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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江嬷嬷入驻玉茗院后,小厨房的一应事项就都由她接掌。
谢元茂亦住在玉茗院,宋氏旁的不给他好脸色,可饭倒是时常一道用。
江嬷嬷亲自筹备的食单,每一道菜色都俱是细细思量过的。什么吃了能有所裨益,什么吃了伤人,她全部都清清楚楚。
这些年来,谢元茂在玉茗院吃进口的每一样东西都是经过江嬷嬷悉心准备的。
这事,是宋氏亲自吩咐下去的。
谢姝宁直到今年,才无意中从江嬷嬷口中知道了这件事。且这几年,月白都在帮江嬷嬷打下手,回来竟也是一声也不吭。谢姝宁又是无奈又是感慨,一面觉得月白这几年进展太大,学到了太多东西;另一方面却又觉得月白的嘴未免太牢了些,都快成锯嘴葫芦,连她也给瞒了。
可当她同月白嘀咕之时,月白却正色同她道:“小姐,江嬷嬷说您还是个孩子,有些话不能同您说。”
她听了哭笑不得,却也反驳不了。
单看样貌,她可不就是个不该知道这些事的孩子?
不过因了这事,倒叫她对母亲刮目相看起来。
然而真看到了母亲不动声色地布局,断了谢家三房旁的香火,她倒又有些难过起来。几年前,母亲还是个会在夏夜里帮她跟哥哥轻轻打扇,柔声说起嫦娥奔月的人,而今却也变得厉害了。
她想着,便抬起头看向谢元茂,道:“父亲,你可觉得妹妹的性子有些古怪?依我看,倒该早早请个大夫来为她瞧瞧才是。”
三岁多的孩子,平日里还会痴痴地流口水,说是半个傻子一点不为过。
可她故意这般说,也果真戳痛了谢元茂的心。
明知道不对劲,可是谁也不想承认。请了大夫来看,那就是认了。
虽说是庶女。可等几年,也是想让女儿说个好人家的。门当户对,身份也登对的庶子不少,总会寻到合适的人家。再不济,便低嫁些也无妨。可这傻子的名声一旦流传了出去,别说长大了嫁人,只怕笑也要被人给笑死。
他不吭声,端起月白色的茶杯吃起茶来。
谢姝宁则故作漫不经心,看一眼不远处柜上摆着的哥窑铁胎钱纹莲花香炉,心里想着三老太太恐怕如今也没多少心思玩她的香了吧。
两人一时无话。
过了一盏茶的工夫。谢姝宁才道:“父亲若无事。那阿蛮就先退下了。郡主还在等着呢。”
搬出了郡主,谢元茂就算有心想继续将她留下,也只能放行。
看着长女离去的背影,他长长叹了一口气。
才过了几年。怎么好像这孩子就不是他的孩子了一般……
他愁眉苦脸,庆隆帝也日日垮着一张脸。
很快,进了腊月。
京都上空开始不停歇地飘雪,香雪无垠,几乎要将整个京都淹没掉。南城的皇宫更是白茫茫一片,屋脊上的瓦兽一只只都成了雪兽,有种无力的苍白。
庆隆帝不喜欢这幅模样。
宫人就日夜不停地踩着高高的梯子,小心翼翼爬上去将笼在那的积雪扫掉。
可大雪不止,积雪又怎么能扫得尽。前一刻才艰难扫了的雪。下一刻就又严严实实堆积起来。
庆隆帝就发了大火。
也不知起了什么心思,突然召了端王爷入宫。
端王爷穿了身青织金蟒的绒衣,又外罩了厚厚的大氅,才缩着头进宫来。
众人皆知,端王爷怕冷怕得厉害。比寻常女子都还要更怕些。
谁也不知道这是为何,瞧模样,端王爷分明是人高马大的一个壮实汉子,竟会这般怕冷。可庆隆帝却是知道的,端王爷幼年时,落过水,差点就死在了太液池里。端王爷,这是冷怕了。
到了长闲宫,却只见着大太监汪仁一人。
汪仁冲他行礼,而后道:“皇上在偏殿候着您。”
“偏殿?”端王爷有些疑惑,进去一看,偏殿中庆隆帝正半闭着眼睛坐在那,身下铺着的毛皮垫子滑了些下来,带着股颓唐之意。
他便轻手轻脚地走近,悄悄帮他掖了掖。
抬起头,就看到庆隆帝睁着双日渐浑浊的眼睛看着他。
他往后退去,笑着唤庆隆帝:“皇上。”
庆隆帝没应声,探头往殿外看去。鹅毛大雪纷纷扬扬自天上落下,密集得像是一道帷幕,牢牢遮住了视线所能及之处。他望着,突然哑着声音道:“老七,恨了朕这么多年,你累吗?”
