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王旭那么大反应,田丰笑着捋捋颌下短须。
“若能匡扶天下,有何不可,如若眷念朝中的一官半职,我又何必辞官归家,不过是希望用心中才学为大汉天下做点事。”
“有元皓相助,大事必成。”
王旭的情绪异常激动,怎么也没想到这意外惊喜。
目前的太守府官员,刘先、桓阶等人虽然诚心辅佐,但向来称呼他为将军,他们不属于家臣,可以说是幕僚,也可以说是部属。
这个时代是郡县制,以郡为划分,郡太守由朝廷任命,太守掌管一郡军政大权,太守府的官吏全由太守任命,可说是位高权重。
郡下则设县,大县称为县令,小县称为县长,掌管一县军政大权,县府官吏也是县令自行任命,但县令与太守有统属关系,县令必须听命太守,郡太守有权插手县府事务和官吏任免。
县令或县长本身则由朝廷任命,郡太守连罢免权利都没有,只是大多数情况下,朝廷更亲近太守,县令人选通常由太守向朝廷推荐,想要罢免也就上个奏折的事。
至于州,实际只是地域划分,与郡没有统属关系。
如荆州刺史仅负责监察荆州八郡官员,早前甚至没有带兵权利,直到黄巾之乱爆发,各地叛乱和盗贼屡禁不止,朝廷才允许刺史招募兵马,形同驻扎在各州的将军,同时监察州内官员。
此外。
两百年前的汉成帝曾设立过州牧这个职位,州牧是统管一州军政大权的封疆大吏,可直接统管太守,但刚设立不久就废除。
朝廷为了避免地方官员拥兵自重,两百年来仅任命过几次州牧,全是为应对战乱,待战事平息,几乎都立刻裁撤。
这种官员制度下,太守府的官吏组成很复杂,为避免大量人才走捷径,胡乱充当别人家臣,谋求高位,朝廷有明文规定,凡是家臣都不能接受朝廷征召和派遣,不能举孝廉和举茂才,明确限制升迁途径,他们只能跟着主公走,永远成为幕僚似的存在。
家臣的本质就跟食客差不多,属于士族门阀的附庸,需要登记在案,享受门阀的特权,也尽门阀的义务,直白点就是高等仆从,通常情况,但凡有能力和志向的人都不愿当家臣,愿意当家臣的往往才能有限,无法承担重任,再加刺史监察限制,便让太守没法胡乱作为。
军队就更为特别,哪怕是郡府兵,通通禁止注册在案的家臣加入,一是家臣依附于门阀,属于免兵役和徭役的群体,二是朝廷不允许士族门阀的附庸进入军队。
事实上。
高顺和韩猛他们都没资格当将领,最多只能进太守府做幕僚,可王旭压根儿没让他们入王家籍,也就是没有注册在案,为的正是回避上述法例,而且作为后世的人,他没把尊卑和礼仪看得太重,也对他们足够信任。
桓阶和刘先等人没有唤主公,代表他们是以部属自居。
历史上曹操挟天子而令诸侯,权势滔天,唤他主公的人却没几个,大多是曹公、曹将军、曹丞相等尊称,他是借助皇帝的名义控制群臣,本质是权臣,麾下很多人都以部属自居,荀彧甚至直到最后也不愿叫他主公,还阻拦他进位魏王,从而被逼死。
孙权、刘备和袁绍等诸侯则是依靠收服家臣起家,打着拨乱反正、诛奸臣、清君侧的名号,麾下文武几乎都称其为主公,彼此更为团结,这也是他们不像曹操那样时常有部下叛乱的原因。
王旭不想像曹操那样背负千古骂名,也不想将来诛杀功臣,所以打算走刘备和孙权他们这样的路。
如今天下未乱,刘先等人不认主,他心里能理解,但天下大乱以后,必然会提供两个选择,要嘛认主,要嘛回家好好抱孩子。
田丰这样的能臣愿意认主,足以证明他内心深处对昏庸的皇帝非常失望,不再报有期待,只是这种冲击还不够猛烈,无法压过他根深蒂固的忠君思想和振兴大汉的宏愿,所以退而求其次,选择做家臣,辅助明主成为权臣,然后中兴大汉。
感受到田丰内心的矛盾,王旭怎能不开心,只要田丰心里有抗拒的种子,待将来天下大乱,自有时势让这颗种子生根发芽,只要不是跟荀彧一样,连种子都没有,无条件维护皇室,便能免除后顾之忧。
田丰被他的目光看得有些不安,忍不住主动开口。
“主公可否把目前的形势大致给属下介绍一番?”
