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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回 天罡星庆源遇仲莹 二节度赞皇联庄浩

    本回作者:费安(临风、水原、玺轻监修)

    诗曰:

    天罡数内未称尊,年方二八已不群。

    胸藏肝胆怀远志,学成武艺迈众伦。

    忍意屈身潜虎穴,奉命锄奸离师门。

    克难全功初建业,自此泰山浩气存。

    这首诗,单表那马陵泊上的好汉泰山庄浩,为是今番所叙其年少之事。这庄浩本是西京河南府人氏,家中亦是当地大户,自幼习文练武。长至八岁,得恒山胡百元收为弟子,带在山上学艺数年,将那一身好武艺尽数教授与他。

    却说政和六年六月初五,这一日庄浩正于演武场练枪,遥遥听得师父呼唤,忙赶往正厅。只见胡百元居于厅中,见庄浩已到,唤其坐下,就道“昨日为师收到故友孙定的一封书信,他现任庆源军知军,那里出了一伙男女,占了赞皇山,打家劫舍烦扰乡里,已与其交手一年有余,互有胜败。前日城中都监周瑾阵亡,其已邀两个相识的节度使去帮衬,现又央我这里出一武艺高强的弟子,助他除凶。为师想着此事若交由你最妥当不过,但不知你意下如何?”庄浩正色答道“既是师父分派,弟子怎敢不从?况锄强扶弱本就是正道,那孙定亦常听路师弟说过,昔日曾救过林师兄性命,端的是个好官,帮他更是应该。弟子这就准备,即日起身。”

    说罢行礼起身便要出去,胡百元止住道:“且慢,为师尚有分付。这信中未写明着你去做甚,依我之见,既请了两位节度,又教你去,恐非两军阵前厮杀那般容易。你去了须要问清,若觉才力有限,便修书与我,我自会处理。”庄浩道:“师父说的是。”胡百元取过一封书信,又道:“到了便将这封回书交与孙定,山里的事有你师弟帮衬,不必惦念。凡事当注意言行,不可失了师门的脸面。”庄浩答应了,便回房收拾行囊,跨口腰刀,提杆枪,直投庆源军去了。

    且说庄浩自下得山来,星夜赶奔庆源军,一路上无非是饥餐渴饮,晓行夜宿。第三日早已至平棘县内,打听得孙知军却去了赞皇县未回,又匆匆直奔赞皇县而来。比及正午时分,庄浩行于途中,忽感腹中饥饿,复前行数里寻得一酒肆,下马栓了,自进店拣一处坐下,胡乱点些饭食。

    不移时,只见一妇人进得店来,寻窗边一处坐下。庄浩看时,那妇人六尺以上身材,生的柳眉凤眸,瑶鼻玉口,约莫二九年华,是少见的佳人,然穿着却非寻常女子打扮,一身青服,无妆无饰,倚窗只顾着朝外看,却似待人。桌上放着一长包裹,约有四尺大小,不知是甚么东西。庄浩也不多看,只片刻工夫,饭食上齐。正在用饭之际,忽见一汉子走进来,不要酒饭亦不寻位子,直向那妇人走去,口里流涎道:“老爷今日有闲心下山逛耍,竟不想遇到如此美人。”酒保见他面恶,斗胆前去劝阻,未到跟前,却吃其一巴掌打在脸上,余人更不敢向前。

    那妇人却毫不在意,只冷冷道:“官人自重。”那汉仍不知进退,伸手便要摸脸。妇人待要发作,早吃一人一手攥住腕子,淡淡说道:“光天化日之下,这娘子好言谓你,如何不听?”嘴里说着,手上发力,捏得那汉连连怪叫。那妇人抬眼看去,不是别人,正是庄浩。原来庄浩听这汉说到下山的字眼,便起了三分疑心,又为这个妇人打扮不同,便欲试探其底细,却见那汉就要做起光来,当即出手拿住。

    那汉子已然动弹不得,口里仍嚷着:“不识死活的小贱畜、小淫妇,识相的的放开你爷爷吴大,不然待俺回到赞皇山,少不得教你们一个个都死!”庄浩不听这话还则罢了,一听则抬手发狠,就把吴大的胳膊拧折,复一脚踢弯了腿,单手扯去吴大的腰带绑了,冷笑道:“正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少时见官,岂由你猖狂!”

    那妇人见状,站起身来盈盈拜道:“多谢官人搭救,敢问恩官高姓大名,奴家当记于心,日后相报。”庄浩本待说了真名,蓦地想到此行有要事在身,只怕走漏风声,令贼人有了防备,便道:“休要言谢,我乃胡皓,西京人氏,要往临城寻亲。”那女子再拜谢。二人作一桌吃罢,与店家结了饭钱,离店上了马,庄浩将吴大横在鞍前。二人行了数里,到岔路口便要分手,那女子笑道:“今番幸有好汉相帮,奴家姓仲,单名一个莹,这分人情日后定当报答。”说罢,仲莹策马而去,顷时不见踪影。庄浩望其远去身影,心中忽生一阵怅惘,总觉不安。

    庄浩就押着吴大,沿道路赶往赞皇县。于路细问了吴大的底细,原来这吴大本是赞皇山的一个小头目,今番下山原是前往庆源城探听消息,回程路上望见仲莹美貌,便出言调戏,不想折在庄浩之手。庄浩加急赶路,比及申正,已至赞皇城外营寨。庄浩与守营将士说明来意,并取出回信呈上。少间,小校来报,请庄浩进营相见。庄浩将吴大交与军士,由小校引去中军帐内。

    却言庄浩进营未行数步,早见一人,头戴销金抹额,青甲蓝袍,手拿书信,走至近前拦住,仔细端详半晌,方问道:“汝便是庄浩?”庄浩答道:“正是,奉家师之命,特来相助孙知军。”原来这庄浩年方十六,虽生的仪表堂堂,却终是少年。那将官见信上所写是胡百元首徒,未曾想竟这般年少,故有此一问。

