘦,结字疏通,几近自成一家。花鸟人物,华丽精妙,造诣颇高。诗词文采,为世人称颂。只是有传闻说他是南唐李后主转世。”
说到这里,李清臣脸色凝重,“无论是亡国之君,还是报前世灭国之仇,都不是什么好事。”
“这是市井传闻,齐东野语!赵十一文采卓异,风流近于李后主,很多人就信以为真,颇有非议。不过他性子冲和,少毅力乏坚韧。如此性情的人君,对于做臣子的来说,未尝不是件好事。”
李清臣听出章惇话里的意思。
性子冲和,少毅力乏坚韧,无非耳根子软,容易受人摆布。
“章相,你所言极是!与十一相比,十三确实不是良选。任侠好义小简王!呵呵,听说还骑射皆佳。如生在开国之时,大可鹰扬虎腾。只是这太平盛世,难为明君啊。”
“邦直,既然如此,你可知本相要助他打压端王吗?”章惇突然笑着问道。
“邦直不知。”这正是李清臣一直想问的。
“定夺新君不在吾等,也不在官家,在庆寿宫。”章惇的话有些飘浮。像是飘在空中的肥皂泡,你想抓又抓不到。
李清臣知道向娘娘内心深处的那个结。
“妙!向娘娘是外柔内刚之人。简王赵十三越是扬名,向娘娘心里的那根刺,就刺得越深!”
章惇笑而不语,但脸上那个笑容意味深长,让人难以捉摸。
李清臣沉思一会,还是坚持自己的意见。
“简十三虽然已经洗心革面,又是官家同胞弟。但他尚武好勇,志向高远。而今时势艰难,吾等竭力维持,如履薄冰。官家亲政以来,绍圣绍述,连连对河西家用兵,已经民声鼎沸。要是再出一位爱折腾的新君,那要天下大乱!不行!绝不行!”
李清臣激动地站了起来,脸色惶恐,双手胡乱地挥舞着,像是在赶走什么毒蛇猛兽。
章惇眼睛闪过怒火,对河西家采取攻势是他一手主导的,想不到在李清臣嘴里居然如此不堪。
看来他虽然支持变法,可骨子跟其他旧党人一样,以为崇尚节俭、不启兵战就能国库充盈,天下太平。
或许,熙宁新法在他眼里,只是简在帝心、平步青云的工具而已。
依照年轻时的脾性,章惇早就怒发冲冠,当晚就写折子,把这位帮助他恢复青苗、免役诸法的同相参倒。
只是这些年风风雨雨走过来,章惇知道掩饰自己的情绪。
尤其是现在官家不再完全信任他,许多人闻弦知音,纷纷冒头。
事事艰难,让章惇有些意兴阑珊。
默然许久,章惇只是喟然道:“如此只是人算,天意如何,又有谁知道呢?”
李清臣正要出声反驳几句,门外有人禀告:“主君,李家十五郎来了。”
“叫进来。”章惇恢复正常,给了李清臣一个眼色,朗声道。
“小的见过章相公,见过李相公。”
进屋的是位二十岁出头的男子。青衣劲装,头戴圆顶软脚幞头,脚踢虎踞鞋。正是在徐二贵家翻墙进院子,遇到柳传峰的那位。
“十五郎,说说简王爷这两日做了些什么?”章惇开口问道。
“回章相公的话,昨晚简王一行人先去了徐二贵家...小的去查过,雇请余记打行的人,是端,遂宁王府的虞侯,名叫高俅。”
“高俅?”章惇和李清臣都皱起眉头。
果真,十一哥也参与其中了。
章惇的脸上露出不屑之色,转言问道:“简王后来又去了哪里?”
“回章相的话,简王查出徐二贵在潘楼做杂役,径直去那里打听。没有找到徐二贵,又找他的师傅,后厨掌勺谭老汉。不想后厨起火,谭老汉被烧死。”
听到这里,章惇出声打断了李十五郎的话,“简王一去潘楼找人,后厨就起火,还把重要证人烧死了。居然如此巧合?”
“回章相的话,确实过于巧合。小的仔细勘验了一番,发现烧死的应该不是谭老汉。”
章惇眼睛一亮,“有何证据?”
“小的听说那谭老汉是九指,可尸首却是十指。且尸首鼻子嘴巴里无灰烬,说明他在起火之前就已经死了。”
“谭老汉金蝉脱壳?”
“章相英明,应该是这样的。”李十五郎恭敬答道。
“对了,你说的这些,简王都知悉吗?”章惇又问道。
“回章相的话,高俅之事,小的能查出来,简王肯定也能查出来。至于谭老汉假死之事,小的听说简王和属下围着尸首看了一会,但不敢确定是否发现了蹊跷...”
“好,下去吧。”章惇挥了挥手。
等到李十五郎退下,章惇对李清臣说道:“邦直,你举荐的这位族侄,果真聪慧干练,是个人才。”
李清臣讪讪一笑,恨铁不地成钢地说,“治经明义才是正途,东华门外唱名者方为好男儿。李简自小聪慧,却不肯用心在正途上。只爱看杂书,好舞刀弄枪,难成大器。替章相办好差事,谋份前途,某也算对得起族老托付。”
说完后他想起正事,厉色道:“章相,十三如此鲁莽轻怠之人,如何为大宋天子,万民之君?俺们定要想法好生狙击!”
章惇却淡淡一笑,“邦直,现在俺反倒有些赞赏赵十三了。或许他才有勇气去继承神庙先帝的遗志,继行变法。当初吾等就是凭借血气之勇,才参与王荆公变祖宗之法。”
“子厚!”李清臣急了,“官家年轻气盛,执意攻取邈川、青唐,擅开边衅,已经劳师伤财,深积民怨。赵十三更为任性妄为,岂不要大乱?”
章惇沉默不语,突然问道:“邦直,你见过水车吗?”
李清臣一愣,下意识地答道:“金明池不是有吗?”
“那只是供人观赏的,”章惇撇撇嘴说道,“我在两湖招抚时,在安江、镇江等寨见过。有阁楼那么高,人站在旁边,犹如蝼蚁。水流湍急而下,水车徐徐转动。邦直啊,那水车一转动起来,非人力能阻停的。”
李清臣喟然无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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