“当然可以!”
王旭毫不迟疑,立刻把零陵的情况一一告知,大到官员的任命和职务安排,小到钱粮物资的大概数目,基本是和盘托出。
田丰皱眉听完,脸上很快浮现笑容。
“主公对零陵郡的大小事务了如指掌,说明主公是明主,非常勤勉,但这也是文武的过失,主公身为一郡之守,应该着重大事,怎能事无巨细,纠缠于繁杂琐事?
如此局面说明零陵的文武官吏经验不足,主公不该让他们配合着处理政务,这样会使事务杂乱无章,行事效率低下,甚至于互相推诿,不如把政令摊派到单人头上,各人负责到底,等他们积累足够的治政经验,再缓缓恢复常态。”
王旭茅塞顿开。
“具体该怎么做?目前的政令有哪些需要补充和更改?”
田丰轻锊胡须,不疾不徐。
“主公不要着急,依属下看来,目前的人手已经大致够用,只要分工有序,不成问题,首要是集中精力恢复农业,商贸事宜暂且搁置,生存是基本需求,稳定人心的前提,有钱买不到吃的,钱有何用……”
田丰侃侃而谈,王旭越听越惊讶,没想仅仅只是说一遍零陵的大致情况,田丰就看破关键症结,把现有政令进行大范围整改,添加早前根本没注意的细节,调换各曹署治政措施的先后顺序,一环扣一环,明显可以大大提升效率。
田丰说完的时候,他的震撼无以复加,当年在大牢里只是跟田丰谈论宏观大概,很多能力体现不出来,如今谈到具体细节,他才深切感受到这个千古名臣的风华。
“元皓,若你早些过来,我早就高枕无忧,哪用愁成这样。”
田丰笑着摇头。
“主公,最艰难的时期是无人可用的时候,此刻说起来简单,是因为有人可用……主公临危受命,初涉政务,全凭意志和勤勉做到这种地步,实属不易。”
王旭惭愧地摆摆手,思量着接话。
“我看这样,元皓便担任五官掾,代行府事,统辖太守府所有曹署,先帮我把零陵的事务理顺。”
“诺!”
田丰含笑作揖。
王旭想了想,猛然起身。
“事不宜迟,走,我现在就带你到前院各曹熟悉一下。”
“正有此意。”
两人会心一笑,快步走出书房。
田丰曾官至侍御史,资历和能力不是太守府目前的官吏能比,年龄和名望足以服众,大家都对他极为敬重,而田丰略为考察后,也非常惊讶,连连称赞王旭眼光非凡,直说桓阶等人尽管经验不足,但底子深厚,多加历练必成大器。
一切进行得非常顺利,王旭还特意在前院议事厅摆设晚宴,请来麾下文武为田丰和韩猛接风,唯独尴尬的是内府人手不够,迫不得已只能让侍卫帮忙上菜,惹得众人好一番调侃。
王旭和徐淑在老家的时候,从没操办过这些事,什么都有人安排好,心里根本没概念,认为如今有二十个丫鬟,办个宴会绰绰有余,哪想根本应付不过来。
这个时代的重要宴会都是每人独享一张桌案,跪坐进食,各种礼仪规矩极其复杂,而且太守府后院的厨房距离前院议事厅比较远,单是上菜就需要不少人,按照礼仪,上位者设宴还必须有仆从负责斟酒添食,及时收拾吃净的餐盘,同样需要不少人。
眼下内府仅有二十个丫鬟,要做这么多人的饭菜,要收拾餐具,要负责斟酒,还要忙着上菜,真是忙得香汗淋漓也没能顾得周全,一会儿盘子摔了,一会儿油汁洒了,全然是手忙脚乱。
为避免王旭和徐淑尴尬,众人不断出言调侃,草草吃完就各自散去。
王旭为此非常不开心。
今后少不了宴请,文武官员也会越来越多,甚至还有携带家眷赴宴的时候,若长期这样,风言风语四处乱传,这个主公还怎么当,过个一年半载,岂非全天下都认为零陵穷得不行。
商贾也好,百姓也好,人才也好,只要是人,绝大部分都想往富裕安稳的地方走,无缘无故想到穷乡僻壤的没几个。
我这辈子出身门阀,名望高,起点也高,今后天下人若听说我在零陵成功实现脱富致贫,岂不笑掉大牙,讽刺我治政无能?谁还愿意投奔我?