端王爷笑容不变,摇摇头:“臣弟还年轻。”
他还没有老到恨个人,就要喊累的地步。
“是啊!你还年轻着!”庆隆帝大笑起来,“你尚年轻,朕却已经老了!”
端王爷颊边笑容加深,“皇上是老了。”
庆隆帝蓦地收了笑,直直看向他,缓缓道:“你比我有能力,比我有才干,甚至比我聪明比我果决,可你出身不如我,所以皇位才会是我的。老七,我想不明白,近二十年了,你为何一直不动手抢了去?你若抢,我必然抢不过你。”
外头的雪似乎又下得大了些,也似乎更冷了些。庆隆帝觉得身子发冷,疲乏无力,继续道:“足足十八年,我等着你来抢,你却始终不肯来。反倒非要装出个兄友弟恭的模样给世人看,你甚会演戏,我不如你……我乏极了……”
说着话,庆隆帝自己都没有发觉,不知不觉间,他就将朕换成了我。
端王爷听了出来,笑意更甚,模样怕冷地缩着脖子,双手笼在袖中,还握了只白侧妃亲手装好塞给他的紫铜小暖炉,口中笑道:“皇上也不差,臣弟觉得极好。”
庆隆帝哈哈大笑,摇摇头:“这会子,皇后差不多也该殁了。”
这话说得古怪,端王爷面色大变。
“老七,哥哥累了,真累了,以后你就自个儿玩吧……”庆隆帝站起身来,背脊已经已经有些佝偻,站在身形高大的端王爷面前,足足矮了大半个头,“不过老哥哥给你留了份大礼,你别客气,好好接着。”
说话时,庆隆帝一直在抓束着的发,直抓得七零八落,模样狼狈。
端王爷陡然发觉,庆隆帝似是疯了。
他的确恨庆隆帝,恨得厉害。
所以他才不愿意直接抢了皇位来,他就喜欢看着庆隆帝坐在这位置上忧国忧民,最后却还要来问过自己才能下决断的可怜模样。所以他恨着,一日日折磨着他。
但如今,庆隆帝竟疯了?
他知道庆隆帝在吃丹药,甚至连五石散都寻摸了出来,因而如今整个人才会又干又瘦,身躯佝偻。
他还没玩够了!
一把丢了掌间暖炉,他大步上前,厉声道:“你想做什么?”
庆隆帝“嘿嘿”地笑,却不说话。
他忽然一把推开端王爷,俯身往椅边一歪,“嗤啦”一声拔出一把寒光闪闪的剑来,往自己脖子上重重一划——
殷红的血喷溅而出,洒了端王爷身上的青织金蟒绒衣大片。
端王爷愣住了。
庆隆帝一直是个软弱无能的人,可今日,竟如此果决!
长剑上鲜血淋漓,隆冬时节,天气甚寒,那剑上的热血还湍湍冒着热气。
端王爷真的懵了。
他缩着脖子,蹲下身去,伸手去探了探庆隆帝的鼻息。
冷得好快。
他白着脸,霍然起身往外走去。
门口汪仁瞧见他衣襟上大片的血,却只是笑了笑,躬身行礼:“王爷就这么走,怕是不成样子。”
端王爷冷笑:“好你汪仁,这事你是不是一早就知情?”
“王爷说笑,奴才不过是个阉人,能知道什么。”汪仁垂眸,声音轻柔,却不显女气。
明明是个太监,身上却并没有那种大多太监有的过重脂粉气。汪仁,就像个温柔的青年。
可端王爷又不是第一天认识他,岂会相信他的鬼话,当即勃然大怒:“老东西还干了什么好事?”
汪仁轻笑,“赐死了皇后娘娘同端王妃。”
端王爷傻了眼。
“您前脚被宣进宫,后脚赐死的诏书就送了出去。这会怕是尸身都已经凉了。”汪仁笑着道。
端王爷的正妃,是皇后的亲妹妹。
“他究竟想要做什么?”端王爷看着漫天飘雪,头一回觉得自己完全看不穿庆隆帝的心思。这么长久以来,他一直都将庆隆帝玩弄于股掌之上,可这一回,他是真的看不穿了。
汪仁倒是旁观者清,可他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
于是,他便不再吭声。
端王爷亦不再问,皱着眉头大步往外头走去。
这一回,他一贯因为怕冷而缩着的脖子,也直了。
然而他还未走出皇城,京都的大街小巷就已经传遍了端王爷人面兽心,逼宫篡位,杀了皇帝皇后的事。很快,这话就已经连三岁小儿也都知道了。谁也不知道这话究竟是从哪里流出来的,可是飞快地就传了个遍。
端王爷也总算明白了。
庆隆帝这是在逼他不得不做个不仁不义的暴君。
他汲汲营营十数年的名声,霎时就毁在了几句话下。
这般损人不利己,端王爷冷着脸想,庆隆帝真的是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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