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曰:
堪叹知州蛇吞象,规求无度惹民愁。
若非由基施箭技,城门应悬狗官头。
话说三村一众正计较间,侯帅大笑道:“洒家却如何忘了此事!”众人忙问,只听侯帅道:“洒家流落江湖之日,亦曾有过几个相识好友,一个唤做山夜叉钱仓政,一个唤做猛先锋王宇琪。昔日俺途经滁州,有个财主强霸好人家私妻女,吃这两个好汉杀了,那滁州知州是个滥官,又是这财主亲戚,待要捉拿二人报仇。俺因感大义,便与他二人聚集当地百姓,杀了军官知州,故而相识。近日闻得他二人入伙马陵山寨,若是修书一封前去,必有援兵。
李明听了道:“那大头领陈明远,江湖上都说的他的好名声,近来又打破南京城,败了朝廷征讨大军。若能得他前来,正好相见。”赵梓晗以指缠发道:“大保正既有些分交情,不如权且一试。”张妮亦是点头,分付那四个心腹娅嬛刘可、王娜、顾佩诗、张博文,支了盘缠,侯帅手书一封,交与四个,教其速去马陵泊。四个领命去了。
侯帅又道:“援兵还须时日,俺们且先准备退敌之策。”张妮道:“不若前杀去潍州城下?”赵梓晗笑道:“姐姐错了,三村人马那有操练,军粮器械亦是不足,如何敌得朝廷军马?”李明见她发笑,料定有甚计较,即问道:“不知妹妹有何高见?”赵梓晗便道:“想我这三村之后,有一座山头,唤作峡山,是个易守难攻的好去处。去年秋水暴涨之时,小妹我私下捉摸定了,令庄客上去打点,建造栅栏房屋。滚石擂木,亦有准备。如今我三村之人可先上山落脚。”张妮欢喜,叫好不迭。赵梓晗与李明二人火速回村里,召集村民,无有不应,即刻收拾。三村会集,并作一处往山上而去。
再言鲍保那里,当下作乱村坊中,也有些许逃得性命的,闯入府里,哭号刁民作乱。众死难富户州中亦有亲眷,也有怕侯帅一行再来抢夺的,次日一同力催。本管又有公文到来,道:“朝廷严令,自因马陵泊败了朝廷征讨人马,如今无心发兵,令所近州县,自行剿捕。”下面又有眼线来报,道是:“其余村坊,亦有百姓欲要作乱,各处土兵,已杀灭七八处,只恐弹压不住。稍计死伤,就有十家富户罹难,死者三四百人,不管大小,便是家奴亦一道杀了。贼首乃是张家村的侯帅、张妮,两个男女所领饥民,有分食人肉的,有放火图财的,更有把所杀富户枭了首级四足,悬挂于竿上的,四处招凶募叛。”唬得鲍保口里只叫“救苦救难大德观世音菩萨爷爷”,勉强支撑起,教布下酒席,快快去请本州兵马吕统制。有诗为证:
粉墙画白虎,空地描黄龙。
可笑知州鲍,庸碌与猪同!
