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送来了几分清凉,也送来了几分愁绪。
叶无坷本来是个快乐的人,在离开无事村之前一直快乐。
哪怕无事村外的那条小河里其实钓不上了什么鱼,哪怕山上狩猎大部分时候也是空手而归,哪怕精心照顾的秧苗也未必能长大,哪怕从小到大他也没见过一只能飞多高多远的风筝。
可他是快乐的,他眼神里的纯澈来自于那座山那条河那个村子和那群同样单纯的人。
所以他是那样一个人啊,一个简单到你对他好他就一定会对你好的人啊,叶无坷的世界从来都不复杂,只有对的和该做的这两种选择。
这样的人会因为你对他好而快乐,也会因为他没有忘记对你好而快乐。
他的不快乐并非是在去漠北之后戛然而止,哪怕他见证了大和尚向问的赴死他也没有在心里种下不公和悲凉,也许只有叶无坷想过,向问在死的时候可能快乐了那么短暂的一会儿。
可是他现在不快乐,哪怕他看起来依然是笑呵呵的,依然是纯粹的,依然是那个满眼都是阳光的少年。
也许只有高清澄想过,叶无坷开始表演快乐的时候是多可怕的事。
她心疼,也后悔。
她第一次反思,她把姜头从无事村里带出来到底是对的还是错的。
她知道最初让自己动念带着这个少年离开大山的不是这少年本身,而是因为她从未见过的那个给两个孩子分别取名姜头和蒜头的女人。
那是一个应该算是被遗弃的女人,一个从身到心都伤痕累累的女人,她无力对抗什么,但她依然在每个她能想到的地方保护她的孩子。
叶无坷自从南下之后就不快乐了,他只是不想让人看出他不快乐。
面对东韩密谍的时候他看到的是敌人也会拼了命的想挽救自己的国家,面对黑武人的时候他看到的是两大强国之间不可调和的不死不休,但这两件事都没有影响叶无坷的心境,甚至笃定了叶无坷的心境。
可这次,他面对的本不该是敌人。
高清澄坐在台阶上看着月亮发呆,那圆圆的月亮逐渐变成了叶无坷那张单纯的脸。
渭川郡的杀官案,旧山郡的空饷案,楚县的屠村案。
叶无坷不会因为最终解开了谜题破开了案情而开心,高清澄最清楚,对于叶无坷来说,解开谜题并不难。
相隔一道院墙,隔壁院子里的叶无坷也坐在台阶上看着月亮。
只有在独处的时候少年的眼神里才没有了掩饰,他学会了掩饰,可他不知道也不曾想过,这种掩饰多了之后便很难才回到最初的纯澈。
哪怕,是善意的掩饰。
徐绩从一开始就让人能猜到是他在布局着什么,所以叶无坷才说这是明谋而非诡计。
而这,也许正是叶无坷真正理解高清澄所说的大宁立国才二十年就要面临前所未有之困局的开始。
以前叶无坷觉得自己理解了,但那不是理解了,那只是开始看到了。
大奎和二奎不知道姜头怎么了,但他俩都感觉出姜头就是想一个人坐在那安静一会儿。
所以两个人小心翼翼的保持着距离在屋檐下蹲着,两个人谁也不说话。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两个人心里同时生出一个念头......如果姜头再这样下去,那不如带姜头回无事村。
那个病殃殃的早早就被人宣判活不到五岁又被宣判活不到十岁的少年,哪怕是在那段日子里也始终没有这样的不快乐,身体好了之后可以跟着他们疯跑的姜头,和只能坐在火坑上隔窗看着他们的姜头,都是快乐的。
人心真狠。
当一个人开始试着解读人心的时候,他就注定了会感受到这世上最大的痛苦。
尤其是叶无坷这样始终坚信人心向善的人。
“叶姜头。”
随着喊声,一块高粱饴从隔壁院子里飞了过来,似乎是被施了魔法一样,准准的飞到叶无坷坐的地方,所以那少年只需一抬手,就把这颗糖攥在手心。
“库存不多。”
高清澄的声音在隔壁院子里和高粱饴一块飞过来,也和高粱饴一样准准的,只不过飞到的不是叶无坷的手心,而是少年的心。
“省着点。”
高清澄坐在台阶上,抛了那颗高粱饴之后,她双手支着下巴,已经在怀念那颗糖了。
叶无坷没吃,他把高粱饴装进口袋里。
“你还有多少?”
