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无宵禁。
大道上灯火辉煌直至天明,但到了这个时辰街上也已看不到什么行人,进子时后,除了小淮河那边正热闹,大部分地方都已经冷清下来。
赵康也不避了,带着人在大街上一路狂奔,被拦下就解释,不拦下就一直跑。
好在是御史台身份依然好用,路上并没有耽搁太久。
正值盛夏,就算子时已经凉快不少可这一路奔来也俱是大汗淋漓又口干舌燥。
快到城东,前边的大街上忽然没了亮光,赵康的脚步随即停下,抬手示意台狱的人全都做好准备。尐説φ呅蛧
长安城里但凡正街都有两排气死风灯,这条街上却死一般黑暗沉寂。
如此明显,说明对方已经不想再遮遮掩掩,灯黑了,反而是要亮相。
黑暗和光明在这个街口有了一条分明的界限,界限里边的魑魅魍魉以黑暗为壁垒,而界限外边的绿袍武卒他们都累坏了,喘着粗气,弯着腰,呼哧呼哧的声音此起彼伏,有人扶着腰有人扶着膝,汗水从脸上大颗大颗往下掉。
赵康也在大口大口呼吸,尽力平复下来后他伸手往前一指:“严家的如意茶楼就在这条街上,大家也看到了,现在灯火不明,说明贼人已有准备,他们不是怕被人看到了样貌,而是怕在光亮下杀不死我们。”
他仗剑在手:“我不信任何人,唯信御史台的兄弟们,今日咱们独闯虎穴,为大宁尽忠。”
说罢第一个走进那条黑暗大街。
数十名累的直不起腰的绿袍武卒这一刻直起了腰,他们几乎同时深吸一口气,然后跟上了御史大人的脚步,整齐且坚定。
大街两侧更为黑暗的地方,不少黑衣人已经做好准备,他们手里拿着的,竟然是大宁严控的弓箭。
一只脚离开光明踩进黑暗,下一只紧随其后,更多的脚步跟上,仿佛这几步之间就完成了阴阳两界的转换。
刚刚进大街的时候四周依然寂静,偶尔传来的虫鸣声都让人侧目关注,夏夜最刺耳的本该就是虫鸣声,现在每个人却都盼着那最好只是虫鸣声。
当赵康等人走进大街有三十丈远,四周的虫鸣声突然变的急促起来。
有些虫儿,飞的横冲直撞。
“戒备。”
赵康提醒,绿袍武卒已经呈防御阵列缓缓向前。
嗖的一声,第一支羽箭直奔赵康。
剑出。
长剑滑着剑鞘的声音仿佛电芒划过夜空,叮的一声之后,羽箭被一剑拨开,旋转着飞向暗处。
“杀光他们!”
那一箭似是信号。
看不清楚的地方,看不清楚有多少黑衣人站了起来,他们将手里的弓拉满,在这个距离下满弓发箭的爆发力足以穿透血肉之躯。
大街上,是一群血肉之躯。
这一轮羽箭本该把台狱的人送走大半,可让人出乎预料的是这些台卫竟然都能安然无恙的站着。
他们迅速改变队列,两条一字型长阵把赵康夹在其中。
所有绿袍武卒都把背着的仿佛是一个被卷似的东西打开,那竟是折叠的木盾。
像是抖开了软梯一样,啪啪啪啪的声音连成一片,折叠盾与人齐高,数十人顷刻之间就变成了两堵行动的木墙。
“加速冲过去!”
赵康一声疾呼。
两列武卒开始加速但依然保持着前后距离,羽箭从两侧暴雨一样袭来,绝大部分都被折叠木盾挡住,少数箭露过来伤了人,受伤的咬牙坚持,掉队和倒下,都是必死无疑。
短短的几十息,至少上百支羽箭横扫过来。
“变阵!”
冲过弓箭手的埋伏圈之后赵康立刻喊了一声,武卒也瞬间变幻阵型。
两列队伍极快的汇合起来,后排的人将折叠木盾挡在背后,前排的人则将木盾举起来遮住头脸,队伍才成型,羽箭追来。
箭瞬间就在后排木盾上长满,密集的让人头皮一阵阵发麻,若非早有准备,这些武卒可能在进大街的第一波攻势下就全军覆没。
“再快!”
赵康大声喊,嗓音略带沙哑。
武卒加速,数十人用最快的速度突破弓箭手埋伏后冲进了更深的黑暗之中。
呼!
黑暗之中有什么东西猛的钻了出来,赵康眼睛骤然睁大的同时猛的闪身,一杆标枪擦着他飞过,将他身后的武卒贯胸穿透。
紧跟着就是数十杆标枪投掷过来,赵康身后的武卒立刻加速上前将折叠盾挡过去。
重标之下,折叠盾难以支撑。
好在是敌人准备的标枪也只这么多,一轮过后有六七名武卒负伤,两人阵亡。
“向前突!”
赵康身形一闪突入暗影之中,那黑暗之处立刻亮起来一道笔直璀璨的一字。
无需片刻,有两颗人头自巷子口缓缓滚了出来,巷子里的银芒却还在炸起,短短二十息之后,赵康从巷子里走出来的时候剑尖犹在滴血,在他身后,地上倒了六七具无头尸体。
他手下武卒还在前冲,弓箭手却又已经追至身后,前边两条巷子口里涌出大批黑衣人,人人持刀。
还剩下二十几名武卒被前后夹住,脚步不得不停下来。
赵康看了看前边,再有数十步远便是严家如意楼,今日这人看来是极难抓到了,可他依然没打算发信号求援。
“御史!”
一名武卒急促喊道:“再不求援,我们到不了也都出不去了!”
“都是考验,你我过了这一关这天下再无大碍!”