    既已验明正身,那将官便请庄浩进帐歇息,又命人将吴大押往营中监守。庄浩看这营寨,果然修的军容整肃,士卒皆无骄纵之态。不由得暗自称许,心道:“若我大宋军马皆能若此,何惧外夷内寇。”那将官见庄浩面有喜色,就道:“本将姓徐名京,官拜上党太原节度使,亦是受孙知军相邀,前来助力。另有一个僚友,乃是河南河北节度使,姓王名焕,他与知军作一处,酉正方能回来。”庄浩见这徐京身长八尺,年逾三旬,生的唇方口正,猿臂狼腰,一派英武气概,拜道:“江湖上久闻十节度大名,今日有幸相会。”徐京还了礼,领庄浩进帐,内中无人。徐京道:“贤弟在此少歇,我尚有军务在身,不便多陪,如若有须,尽可传唤营外兵卒。知军来时我自唤你。”说罢出帐而去,留庄浩独在帐中,静待孙知军。

    待到酉正时分,忽见小校进帐来唤。庄浩急出帐看时,徐京已然于帐外相候,见其出来,便一同会着营中大小军官迎出辕门。早见辕门外一彪军马,约三二千人。为首两个,上首的身穿官服,年逾四旬,生的方面大耳,凤目浓眉,一团和气,此人便是庆源军知军孙定,人称“孙佛儿”的便是。下首的武将打扮,看年纪有近七旬,须发全白,手执一条长枪,赤袍金铠,正是老将王焕。二人下得马来,徐京早迎上前去,先述近日营中军务,再将书信呈于面前,又引庄浩来见。孙定见庄浩虽为少年,气势不让二节度,不由得抚掌大笑道:“好,既有贤侄如此英雄,前来帮兵,吾计可成三分。”又有王焕在旁道:“果是少年英雄,得此相助,实是朝廷之幸矣。”庄浩又谈起擒吴大一事,众皆大笑。

    众人复进帐中,分主客落座,孙定居于上首,庄浩独坐右边客位,王、徐二人皆坐左边主位。孙定分付安排筵宴。席间,孙定说道:“今日贤侄来到,却令本官想起一人。常听胡兄说道他师兄周侗门下弟子本事亦非同一般,贤侄可知豹子头林冲么?”庄浩回道:“正是我师兄,现在梁山泊落草。近来闻说攻占了曹州。”孙定叹道:“可怜这林冲,终究还是吃那高俅所害,被逼上梁山。想那梁山多是替天行道之辈,似这些豪杰不能为国家出力,终是朝廷之失。”徐京点首道:“孙知军此话不错,想我十节度,旧时亦是绿林丛中出身,因受了招安,有了许多功劳才做到节度使。”王焕道:“只是闻说年初时官家招安梁山,被他那里杀了天使。”庄浩道:“实不相瞒,我有一师弟,与宋公明交情深似海。宋江虽落草为寇,他是个言行一致的人,当做不出这等事来,只怕内中有些蹊跷。”众人各自叹息。

    宴罢,孙定教提吴大问话。众人未等多时,早有小校慌张来报:“本奉命去提吴大,却不想那厮已死于监房中。”众人大惊,急去查验,见那吴大果然身死,却看七窍出血,唇口留有齿痕,乃是中毒之相。庄浩惊道:“怪哉,此人进营时尚还无事,怎地便中毒身亡。”徐京即唤看守士卒道:“可有人曾入内否?”皆道:“并无。”王焕道:“此人有甚异样也无?”军士回道:“只看伤了胳膊与腿,走路不稳。”孙定思量道:“又无进食,非是由口而入,想必还是在身上。”便教去身上摸索,只看肚腹处有三个红点,似针眼。孙定急传令,先将尸体盐封了,又命此事不得外泄。

    众人重回中军帐内,孙定屏去左右,只留庄王徐三人在内。庄浩先道:“依小子之拙见,这吴大想是中毒已久。只是这厮不过一个小头目,杀之何用?且若要灭口,当用猛药,教他登时毙命;然用这慢药,益于何处?”徐京点首道:“庄贤弟之论,行凶者非为灭口,更似寻仇泄愤一般。只是若如此,二者间何仇何愤?”庄浩听徐京这般言语,忽地想起一事,不由心头一惊。

    孙定道:“此事且先不谈。贤侄,我且与你说说那赞皇山之情形。那赞皇山自去岁聚得一伙男女,打家劫舍、欺男霸女,扰民不浅。为首的共有十三人,江湖传闻他等都曾是金人的武将,只恐是打入我大宋的细作。我这里与其交手一年有余,已诛其五人,只是都监周瑾着了他们的道,以身殉国。”说罢取出一花名册,递于庄浩。庄浩看时,上写:

    “计查赞皇山贼寇共计一十三员:闻焕,糜兴,阎烈,梁彦荡,乌越,姚冷,欧琦,狄永年,李平,柳江,艾瑛,向虎,孟柏。

    内中目今有贼梁彦荡为王焕、徐京协斩;姚冷为徐京斩讫;狄永年为王焕斩迄;柳江为王焕擒获,就营中斩首;向虎为周瑾斩讫。”

