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去皇宫的路上,赵似琢磨着梁从政叫梁师成带出来的话。
章党察觉到自己的小动作,应该认为是在自己的怂恿唆使下,官家才会贬斥蔡卞,召回范纯仁和吕惠卿。
他们倒是挺当机立断的。一发现问题,立即动手,毫不停滞。
不过也是,等到吕惠卿进京,又有曾布等人在旁边虎视眈眈,章惇一党哪有工夫搭理自己。
曾布等人做壁上观?
自己记得,曾布对吕惠卿极为忌惮,两人之间有深的间隙,怎么会无动于衷?
猛然间,赵似悟到了。
都是经验丰富的政客,拿得起放得下。曾布现在的目标是把章惇斗下去,从而接任尚书左仆射兼门下侍郎,成为宰相。
其余的恩怨,都可以暂时放下。
在他看来,吕惠卿虽然法力高深,但是毕竟被窜逐朝堂近二十年了,势力早就稀疏单薄。贸然入朝,肯定需要臂助,才能站得住脚。
曾布在朝中根深蒂固,党羽众多,正好可以与吕惠卿结成同盟,先把章惇斗下去。大势已定,他再跟吕惠卿翻脸相斗也来得及。
俺俩还真想到一块去了。
这些文官啊,不管是变法党人,还是保守党人,早就把当初为何变法、为何反对变法的初衷忘得干干净净。
他们或为了个人恩怨,或为了私欲权力,斗得你死活我。坚持变法或者反对变法,都成了争权夺利、报仇泄恨的招牌和工具而已。
连大名鼎鼎的司马光都不能免俗,何况章惇、曾布等人。
走进垂拱殿,里面的气氛凝重,飘荡着某种一点就要爆的气息。
在左边,站着章惇、李清臣、黄覆等人,他们盯着走进来的赵似,目光就像无形的刀剑,嗖嗖地飞来,恨不得把此獠当场碎尸万段。
曾布、安焘、蔡京等人站在右边,神情复杂地看着赵似。
赵似对两边的目光视若无睹,仰着头,雄赳赳气昂昂,大大方方地走进垂拱殿。
“臣弟见过官家。”
站在旁边的梁从政,偷偷瞥到,官家嘴角飘过一丝笑意,像是赞许赵似无所畏惧、气宇轩昂的气势和姿态。
心中大定。看样自己的盟友不会那么轻易地被暴风骤雨打倒。
等到赵似见礼完,黄覆迫不及待地上前启奏。
“臣弹劾简王。身为宗室,荷国厚恩,不思报恩,却狼亢跋扈,贪权乱政...纵恣无底,多树谄谀,诬害忠良...惑上蛊下,壅君树党。如不严惩,不日定为祸国根源。”
黄覆长篇大论一席弹劾,诵读得正气凛然,浩荡坦然。
众人看到一轮红日,在垂拱殿冉冉升起。一股浩然正气,直下九霄,贯绕在黄覆的头上。
按照惯例,该是赵似自辨。
官家忍不住往前坐了坐,伸长了脖子,整个上半身微微前倾。
其余众人,也目不转睛地盯着赵似,期待他的自辨。
整个垂拱殿凝聚着一股杀气,只等赵似哑口无言时,就一刀斩下,让他身败名裂,以后见到文官就躲着走!
章惇等人一脸的笃定,毫无文采的简王怎么可能反驳这气势恢宏的弹劾?
看看他的样子,肯定是被这气宇宣扬、正气凛然的弹劾之词吓得木如呆鸡。
哈哈!
在寂静的等待中,赵似终于开口了。
“官家,俺读书少,黄副相的弹劾骈俪雕刻,俺琢磨到现在才听明白到底是个什么意思。”
赵似的话让官家啼笑皆非,都笑出声来。曾布等人也是嘻然,差点笑出声来。
黄覆却是被气得脸色发黑。刚才肃杀的气氛荡然无存。
“黄副相的话里,说俺干了许许多多的坏事。只是听完后,很是奇怪,俺到底干了什么坏事?何时何地,对何人做了如此令人发指,让黄副相气急败坏的坏事?”
赵似一摊手,满脸怪异地问道:“官家,黄副相弹劾俺违法乱纪,没问题。把具体事例举出来,确凿的证据摆出来,该如何惩罚就按律办理,俺心服口服。偏偏写了一堆华藻的词句,却没有半个字的真凭实据。是不是见俺读书少,好蒙蔽好欺负啊!”
说到这里,赵似一字一顿地问道,“又或者,朝中谁有罪,只要黄副相之流,写一份奏章,洋洋洒洒一席话,就可认定其有罪?”
这句话诛心了。
垂拱殿又一片寂静。
黄覆气急败坏,嘴唇张了张,哆哆嗦嗦地说不出话来。
见到赵似比自己一伙还要会扣帽子,李清臣连忙出来解围。
“黄副相只是弹劾而已,并没有给谁定罪。简王大可不必如此义愤填膺。闻风上奏,纠违察奸,这是文官职责。”
“闻风上奏,纠违察奸?俺只知道是御史谏官的职责,怎么成了文官的职责?难道是李相刚定的规矩?”
赵似此话一出,李清臣哑然无语,脸色憋得发紫。
他欺负赵似不懂朝中的这些规矩,信口而说,没想到被赵似机敏地抓住漏洞。
你长这么大个,怎么心思还这么敏锐呢?
“李相慎言,此乃垂拱殿,当恪守为臣之道。”曾布实在没有忍住,出来补了一刀。
因为刚才的形势下,不给政敌补一刀,曾布觉得自己会懊悔得一个月都睡不着。
李清臣的脸色由紫变白。
刚才是气得,现在是吓得。
赵似和曾布话里话外的意思,你李清臣在垂拱殿里妄定规矩,把坐在上首的官家置于何地?
你怎么敢说如此无君无父的话语?
冤枉啊,俺真得只是随口一说,没有想到赵似这么鸡贼,一下子就抓到里面的漏洞。曾子宣你不讲道义,居然落井下石。
“臣有罪!”
李清臣连忙低头请罪。
官家意味深长地看了李清臣一眼,正要开口说赎他无罪,却看到赵似正在给他猛眨眼睛。
是啊,有这么好的机会,为何不打压一下文官们的气焰?
这些混账,现在想来,他们以前实在太嚣张了。
官家的话到嘴边,哧溜就换了一句。
“李卿诚心认罪,就罚三个月俸禄,以示惩戒。”
垂拱殿里鸦雀无声,一种完全不一样的气氛开始弥漫。
罚三个月俸禄,真得只是小小地惩戒。但关键是官家态度的转变。
此前文官们的这种无心失口之错,官家从来不会责罚的,轻轻揭过,当没事发生过。
现在却要实打实地惩罚。
官家变了。
“官家,太宗皇帝有言,‘藩邸之设,止奉朝请而已’。而今简王授职秘书省,干涉兵权,有违祖宗之法。还请官家拨乱反正,正本清源。”
章惇缓缓地走上前,朗声说道。他声音亮如洪钟,话落音后还隐隐听到回音。
殿里气势一转。
这句话的意思是亲王宗室等,只要随时朝奉请安就好,不要任实职涉及朝政。
李清臣、黄覆等人心中长舒了一口气,而曾布等人则神情复杂地看向赵似。
用祖宗之法来打击政敌,是文官们无往不利的大杀器!
赵似这次怕是难逃严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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