赵康深吸一口气,振臂一跃人已经落入那些弓箭手之中,一个一个炸亮的一字在黑暗之中不断闪出,每一次亮起,便有一条人命被收割。
“你们继续向前,进如意楼拿人!”
二十几名武卒答应一声,与迎面过来的刀客混战。
夜里的长安,果然还是有些黑暗不能驱散。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整整一个人生,也许只是某人的转瞬回眸。
数十名弓箭手尽数倒在地上,赵康身上的血多到已经把衣衫浸透,手中长剑满是缺口,该是被骨骼崩坏。
他仰天一声长啸。
一身血迹,也不知道有几许是别人的,又有几许是他的,有人说非至亲血不相融,可战场上不可共存的敌我却能血流成河不分你我。
大步朝着严家如意楼方向走去的赵康,每一步都在地上留下深深血痕。
“都是考验......”
赵康一边走一边喃喃自语,右侧胸膛上的皮甲有一条长长的口子,这惨淡月色之下,依稀能看出他的皮甲与血肉同样外翻。
如此伤口,他身上还有不下七八处,这血葫芦一样的人步伐却愈发坚定,且越来越快。
如意楼门口,他的二十几名武卒短短片刻之后已经折损半数,黑衣人倒地的更多,可黑衣人更多。
如今这十余人被围困在如意楼门口,眼看着被压缩的空间已经没剩下多少。
“杀贼!”
之前看起来便似力竭的赵康一声暴喝,从人群外掠了过来。
半空之中,一字型的剑芒闪烁,两颗人头瞬息飞起,下一息,血柱喷涌。
赵康的剑法没有任何花哨可言,甚至没有任何招式可言。
每一击,都是剑最基本的用法。
可每一剑似乎都挡无可挡。
他带着十余名武卒,与至少四五十名黑衣人在如意楼前交手,浑身是伤的赵康一人又斩十数人,当四周安静下来的那一刻,只剩下残活之人的粗重喘息。
距离如意楼不到十几丈外的一间民房屋顶,坐在屋脊上的严淞看着赵康那仿若入魔一般的样子忍不住轻叹一声。
“你是真的狠。”
此时赵康身边人寥寥无几,他带来的三十八名武卒只剩下四个,这四人身上也皆是伤痕,激战停下来之后连站都站不住了。
这座平日里被百姓们称之为贵人楼的木楼门前,尸横满地。
百姓们永远也不会想到这样一个寻常无奇的夜里,在他们心中太平无事的长安城会发生如此惨烈的厮杀。
那些不知道从何处来的黑衣人,竟敢如此对抗朝廷。
赵康往前迈步,踏上如意楼门前台阶的第一步就腿一软,有一刀劈在他的右腿上,伤口外翻血流如注。
他挥剑切开前摆,将腿狠狠勒住,抬起头看向这座门虚掩着的木楼,这位年纪轻轻已身为四品,读书人出身却自诩武夫的御史慢慢挺直了身子。
“右台御史赵康,依照大宁律法捉拿人犯,敢有触犯国律天威者,杀无赦!”
这血人一脚踏上台阶,用手中断剑将门推开。
在门打开的那一瞬间,哪怕浑身是血鼻子里脑子里也早已满是血腥味的赵康,还是被一股血腥味冲了鼻子,也冲了脑海。
如意楼里,一样的尸横满地。
严家的人,死尽。
坐在屋脊上的严淞看着远处那红色身影,距离十几丈依然还是看到了赵康的身子摇晃起来。
数十名武卒阵亡,他身披十几处伤口,换来的,只是这如意楼里的满地尸体。
“最后也得谢谢你,台狱律卫你都带来了......人活着的时候总是各种不平,唯死人人平等,唯死,人人不可避,所以都得死。”
说完这句话,严淞长身而起。
与此同时。
那名被赵康留下照看叶无坷的律卫再次来到牢门,他往牢里看了看,斜靠在墙壁上的叶无坷依然睡着,呼吸略显粗重,睡的深沉。
“叶公子?”
律卫轻轻叫了一声。
叶无坷并无回应。
“叶公子?御史大人带着律卫回来了,该抓的人都已经抓了,你快醒醒。”
律卫加大了声音。
叶无坷的身子明显动了一下,同时也皱起了眉头,他似乎在极力睁开眼睛,但眼皮就是抬不起来。
在他身前还放着没有收走的晚饭,那一碗棒糁粥他依然喝的干干净净。
律卫见叶无坷还是没醒,打开牢门进去,蹲下来轻轻摇晃叶无坷的肩膀,叶无坷眉头皱的更紧却依然不能睁开眼睛。
他似乎是想说什么,可嘴唇与眼皮一样沉重无法张开。
“让开吧。”
童锦出现在牢门外,他看了一眼叶无坷,眼神里有些遗憾,一丝丝而已,其他的都是喜悦。
“你出去,接下的事我办,天亮之前你最好躲起来,等到城门一开你就逃走。”
童锦递给那律卫一个袋子,很沉重。
律卫没有多说什么,拿了袋子就走,走两步又回头:“你们不会连赵大人也杀吧?”
童锦道:“你再多话,兴许连你也杀了,赵康死不死与你无关了,你今后就浪迹天涯吧。”
律卫犹豫片刻,最终还是转身走了,才出门,一把匕首送进他心口。
童绣球儿这人间尤物吓得一抖,又似乎是厌恶那血液唯恐沾上她的漂亮衣服,松开匕首,这妖娆女子就小碎步往后连退。
“我家公子说,千万不要废话,讲什么宣言,说什么感慨,杀人就杀人,别磨磨唧唧。”
童锦笑了笑,一刀捅进叶无坷心口。
童绣球儿吓得低呼一声,眼神里竟然也浮现出一些惋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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