    王焕道:“这赞皇山只一条路,那厮们修了座关,易守难攻。东西两侧俱是山崖,西面更陡,惟徐节度一人能攀上去。东面却有重兵把守。山寨约有六千余人。”庄浩道:“不过乌合之众耳,我观此地有近三万人马,如何拖至现在?莫是那余下诸贼本事高强?”徐京冷冷道:“我二人已来半年有余,论武艺,莫说那八个,饶是八十人,也可与其一战。不过是为他们手里的一物罢了。”孙定点首道:“乃是一本花名册,现今放于他后山一洞内。内中所书乃河北、山西等地一些山贼草寇,并几座州府官员的名讳。他等都受了金人的好处,彼此呼应,必与国家不利。我等只恐投鼠忌器,攻寨过猛,教他们毁了名册,反为不美。”庄浩问道:“此事知军如何知晓?”孙定道:“此前我这里遣去一名细作,名唤乔郓哥,却有些胆量,探听得这消息。只是不慎吃贼人发觉,舍身从山崖上滚下,拼力前来报知了消息便断气了。”缓缓又道:“贤侄今番前来,非是汝师思量可担重任,故我欲使你去那山寨内为内应,盗取花名册。得了此册,便可上交朝廷,将这帮贼子悉数缉捕。然此事凶险异常,未知贤侄意下如何?纵使不愿,我等亦不强求。”

    却见庄浩笑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我既已奉师命下山,焉有事未成先回去之理?吴大那厮死的正是时候,恰好借其脑袋做一投名状。非是庄浩夸口,两月内定当将那花名册奉上。”孙定闻听此言,忙起身分付道:“好贤侄,拿得花名册便回,莫要与其过多纠缠。我明日便要回城,如若有事可与二节度相说。”王徐二人亦应下,又说些赞皇山八个头领的样貌性情,教庄浩牢记。眼看夜色已深,众人各自歇息。翌日,王焕护送孙定回城,比及午时回营,庄浩已前往赞皇山。

    只说庄浩五更起身,将来时的行囊依旧背了,将吴大尸首擦去七窍黑血,去了齿痕,整理了面容,取下首级用油布包好,擐于马项下。待到一切收拾停当,彼时王焕已护送孙定回城,庄浩便分付徐京道:“自去后十五日方可发兵攻寨,那时节若我在敌阵内,则为取其信任,事就成了五分,自来交锋,令其更加不疑;若阵中无我,想必凶多吉少,大丈夫殁于国事,死得其所。”徐京:“休如此说,皇天必佑!”一面应下,一面拜辞了庄浩,就去安排军事。看官牢记话头。

    单说庄浩出得大营,并未当即上山,反取道先去临城县,寻一客店,只住一日,于第二日出城直往赞皇山而去。走到午间终到山下,远远望见一座高关。复前行数步,早听得一声梆子响,关上人都起,张弓搭箭。庄浩忙停了脚步,冲关上叫道:“不要放箭,小人久慕赞皇山豪杰,特来投贵寨入伙。”只听关上一阵骚动,不多时关门大开,冲出一哨人马,为首者身长八尺,面似黑炭,虎目狮鼻,阔口络腮,一身皂衣,手使一柄五股托天叉。庄浩暗道:“此人便是孟柏,最是贪财。”孟柏纵马绕庄浩转了几圈,轻蔑道:“乳臭未干也要学人做大王?”庄浩忙剪拂道:“久羡众头领大名,只恨无缘相见。近日艺成,特来入伙。”说着从怀中摸出一锭大银献上,“些小薄礼还望笑纳,日后还有孝敬。”孟柏接了银子,揣入怀中,笑道:“恁地晓事,我可做个引荐带你上山。”庄浩大喜,就要下拜,孟柏却不采,只向山上而去。庄浩忙取了吴大人头,紧随其后。

    二人穿关而过,上得寨来,庄浩沿路细观这一座山头,端的如王焕所言那般险恶,中间止这一条路,沿途摆着滚石木擂。行至聚义厅前,见两旁俱是营寨,强弓硬弩攒着,排列十分整齐。聚义厅后影影绰绰有条路径,庄浩思量必通那后山洞窟。孟柏引着庄浩进厅,庄浩暗自端详厅上几员头目,但见中间立一把交椅,上坐一个头领,近四旬年纪,七尺身材,面白如玉,颔下三绺墨髯,穿一袭绛紫色衬袍,足蹬一双官靴,不似寻常山匪打扮。浩知其就是大头领闻焕。两旁端坐四五男女,都是山寨头目。只听孟柏道:“今日兄弟守关碰着这后生,言欲入伙,便将其带上山来,交由诸位兄长定夺。”庄浩纳头便拜道:“小人姓胡,单名一个皓字,真定府人氏,自幼好习枪棒,也拜了几个师父。争奈久吃官府欺辱,为羡诸位头领威名,特来投靠,也好大秤分金,图个逍遥自在,杀他几个鸟人出气。途中恰逢一人吃醉了酒,口里说道是山上小头目吴大,言说投诚之事,又咒骂众头领。小人尾随其到僻静无人处,只一刀杀了,取了首级全充做投名状,如今献上。”说罢将手中油布打开,掉出那颗人头,厅上众人皆吃一惊。右首一红衣大汉跳起叫道:“果是吴大,山寨不曾亏了这厮,竟敢反水!”未曾说完,早被一秀才扯住。

    那秀才也不多话,下座来笑道:“劳烦孟贤弟费心,既是人已送到,你只当还回去守关为上,若是此时被官军趁虚,只怕不妙。”孟柏转身告退。秀才扶起庄浩,笑问道:“兄弟从真定府来,在何处碰见这厮?”庄浩躬身答道:“前日在高邑县所遇。”复曰:“既是前日所遇,除之后为何今日才到山寨?”浩答:“只为掩人耳目,因此反走临城。且初到贵地不识路径,因此担阁。”那秀才见庄浩所言无甚破绽,转念一想,方欲再问为何不活捉时,却听那个红衣大汉叫道:“你这个鸟秀才,他人好心来投,如何处处逼问!似你糜兴这般,传出去岂不遭人耻笑?”糜兴道:“所谓多事之秋,不见前些日子那牛子?不得不防。”说罢直盯着庄浩。