王旭越想越不是滋味,待宴会结束,他立刻跟徐淑商量人手问题,希望再买些丫鬟回府。
徐淑苦笑着直接拿出账簿。
“我的大公子,你自己看?”
计划当场搁浅。
如今他上任不久,俸禄还没拿到手,开销用度全由府库支撑,随着各项政令下达,府库资财紧缺,即便收复东南三县时缴获大量钱粮,仍旧是勉力支撑,此时增加太守府用度明显不合适。
这件事让他下定决心,打算把家人尽快从山阳迁来。
一是天下将乱,兖州会成为四战之地,极不安全,早迁晚迁,早晚要迁。
二是变卖掉家里的土地、商铺和屋宅会有大量钱财,再加储藏积累,想来至少有好几亿钱,足够自身用度。
他还盘算着拿出部分财产购买战马,带到南方蓄养,虽然离开适宜环境会让马匹素质降低,但怎么也比南方马好。
南方马耐力极强,能翻山越岭,但偏于矮小,速度极慢,日常运输和赶路还行,根本无法驯养成战马,想要一支优良骑兵,势必要寻找稳定的马匹来源。
此后的日子,王旭摆脱了堆积如山的公文,每天就看十来卷,多半还有田丰批注,只需大致看看,没有意见就盖好太守大印,最多用不到半个时辰,而且官员执行效率比早前高一倍,他也彻底从繁杂琐事中抽身,把精力放在更重要的事务,特别是桂阳郡的战事。
这天清晨。
他一边喝着瘦肉粥,一边浏览桂阳战报,突地忍不住笑出声。
旁边徐淑端着碗筷急问。
“你笑什么?是不是王睿战败?”
“没有!”
王旭轻轻把手里的瓷碗和绢帛放到桌案。
“王睿比我想象中要好些,他能凭借更精锐的士卒和优势兵力拖这么久,跟区星这群乌合之众有胜有负,很出乎我预料。”
徐淑翻个白眼。
“你确定自己在夸他?”
“那我该怎么说?”
王旭似笑非笑。
“他手里的一万多兵马有半数是精兵,曾参加过平定黄巾,如今在他手里,竟然能跟区星这个草寇鏖战这么久,难道不足以表现他的军事天分……嗯,不对,还要补充一句,应该是被孙坚打残,并且兵力居于弱势的区星。”
徐淑噗得笑起来。
“静坐常思己过,闲谈莫论人非,不要说别人,就事论事!”
“这话倒是说得对。”
王旭收起笑脸,面容转肃。
“桂阳郡的官吏已经没办法再为王睿提供粮草物资,估计王睿很快就会派人过来要粮食补给,不然他这个冬天很难熬。”
徐淑吹吹碗里滚烫的稀粥,没好气地咒骂。
“有病吗?找我们要什么粮?我们哪来粮食给他?”
“不但是我们,长沙孙坚,武陵曹寅,甚至江夏、南郡,整个荆州都会接到他要粮的书信。”
王旭感觉有些冷,无意地紧了下棉绒直裾衣的领口。
徐淑吞咽着瘦肉粥。
“你给不给?”
“当然不给!”
王旭眉毛轻挑。
“安抚善后和重建恢复已经消耗大量粮食储备,昨天桓纂还给我建议,让我接纳安置来自桂阳的难民,充实零陵民户,这些全都要粮食,眼下全郡十三县的府库都快掏空,我们自己都紧着裤腰带过日子,别说他王睿,天王老子来了也不给。”
王旭猛然起身,一口把碗里的粥喝掉,搓着冰凉的手哈口热气。
“这天真冷,我得去趟军营,等会儿不回来吃饭,你若闲得没事就找张瑶她们玩。”
看着他匆匆离开的背影,徐淑急问:“你要不要加件衣服?”
“不用!”
今年冬天特别冷,清晨的大街寒风呼啸,几乎看不到行人,直到抵达军营校场,王旭才感觉到些许暖意。
将士们大汗淋漓,呼着白白的雾气,挥舞刀枪苦练武艺,“喝!喝!”的吼声不绝于耳。
高居点将台的高顺远远看到他,立时把令旗交给身旁士卒,快步迎到近前。
“主公这么早!”
王旭笑笑。
“训练情况怎么样?”
“大体还好,新兵要麻烦些。”
“嗯!”
王旭扫一眼仍在操练的士卒,没有多问,转身走向主帐。
“我有些事宣布,你把众将都召到大帐。”
“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