却说那个吕统制,乃是潍州境内有名的好汉,虎骑出身,姓吕,双名坤键,官居都统制。一头发色杂灰,人称灰都统,箭法最是了得,都唤他作赛由基。吕坤键又是豪爽之人,但得空闲时,最喜城郊出猎,只带一张弓,一壶箭,射他几只鸟兽,傍晚方归,与人共煮了,烧酒来吃。孰想自云天彪所呈填湖为田之策,大水频发。吕坤键心忧州县,便戒了酒,平日家私,亦是赈济街坊,每日只吃些素面度日,因此发色竟自全灰了。
且说吕坤键赴宴,见一桌琳琅,便有三分不悦。正懊恼间,鲍保把盏道:“吕统制,本州千万生灵,均在统制之手,还请克日兴师剿匪,不负君恩浩荡!”吕坤键听到“君恩浩荡”四字,方有精神,只得接过,饮了道:“贼头侯帅、张妮,所领乌合,擒他不难。只是敢问恩相,那作乱的多是饥民,事后又当如何处置?”鲍保轻笑一声:“统制仁爱,本官亦非无情之人,首恶必究。然那从恶之人,却亦有多少行凶的。本官本欲全部杀尽了,又恐伤了天理,但死的富户人家又当何处?待破贼后,必要杀一半数的贼,方显国法!”吕坤键听了,本想驳他,却不知又当何说,囫囵咽在肚里。又吃了几杯,道不胜酒力,摇摇回家去了。
翌日,吕坤键点起军马,先问了军情,更是吃了一惊:原来那张家村一反,远近大小饥民,也有来投的,声势更大。又知除侯帅、张妮外,又有赵、李二村相助。赵家村的就是赵梓晗,李家村的便是李明。这两个妇人,昔日吕坤键亦是钦佩。那赵梓晗生的发长如漆,不喜见人,故把长发盖了大半边脸,自唤作鬼发女,又会使五口飞刀。坤键过去出猎时,偶然撞见一次,百发百中。李明却喜男儿打扮,脚力过人,平时疾驰如飞,纵马难追。本被人唤作“草上飞”,李明却嫌俗了。恰时正是惊蛰时节,春雷震震,田边蜻蜓低飞。李明起了玩心,竟去追捉了许多蜻蜓。少倾,指尖上都捏着是蜻蜓翅翼,却无一个伤损。其人灵巧,可见一斑,自此人称“玉蜻蜓”,又有少些智计。
吕坤键见说,心中犯难,为是他几个虽不敌朝廷军马,却亦有勇谋,一旦厮杀,百姓定多有死伤,不可强逼。乃分付手下道:“且等贼人粮草耗尽再议。”众军汉听了,当下却有一半叫好的,你道他们亦是心挂百姓?原来竟多是无能之辈,最怕厮杀,那敢应敌?余下一半的,又是自仗有些本事的,不去杀敌领功,更待何时?当下就有三人出来,急道不可。吕坤键看时,乃是瞎眼狗张禁、驴声高黄尧、红场金刚施保三个,都是本州豪户的亲眷,鲍保提拔的人,一个个气性高扬,就邀请战。可笑这些人等口里都是些“忠君体国”之语,心中净只余那“升官发财”之梦。吕坤键情知奈何不得,便命三人领军而去。
不消一日,小卒来报:“三位将军中了贼人埋伏,施都监被红目女贼数合斩了;张提辖吃一长发女贼飞刀杀死;黄将军转马逃回时,被一人大步赶上,一棍打的脑浆迸流。皆殉国成仁了。”吕坤键冷笑不止。鲍保见折了三个,心中半怕半怒,忙催吕坤键剿贼,坤键只得发兵杀至峡山脚下。当时只听一声锣响,峡山军马下得山来,排开阵势。却是山寨新胜,换上许多军器衣甲。只看那降天龙侯帅,手提长枪,压住阵脚,有诗赞道:
八尺身躯势如松,豹头枪挺贯日虹。
相貌堂堂强壮士,侯帅人称降天龙。
去侯帅左手边看时,一员长发女将,手提如意枪,座下一匹千里火焰驹,背后大旗上书“鬼发女”三字,乃是赵梓晗,有八句诗为证:
青丝半遮面,容貌自不凡。
舞枪花旋落,飞刃玉齐攒。
百步枭敌首,数合却贼残。
皆称鬼发女,此是赵梓晗。
去侯帅右手边看时,一员女将伫立,手执齐眉棍,威风凛凛,背后大旗上书“玉蜻蜓”三字,乃是李明,有四句诗为证:
西村庄主修心性,武艺精熟身燕轻。
健步如飞风过处,李明当属玉蜻蜓。
吕坤键看了三个,心中亦赞是好汉打扮,喝问道:“尚有一个赤眼贼张妮何在!”峡山军中即刻有人高声叫道:“速去告诉你那狗官,劝他早些献城投降,不然待俺们打进城时,将他全家老少俱都诛戮,一个不留!”这人正是赤眼巾帼张妮。吕坤键道:“汝等背反朝廷,妖言惑众,致使数万百姓,杀人放火,造下无数恶业,还不束手,更待何时!”张妮喝骂道:“你这厮恁地无耻!那知州贪滥害民,便是俺们流些脓血儿,也要自家吸了当油水使的,你却助那滥官!”吕坤键道:“他自贪滥,汝等何不上告朝廷?天子圣明,定有处置,何苦杀人夺财,卒受斧钺之刑?天兵已到,合当早早束手为妙,尚可回首!”张妮不省,只骂道:“莫要放屁!”