    左边一人冷笑道:“怕个甚么!便放他来,正好报仇!”糜兴讥笑道:“不详查,只怕来了,先死的便是你。”那人待要发作,早被身旁郎中打扮男子扯住劝道:“都是自家兄弟,休要伤了和气。”忽听闻焕沉声道:“自家弟兄,何苦为如此小事相争?胡家贤弟,近来山寨不安,你这投名状死无对证,我等不能尽信。若想入伙,可于山上暂先做个头领,日后还要杀一人做投名状。”庄浩见此情景,心道:“阎烈易怒,糜兴多疑,乌越冷傲,欧琦性温,闻焕行事谨慎,徐兄果不欺我。”忙纳头再拜。待起身时,却听背后脚步响,有一娇声道:“闻兄果然威名远播,今日又有豪杰来投,小妹少不得要讨闻兄的赏了。”

    庄浩起身回头看时,不由得大吃一惊,那说话女子不是别人,正是在酒肆见过的仲莹,如今不似那时打扮,头戴莲花冠,身着藕荷色衣裙。仲莹又仔细端详庄浩,倒如多年未见故友,将要相认一般。庄浩难免心中慌乱,然事已至此,切不能露了马脚,只能强定心神。忽听闻焕道:“胡贤弟,此女乃是我请来的友人,名叫仲莹,江湖上亦是有名的。另还有二人你未曾见得,一个叫艾瑛,于仓廒看守粮草,一个叫李平,在后山镇守。”

    那糜兴眼尖,看仲莹几番端详庄浩,又不时看向地上吴大首级,疑心再起,问道:“仲家妹子认得胡贤弟?”却听仲莹笑道:“胡贤弟如此少年英雄,我怎会识得。不过到底因缘所致,今番亦能相见。还望胡贤弟日后交锋对垒,要多相助姐姐则个。”乘众人不备,暗向庄浩使眼色,庄浩此时方缓一口气。当下闻焕令山寨无事大小喽啰俱来拜见新头领,并于聚义厅西面一带收拾一间屋子,供庄浩居住。

    且言庄浩自上得山来,一连五日,除每日于聚义厅点卯外,并无别处行动,闻焕亦派人暗里监视。及六日午时,闻焕正于后山独自巡视,早听身后脚步声响,回头瞥见糜兴,问道:“可有甚消息?”糜兴禀道:“小弟前几日差人前往高邑县附近打探,与他所说大致不差。然杀吴大一事无人见证,不可轻心。”闻焕点首道:“既如此,且先将眼线撤下,用你前日所说查照之法再试上一试,看看他的底细。”糜兴回道:“兄长尽管放心,明日便教他去镇守山洞,他若为花名册而来,定教他死无葬身之地。”原来凡赞皇山头领,除闻焕往下,每日须一人镇守后山山洞,日日轮换,从无例外。闻焕叹道:“如今与官府战事吃紧,你我有金主之命在身,不得不防。待无疑了,你且唤几个孩儿,下山去寻机捉几个男女来,教他当面杀了。”糜兴告退,回房分付撤去眼线。次日,将后山山洞机关布置图纸交与庄浩,令其当晚于洞外看守。

    庄浩自入伙以来,自知未得信任,因此不敢多事,只在演武场练武,今番见糜兴教自己前去守后山,心知如一着不慎,全盘皆输。至晚间,庄浩于洞外一草屋内看守,专防有人进去。借灯烛观看这洞内阵图,却见内中机关数不胜数。书中待言,阵图早被糜兴改换,路径全变,本该向南,却绘奔北;待要向西,却画东行。若是庄浩信此阵图进洞,怕不是早就罡星归位了。庄浩收起阵图,独自步行至洞口,见内中隐隐有光,又细思糜兴其人。

    庄浩正思虑间,忽瞥见一道黑影掠过,奔向东南林中而去。庄浩心下生疑,急忙追过,紧紧跟随,至丛林尽头,早见那黑影止步。庄浩借月光观瞧,却是个皂衣蒙面的打扮,手拿一把刀,四处摸寻些甚么。庄浩有心看其意欲何为,并未声张,隐于树后观他行止,见那人拨开树丛,显出一条山道。庄浩暗道:“未曾想这赞皇山竟有如此一条小道,想来定是做退路之用。”忽见那人站起身子,笑道:“那树后之人,不妨出来答话。”庄浩心中一惊,待要上前,又恐在诈自己,未敢多动。那人见四周无甚动静,摇头冷笑道:“酒肆擒贼的故友,既已到此,何不现身相见?”庄浩见说,自知已然露底,暗暗拔出腰刀。又见那人转过身来,揭下面上黑布,口中叫道:“胡贤弟,话说至此,仍不肯现身么?”

    庄浩知是仲莹,只得从树后走出,直直盯着她,疑道:“你究竟是何人?”仲莹笑道:“岔路口之时我便已说明,奴家姓仲名莹,从未作假,倒是胡兄弟实是胡皓么?”庄浩打断话头问道:“那日晚间吴大中毒针身亡,可是你下的手?”仲莹不言,只是笑问道:“胡贤弟如何知晓?”庄浩淡淡道:“吴大一小头目,并无甚本事,从庆源军至酒肆沿路又无设卡,一路僻静,若想杀他决不会待到酒肆。那针上有慢毒,想来并非急于灭口,而有意致其于死地。且当时酒肆除你我之外,其余人等俱是寻常百姓,你因他出言调戏,一时恼怒,杀他泄愤,吾言可有误?”仲莹抚掌点头道:“端的不简单,今番让奴家大开眼界。”便要往回走,庄浩忙扯住道:“你休戏我,到底有何计较?”仲莹笑道:“胡兄弟倒有闲心来问我,且说得你的事么?”甩开手,又绕到庄浩身后,双手环住庄浩双肩,将头靠在庄浩右肩上,在耳边柔声道:“酒肆之事,我未曾告发已是还了人情,你我所为之事各不同,须要井水不犯河水,更劝你休打我的主意。”庄浩那曾见过这等阵仗,忙将仲莹一把推开。