叶无坷问。
高清澄回答:“不能说,怕你惦记。”
叶无坷起身走到墙边,这院墙也确实不算高,他站在那哪怕不垫着脚,墙头也只是到他的下巴位置。
院墙与道德从来都一样,不束君子也不束小人。
君子不必束,小人束不住。
院墙低与不低,防不住坏,道德高与不高,拦不住恶。
院墙与道德规劝的,从来都是那些寻常人。
被人看做穷山恶水之地的大慈悲山下无事村,大部分人家那才到膝盖的篱笆墙也只是个装饰,就好像有门就一定要有门板一样,哪怕那门从来都不必锁。
而繁花似锦的地方往往都是高宅大院,也说不清是什么道理。
“我觉得硬糖也挺好的。”
叶无坷说。
高清澄回答:“不好吃。”
叶无坷道:“可我拿了人家的。”
高清澄看向叶无坷,那个少年看起来很认真。
叶无坷刚要继续说什么,高清澄的声音让他没法继续说下去。
“你不欠谁的。”
高清澄起身,走到叶无坷对面,然后......稍显懊恼。
因为那才到叶无坷下巴的墙,对她来说不太友善。
她说:“硬糖是他该给的,但高粱饴是你自己的。”
叶无坷回答:“硬糖是他该给的,我可以不拿。”
但他拿了。
高清澄道:“你知道我从来都不矫情。”
叶无坷往左右看了看,然后压低声音说:“我知道啊,你从来都不矫情,你只是在乎我。”
高清澄这样的人,竟是一时之间有些招架不住,果然突如其来,永远都让人猝不及防。
叶无坷笑道:“阿爷说,人成长的最大代价并不是身体上不可逆转的越来越老,而是找不回最初时候心里的简简单单,他还说哪有人不长大呢,因为长大了就变得不单纯了听起来是个无法否认的理由......”
高清澄问:“然后呢?”
叶无坷说:“阿爷就说到这,他应该是也不知道后边该怎么说。”
高清澄问:“那你呢?”
叶无坷道:“我觉得简单......对的就是对的,如果人因为做了对的事不快乐,那肯定是错了。”
高清澄点头:“你对。”
叶无坷笑,他把手从墙头那边伸过来摸了摸高清澄的高马尾,高清澄居然没有躲开,甚至还偷偷的稍稍的,踮了踮脚。
“做对的事,永远是对的。”
叶无坷道:“我其实也不矫情。”
他问:“你睡不着除了是因为在乎我之外,是不是还因为郑有业掉进网里太顺利了?”
高清澄道:“渭川郡的杀官案,孙素掉进来的太顺利了,往前说,空饷案才被发现,赵君善掉进来的也太顺利了,所以到了旧山郡之后郑有业掉进来也那么顺利,好像这才合理。”
叶无坷道:“如果按照这样来推算,凡是被我们察觉到的都会顺利掉进网里来,那么下一个......会不会是莲叶禅宗?”
高清澄抬头看叶无坷,叶无坷的手顺势在她脑门上轻轻弹了一下。
啵儿的一声。
高清澄看他,他这次没退缩。
叶无坷问:“你说那位高高在上的徐公安排我们进这样顺顺利利的局,他真的是要挑衅陛下?”
高清澄道:“他比咱们了解陛下。”
这就是叶无坷和高清澄睡不着一直在想的事,徐绩的图谋真的是硬撼皇权?
徐绩应该很有自知之明的人,他比谁都清楚他的可怕之处在于没几个人能猜透他的心思。
但陛下的可怕之处就在于,谁都知道陛下是什么样的人,陛下的一切优点缺点就在那摆着呢,但陛下依然不可战胜。
一个是可怕,一个是不可战胜。
徐绩会去挑衅不可战胜?
“我总觉得,赵君善才是关键。”
叶无坷道:“空饷案也好屠村案也好,甚至就连渭川郡和他应该没关系的杀官案,他好像都是关键。”
高清澄:“抛开一切不谈,徐绩没杀他,他就是关键。”
叶无坷眼神一亮,因为高清澄和他想的一样。
高清澄这是绕开了所有复杂的思路,用了最直接的方法来寻找答案。
徐绩有一万种方法杀了赵君善,然后还能让空饷案坐实在赵君善身上,但徐绩一直都没有动手,唯一的解释就是赵君善活着对徐绩有利。
“分开?”
高清澄问。
叶无坷点了点头:“分开。”
高清澄又问:“石头剪刀布?”
叶无坷伸出手:“来!”
高清澄却没有出招,她突然就不讲道理起来:“我回旧山郡去再去提审赵君善,你留在这查郑有业和屠村案。”
她说:“我官儿大。”
叶无坷把手收回来,没有去争,因为他想的也是让高清澄回旧山郡去。
他不想让高清澄在楚县这看到那些依然还没下葬用尽手段保存下来的几百具尸体,不想让高清澄看到或许还有更多的血腥等待挖掘,而高清澄不想让他去见赵君善,是因为赵君善可能会乱心。
乱叶无坷的心,就等于乱了高清澄在看了十年卷宗之中都没有看到过一次的纯澈善良。
徐绩也许想让人看的,就是人心里不敢看的。
“我们会一起到楚县,到了楚县又会分开,也许连这些事都在那位徐公的算计之内,而接下来就可能会出现我们被各个击破的局面......”
高清澄说:“谁被击破了,不能就怂了......如果最终的结果没有赢家,还是不能就怂了。”
叶无坷点头。
高清澄问:“那你有什么交代我的?”
叶无坷说:“好好吃早饭,午饭,还有晚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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