当时吕坤键军中将官,又有人欺张妮是个妇人,立功心切,飕地一箭射去,却是未中。张妮大怒,大骂吕坤键不止。侯帅见妻子险遭了伤,心中恼怒,拍马来战。官军队里,也出了一个副将,来到阵前大叫道:“小贼,识得你大将‘小天彪’云……”话未说完,早被一枪穿心而过。侯帅大喝一声,挑在地上,道:“那个不怕死的只管来斗!”官军队里,又转出三个军官,两个并住侯帅,另一个直奔峡山阵上。张妮见状,亦舞着那对龙凤日月双刀来战。五人转灯般厮杀,不过十余合,侯帅卖个破绽,放内中一个把枪搠来,自己一枪将过一旁,照准心窝刺去,那将翻个筋斗从马上颠落。另一个慌忙求饶,侯帅那里肯放,亦当下刺死,大骂脓包。这边张妮又把敌将砍杀。
吕坤键见了,心中大怒,只为自己本欲全义军性命,却是自家军马不被容得,遂唤小卒道:“取我兵刃来。”小卒忙抬那七尺长短的金顶开山钺来,吕坤键接过,单手抡起,运转如飞,大喝道:“贼子莫再逞凶,赛由基来也!”有诗单赞这吕坤键道:
铜盔流光衬赤缨,雄壮身躯笼云屏。
锦征袍笼甲连环,飞鱼袋插矢鈚金。
百步穿杨箭有准,千里飞羽命须倾。
潍州虎骑吕坤键,赛过由基尽闻名。
侯帅道:“甚么赛由基,便是小李广、女飞卫,洒家也不惧!先教他吃洒家一枪!”言罢,飞马来迎,邀着吕坤键吼道:“泼鸟,你那伙贼军,如何敢暗箭害我浑家!”吕坤键也不答话,只与侯帅交手,侯帅当先一枪刺来,吕坤键把开山钺隔去,那开山钺颇有些分量,震得侯帅险些掉了军器。侯帅知此人本事高强,不同他人,也闭了口。吕坤键将钺法施展出来,横劈竖剁斜刺,先钩再撩。侯帅本事终不及坤键,二将交马二十余合,力怯抵当不住,忙寻个空隙,拨转马头就往自家阵中奔走。
吕坤键也不追赶,寻思道:“若除了此人,贼军必乱,再去招降,可全百姓。”心中料定,将开山钺带住了事环上,左手取出那金丝宝雕弓,右手箭搭上弦。赵梓晗见状,知道吕坤键箭法亦是利害,把马一拍,冲上前去,从背胯处取出飞刀,大叫小心。张妮看了,亦大呼:“丈夫当心!”只听得弦响,箭飞刀出,于侯帅后颈数寸处一声响,飞刀与箭一齐落地。侯帅心惊胆颤。吕坤键又架起弓,却是要觑着张妮射去。赵梓晗又取过一口飞刀,只待飞出时,吕坤键早然瞧见,当即转射。箭如飞星,赵梓晗肩头上早中,被张妮救了回阵。曾有古风一首专道吕坤键箭法的好处:
鱼麟皮裹藏器袋,锦羽箭杆刻虎名。
将军拨弦施铁臂,英豪勒马请红缨。
射去霍霍长虹迹,飞来飒飒坠月影。
辕门银戟嗤技微,杨柳百步哂术平。
豪气但随箭羽旋,射与长天作罡星。
持得宝弓铁手攥,定使绝艺斩群英。
吕坤键于马上叫道:“汝等可知吾手段!”再从壶中取箭。侯帅见伤了赵梓晗,定了定神,拨马回杀道:“你只好背后伤人,可射得我么!”吕坤键面色如常,拈弓搭箭。侯帅看不亲切,正待要躲,那枝箭已到胸口。侯帅中箭,翻身跌落马下,被小喽啰出阵抢了去。李明急令众人退回山中,只将飞箭乱射,滚石乱砸。吕坤键见山前又有陷坑,暂令不攻,就此扎寨,把峡山团团围住,教走不得一个。正是:
由基退敌,施展穿杨百步;三军归寨,困囿地网天罗。
直使:
马陵擎旗援义士,诸葛定计缚蛟龙。
不知峡山人马退回去又有何打算,且待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