    仲莹又笑道:“话虽如此,然我两个将来未必没有协力之日。那洞内多是机关,非一图可画完全,若想盗花名册,今夜决非最佳时机,还应另寻他法。”说罢转身出林。庄浩没奈何,亦只得回草屋去。至翌日清晨,将阵图交还糜兴,糜兴见庄浩无事,心中防备倒去了一分。三日后又借口命庄浩去把守,依旧无事。再三日后又如此,仍是无恙。

    只说六月二十四日,众人正于聚义厅议事,忽听喽啰来报,赞皇县又派人前来征剿,为首的仍是王焕、徐京。闻焕忙分拨将领,当下除欧琦身体不适,艾瑛守大寨外,余者皆出寨迎敌,早有李平、孟柏二人已排好阵势。众人来至阵前一字排开,庄浩看时,只见对面一彪人马按五方排列,俱是官军打扮,当中捧出两员上将。上首一人,身高七尺有余,年近七旬,蚕眉虎目,狮鼻阔口,穿一身赤袍金甲,手掿一条长枪,胯下一匹雪花马,正是老将王焕。下首一将,身高八尺,头上交角幞头,销金抹额,身着蓝袍青铠,跨骑青鬃马,手擎一柄镔铁刀,乃是上党太原节度使徐京。二将于阵前并立。

    原来王徐二人自庄浩离去后,早做起准备,如约于二十四日点起一万五千兵马,拔营起寨,望赞皇山而来。王焕待往对面观瞧,早见赞皇山八个头领一字排开,眼见得庄浩赫然在列,心下暗喜,独身出马,高叫道:“兀那贼子,尔等啸聚山林,祸害百姓,反叛朝廷,天兵屡次征剿,仍不知悔改。今番再次开兵见仗,不下马受降,更待何时!”一旁早有李平舞双锤出马,口中叫骂道:“狗官,杀吾兄弟,今日死在目前!”王焕亦回骂道:“手下败将,安敢言勇!”说罢举枪相迎。二将纵马交锋,战在一处。斗至二十余合,阎烈眼见李平不敌,催马舞矛冲上前来,镇住王焕上三路,李平那对锤只从中门攻来。老王焕力敌二将,毫无惧色。徐京见此情形,亦催马前来相助,贼军阵中早有乌越拍马舞刀相迎。五人杀在一处,战四五十合未见胜败输赢。

    少时,却见战阵中王焕忽地卖个破绽,倒拖长枪败走。李阎二人紧追不舍,眼见将要赶上,忽听庄浩一声大喝:“小心回马枪!”话音未落,早见王焕双脚扣镫,猛然停住,将枪向上翻起,直刺李平咽喉。饶是李平得庄浩提醒,仍吃其刺中右肩,翻身落马。乌越急撇了徐京便要来救,一时不察,只听一声大喝:“下去!”被徐京一刀拍下马来。徐京待要上前活捉了回阵,忽觉面门冷风袭袭,忙把头低下时,早吃飞刀把幞头打落。徐京吃了一惊,勒马看去,见一女子立于阵前笑道:“可惜躲过去了。”乃是仲莹,乌越早被喽啰救回本阵。王焕正要与阎烈再战,庄浩一马已出,乘乱冲至阵前。糜兴见了,便命喽啰擂鼓,一时间赞皇山阵内锣鼓齐鸣,声威大震。阎烈已救得李平。仲莹有心要看庄浩的本事,亦回阵去。

    彼时阵前止庄浩并王徐三人,王焕一身金甲赤袍,徐京亦着满身披挂。惟庄浩穿一领麻布宽衫,并无盔甲,立马横枪立于阵前,虽年止一十六岁,然威严不输王徐二人。两军将士见庄浩模样,俱暗赞不已,有诗道:

    少年薛礼初临阵,弱冠罗成独占尊。

    稚虎出山惊四海,声名播满宋乾坤。

    王焕见庄浩出马,心中暗喜,假意喝道:“你这后生是何人,往常较量时未曾见过,且报上名来!”庄浩大笑道:“说出吾名,吓破你等狗胆,我乃赞皇山胡皓。你等屡次犯我山寨,今番正要见个高低!”王焕骂道:“竖子逞匹夫之勇,认得王焕么!”二马相交,军器齐举,厮杀扭在一处,此时方得通气。庄浩私语道:“八月十三日差人由西面潜入,聚义厅右后一带第四间房内寻我,节度在此攻山策应。若是有变,我自在西山那里插一花枪,来人见了速退。”王焕听了,就放出本事来,庄浩亦展生平所学,二将各逞勇武,也好教赞皇山众人信服。怎见得两员猛将好一场厮杀:

    一个是天降列星,一个是地上豪杰。这边金枪不离耳畔,刮杂杂凛凛风雨;那里神矛只瞄心窝,忽喇喇隆隆雷鸣。两马盘旋,滚浪海鲛斗长鲸,搅翻了东海水;四臂纵横,下山狮子逢獬豸,如争霸在太行山。德威走马擒夜叉,彦章仓皇敌鲁奇。正是两个英雄好厮杀,今番注定有雄雌。

    只看约莫斗到七十合,王焕已渐落下风。糜兴眼见王焕将输,忙传令众人一并掩杀过去。只听一阵梆子响,赞皇山众头领各仗刀枪冲出,官军阵内徐京亦舞刀前来助战。庄浩见众人杀到,没奈何,将心一横,借二马错蹬之际,反手一枪正中王焕后背。王焕一时不曾防备,跌落马下,已然人事不省。亏得徐京拼死杀来,救得王焕回阵。闻焕急传军令乘胜追击。官军见自家主将重伤,肝胆俱裂,只恨爹娘少生了两只脚,纷纷逃命。众贼军上前赶杀一阵,得胜回山。

    比及申牌一刻,众人得胜回山,论功行赏,首功当推胡皓。次后有伏路小喽啰来报:“官军已退入赞皇县坚守不出,扬幡举哀为王焕作祭,满城俱言王焕伤重,不治身亡。知军孙定亦到,只是人多眼杂未能见到棺椁。”闻焕大喜,就要起兵去攻打城池夺钱粮。糜兴拦住道:“哥哥勿急,凡事当细心。”分付再探。闻焕见说,便叫赏了喽啰,命杀牛宰羊,为诸位头领庆贺。至此山寨上下除糜兴外无不对庄浩放心。

    且言庄浩自那日伤了王焕后,一连三日寝食难安,自知折了王焕,徐京一人定然独木难支。然破贼事大,白日里借演兵之际,四面打探,夜间则细究赞皇山情形。其余头领除欧琦体弱加重外均无异动。

    却说日子已过一月有余,至八月十三当日夜,庄浩正在屋中思虑接应一事。忽听外面有声响传来,忙出屋看时,四下寂静,不见一人。庄浩奇怪,转身回屋。不多时屋外又有声响传来,庄浩复出门去看,依旧如常。如此翻复,撩拨得庄浩心头肉痒,只恨寻不得踪迹。待回身时,却见一人立于屋中,穿一身皂衣,面上敷着许多白粉,依稀可见面容,不是别人正是徐京。庄浩先惊后疑,忙掩了门问道:“徐节度亲自来此,只恐万一城中有失。”徐京寻椅子坐下笑道:“无妨无妨,城中尚有王节度在彼。那日王节度并未身亡,实是我二人借此良机定下的计策,也好教这伙男女取信于你。他等害人不少,故我假扮冤魂潜上山来,倒也吓着几个喽啰。”

    庄浩闻知王焕未死,方才松了口气,便指着桌案上那赞皇山地图道:“后日是中秋,近期又逢小胜,闻焕已传令要排筵庆功,群贼忙于筹备,山上防守定然空虚,我等可乘机行事。明日守关的是李平,镇守后山的是仲莹,守东面仓廒的是孟柏。节度可于三更天潜至仓廒,纵火烧粮为号,令王节度攻打头关。我便乘其大乱,伺机入洞取册。那时三路人马兵合一处,必将一举拿下匪巢。”徐京点头称是道:“多得贤弟来此相助,教我等成功。”庄浩又道:“赞皇山山后东南有一小道,想是直通山下,可命人在山下把守,以防贼首借此路脱逃。”说罢将地图卷起,交与徐京。徐京接过图来,辞了庄浩,小心出门去了。庄浩自去歇息不提。

    翌日,众头领除欧琦又告乏外,均到聚义厅议事罢散去。庄浩仍到营中操练兵马,至申牌方回屋中,直捱至二更天,方换了衣服,提了腰刀,直奔后山而来。庄浩先至草屋内,不见半个人影,心下大疑,却是开弓没有回头箭,今番自身已无退路。把心一横,就要进洞盗花名册。待至洞口前,忽地想起仲莹所言洞内机关非图纸所画那般全,自十分提防。入洞后,那石壁上每隔十步有点一火烛,庄浩自行了近百步,却见一岔道口,右侧被一巨石拦住了去路。浩借着火光隐约见那地上似有足迹,当下吃了一惊,暗道:“莫不是已有人先我一步入洞来!”又想起今夜本该仲莹看守,如今不见了身影。那图纸上却画的是右侧行走,眼下道路阻断,没奈何,匆忙向左侧路径奔走。复行数十步,只看一把铡刀吊在那里,想来又是一道机关,亦吃他人破了。

    庄浩正忧心间,只看石壁上烛火跳动,顿感身后冷风不善,急挥腰刀回身抵御,正吃一剑隔住。庄浩细细看那人时,却是糜兴,自带了数个精兵。只听糜兴冷笑道:“饶你奸似鬼,今个也露了马脚,只可惜慢了一步。”庄浩大怒,舞刀来杀。糜兴忙唤喽啰上前抵当,怎奈皆不是庄浩的对手,尽死在刀下。那糜兴终究是个文弱的人,急向洞外奔走,庄浩大步赶上,糜兴被逼得紧,方才挺剑,吃庄浩一刀拦腰挥做两段。庄浩见杀了糜兴,弃了尸身,直深入洞中,沿途机关俱遭破坏,并无半点妨碍。待到一个密室,只看一台子设于中央,四周机关亦吃破了。那台上放一个锦盒,早被打开,里面物件已然无了。庄浩正要摇首叹气,忽看一飞梯倚着石壁立着,上面是个露天的洞,月光隐隐射入。

    庄浩斗胆沿着飞梯向上爬出,远远望见那仓廒处大火已起,知徐京得手,就要前去助力。却听得身后有人笑道:“奴家还道胡贤弟为何到此,果是为了这花名册。”庄浩猛地回首看去,只见一女子,手拿花名册,不是仲莹又是谁?庄浩闻言道:“事已至此,我且说了,我乃河南庄浩,今番特为国家百姓来取这花名册。我看你亦非奸邪之徒,且让下花名册来,不然只恐伤了,面皮上难看。”仲莹冷笑道:“好个先礼后兵,看你如何奈何我?”庄浩心挂徐京、王焕二节度,钢牙一咬,挺刀来战仲莹。仲莹就腰间摸出铁链来,使周身本事相迎。二人就原地斗有一二十合,只看仲莹忽地跳出圈外,右手往背后一摸,标出一把飞刀直奔庄浩咽喉。庄浩看得清楚,把身子一歪闪了开,又向着仲莹砍来。仲莹不慌不忙,起手又标一把,庄浩大喝一声,就把飞刀打落在地。那时节,忽觉右臂一阵疼痛,却是仲莹第三把飞刀已到,将庄浩右臂上皮肉割开。未等庄浩反应,第四把飞刀又到前胸,庄浩慌忙抽刀回身,铮地一声响,不禁倒走了几步,脚下一空,直往那石洞里坠去。值此千钧一发之际,幸得仲莹抢上前,一把扯住救了上来,正是:

    龙争虎斗战不休,枉将英雄作仇讎。

    若非干戈能化玉,负荆何必信平侯。

    仲莹既救了庄浩,又把花名册从怀中摸出,丢与庄浩道:“你的本事倒也了得,方才那接连三把飞刀,有名的唤作‘三花盖顶’,普天下凡中的,非死即伤,招架不得。你虽受了点伤,却也能全身而退,着实教奴家钦佩,这花名册便是你的了。”庄浩收起花名册,不解道:“这名册是你耗费许多精力得来的,如此轻易就送与我?”仲莹扶起庄浩道:“此物与我不过废纸耳,我所图者,另有他人,无非是赏识你罢了。眼下山寨已大乱,你且随我来。”仲莹自在前面引路,携同庄浩走小径从后山出来。

    二人乘乱混于喽啰中,寻得一幽静院子,庄浩认得是欧琦住处。仲莹笑道:“将死之人不若送上一程。”庄浩听闻此言,连忙进屋,见一人倘在床上,毫无生气,用手探去,鼻息微弱,正是欧琦。仲莹道:“他本就虚弱,我自推了一把,亦算奴家的投名状了。”庄浩转首问道:“亦是前番那般手段?”仲莹微笑,不予置否。庄浩也不理她,自去屋中寻了油布,将人头斫下包了。转见屋内花枪,亦拿过了。彼时官军已杀入山寨,庄浩提了人头就要前去助力,看仲莹忽地从口中喷出一口血来。庄浩大惊,忙问情况,仲莹摆手道:“不过顽疾罢了,休要管我,你且自去了罢。若是有缘,后会有期。”庄浩见此情,动了恻隐之心,本待欲问一切缘由,奈何刻不容缓,只得咬牙离去了。

    所谓花开两朵,各表一枝。却说徐京火烧仓廒,王焕率队力攻头关,已然搅得赞皇山大乱。闻焕得报,急招众将于聚义厅,却见欧琦、仲莹、胡皓迟迟不到,身旁又没了糜兴,心知大势已去。没奈何,急教乌越前往仓廒助孟柏救火,艾瑛往头关抵当官军,又遣阎烈镇守聚义厅,自己独自前往后山山洞去毁花名册。那洞内更有藏下的金银宝贝,亦要带了逃走。不料未行数步,只听得一声巨响,山摇地动——原来仲莹平日里守后山时,已暗自入内在那山洞里避开机关埋下炸药,与庄浩离去时燃了引线,是此炸塌了。闻焕心惊胆裂,急忙奔转东南密林,要借小道出山。

    再说乌越赶到仓廒,眼见得烈焰冲天,火光夺月,复见一具尸身置于地上,似是孟柏。只听一声暴喝:“贼子速来纳命!”一将手提朴刀,正是徐京。乌越心下大怒,举刀便砍,徐京亦架刀相迎。二人斗至六十余合,徐京卖个破绽,转身便走。乌越心急,不识是计,紧紧追赶,猛地见徐京回过身来,把左手一挥,叫声:“着!”乌越只道是有暗器,急躲闪时,眼见徐京冲来,招架不及,吃一刀砍飞头颅。徐京杀了二贼,便往头关去助战,不料半路又撞出艾瑛,接住徐京厮杀。彼时徐京烧仓廒,诛孟柏,战乌越,已然气力不济,未及二十合,手中朴刀已被打落。危难时,正值王焕攻破头关枪挑李平,往聚义厅杀来,见此情形,连忙张弓搭箭,一箭正中艾瑛咽喉。手下副将救起徐京,二人兵合一处,直往聚义厅杀来。

    话说庄浩前往聚义厅助战,眼见阎烈困兽犹斗,顷刻间已伤数人性命。王焕与之相并,久战不下。庄浩大喝一声,挺枪直取阎烈,换下王焕。阎烈方知庄浩真实,不由得心头无名火起,挥矛敌住。庄浩反手出枪,直取阎烈面门,阎烈挥矛抵当,却扑个空。浩紧跟一枪直奔咽喉而来,烈待当时,又复一枪刺向下三路,一连刺出六枪,神鬼莫测。二人斗了无数合,阎烈恼怒,乘庄浩出枪之际使矛来横扫下路。庄浩暗自冷笑,反手一枪向上刺去,正中阎烈咽喉,死于非命。

    这场厮杀,直到卯牌一刻,官军大获全胜。知军孙定亦赶到,就于聚义厅正中设立公堂,众将分立两旁,俱来献功。斩糜兴、除欧琦、刺阎烈、盗名册都是庄浩的功劳,烧仓廒、诛孟柏、斩乌越是徐京的功劳,破头关、挑李平、射艾瑛是王焕的功劳,余者偏将各有首级献上,均记录在册。庄浩献上名册,言说仲莹药欧琦破山洞机关之事。一言未毕,有副将入内禀称东南山道发现一无头尸,身上插一把飞刀,不知何人。庄浩乃道:“那飞刀原是仲莹所使暗器,那尸身想必是匪首闻焕,可命山寨喽啰辨认。若果是闻焕,那仲莹想必是为了这人头而来。”孙定便教那擒获的喽啰辨认,百十人相继辨认,均说是闻焕尸身。万事已毕,孙定命徐京领队拆毁山寨巢穴,将所得一应钱粮辎重搬回庆源城。只教王焕统兵依旧先回临城县驻扎,以备不时策应。孙定同庄浩自回庆源城不再细表。

    当下庄浩于庆源军城内一连住了五日,方等王徐二节度率军返城,便上告孙定请辞。孙定苦留不住,只好备下诸多礼物,谢胡百元并庄浩相助之恩,又命王焕、徐京相送。三人走了十里长亭,徐京拜道:“送君千里终须一别,我等尚有军务在身,也只能相送至此,还望贤弟见谅。”王焕亦道:“年少有为,国家正须汝一般的人才。孙知军那里,我自会请其与汝师商议,好歹去搏个功名,光宗耀祖。”庄浩笑道:“二位节度的心意小可心领了,此去一别,他日江湖重逢,有缘再会。”三个就此告别,各自回还。

    放下孙定如何呈送花名册不表,单说庄浩自离了庆源军,快马加鞭,恨不能肋生双翅回到恒山。这日正行走到真定府栾城县附近,顿感口渴,遂入城来寻一酒楼坐下,分付了酒保,自思仲莹的事。蓦然间,只见一人坐于对面,庄浩抬首看时,竟是仲莹,仍是昔日于山寨时的衣裙打扮。庄浩惊道:“那日你吐血后,未曾顾得上,次后便得报闻焕身死,不见了头颅,身上止留你飞刀一把。仲姐姐如今身体如何?那闻焕的首级又那里去了?”仲莹笑道:“你倒是个滑头,奴家身体已无大碍。你既问了,我且悄悄与你说了。别处州府有人花重金买那闻焕性命,正逢你这庆源军剿寇,闻焕亦聘请我相助。奴家顺水推舟,也算替天行道了。”庄浩惊道:“何不早与我相说,若真伤了性命不是好耍!只是你一个女儿家却缘何做这等买卖?”仲莹道:“想奴家自幼孤苦伶仃,曾遇异人教授我武艺,又传我这‘三花盖顶’的本事。我本就无牵无挂,何不靠此讨生活?”庄浩见她这般说,不由心生怜悯,遂道:“不如你与我一同回恒山,拜在师父门下,也好有个伴。”仲莹闻言,微微一笑,起身行至庄浩身后,双手搭于肩上,丹唇轻启,道:“难得贤弟如此厚爱,只是我游走江湖惯了,不愿再拜甚么师父。凭你的本事,倒不如与奴家一道共事如何?”直惹得庄浩没来由地脸热心慌,双肩一抖,口中叫声:“姐姐自重。”引得四周客人观望。

    仲莹见庄浩这般,也不怪他,复回原位,道:“难得奴家如此欣赏你,真个不愿?”庄浩道:“承蒙姐姐错爱,庄某今生并无大志,只愿能习得师父所有本事,以光师门。至于名利,并无太多贪图。若日后姐姐有须,定当拔刀相助,余下休要再提。”仲莹亦不再多言。二人酒足饭饱,出了酒楼,各自上马,行至城外岔道口。仲莹沉吟道:“我游走江湖已有一二年,当今天下已然不太平,内有宋江、方腊作乱,外有辽金虎视中原。你虽本事高强,无意争名夺利,然树欲静而风不止,世事难料。若有须时,也记得唤我。”庄浩问道:“你此去何往?我又如何寻你?”仲莹答道:“江湖之大,四海为家,我已知你在恒山,日后少不得有我书信到彼。你可按信上所写回书,未见你书信前,我断然不会往他处去。惟望你我将来还有相见之日。”庄浩见她说起如此伤感言语,也不好打断。二人就此分手,各奔前程。

    庄浩回到恒山,先拜见了师父胡百元,又同着师弟路新宇,与二人言说卧底赞皇山盗图斩将之事,众皆大笑,胡百元连连称赞。自此庄浩与路新宇仍旧于恒山演习武艺。

    却说庄浩自那以后,果真收到仲莹书信。庄浩见信心喜,自去写信回复,托人带去。久之,二人常有书信往来,于信中交谈各地风土人情、武功文治、各代人物兴亡得失,无有不谈,彼此情感竟比之前更近。不觉时至宣和元年,忽一日,庄浩又收得仲莹来信,心中欢喜,自道:“师父言我近来武艺大成,普天下止卢师兄方可赢我,只是当下山去游历以增见识。不若乘此机会去看她一看,当面诉以衷肠。”拆信阅罢,不觉放声痛哭起来——竟是仲莹旧疾复发,久治不愈病故,因心念庄浩,恐其牵挂,临终前特央人写书信送来此。庄浩懊悔不已,只恨这三年间未能决心下山相会,自此伤心数日,闭门不出。正是:

    千里如梦去如尘,断雁衔悲向山门。

    夜来空啸花满涧,思君惟见冷月痕。

    之后庄浩沙麓山五岳小结义,上马陵泊入伙,力败九霄龙力鹏,坐了山寨第二把交椅,天星聚义,与雷将散仙一决生死。庄浩为报三岳之仇,在青石山大战高梁,因闻得高梁善使一十六口飞刀,猛地忆起仲莹来。二将交手,高梁因见赢不得庄浩,纵马跳出圈外,使出那“三花盖顶”来,庄浩抖擞精神,大喝一声,将三把飞刀尽数击落,不伤一丝一毫。只是见高梁这手段与仲莹一般,不禁触景生情,正是:

    落地成灰,堪叹金玉世未保;睹物思情,当悯良缘天不佑。

    直使:

    报仇雪恨摧敌胆,保境安民逐外夷。

    此一回暂书至此,且看正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