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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二章 微尘

    虽说,能在有生之年一睹将军御所的风貌,是多少人赴汤蹈火都换不来之幸事。

    但应雨的精神仍有些提不起来,远远伫立在山麓间的身影显得踌躇,莫名有一种难以排遣的微妙失落恍惚于日光下。

    尔后,他寻摸着对准远处城池的一隅,举起了手,将那名为二条御所的邸所,置在光照下,又仿若金盂般端于手中。

    怎么看,都更像是一所庙宇。应雨端详着手心里微缩的府苑,不消旋转,其中的细节便可一览无余。

    将军居住之所,论其气派,四方大名本无人能及。而应雨却在这典雅端庄背后,品出了些不一样的感觉——恍世之间,线面错乱,岁月的沉淀附着其表面,似乎久久无人愿去精心打理。威慑的骨架将典雅的皮肉弃之不顾,从金身内滋生出梅斑的锈迹,进而笼罩瓴壁黯然退场。

    总之,它从此就是一尊暗淡颠倒的佛像了。

    直至走到它近旁,应雨才搞清那线条,究竟为何参差。对,是壕沟,它纵横交错一圈圈切割去外围的土地,并生有向内部拓展的迹象。

    嘶奇怪了,论战事如何频发,也不会侵扰到将军头上的啊?为何要挖这么多的壕沟呢?应雨心存疑虑,且断断续续地遭到护吉郎的打搅。

    这家伙眼下正不厌其烦地絮叨着一个极其冗长的故事,只言片语中,应雨只听得其大致说得是:有一年入冬前,在乡下老家,隔壁邻居进山打猎的途中偶遇了一只翅膀受伤的幼隼,看其呈匍匐在地之姿,简直唾手可得。可奈何那猎人过于笨拙,惹得那隼连忙扑闪着躲进了旁边的荆棘丛中。

    然后呢?应雨问。

    然后,猎人退到了远处的树后,观察起隼的一举一动,护吉郎说最终他发现这猎物与其说是躲避,不如说是被困于其中。没出半晌,他便悻悻作罢了。

    我是说那幼隼,结果怎样了?

    哦,它呀,它仰面声嘶力竭地呼救,盘旋上空的伙伴却无计可施。结果竟是被保护自己的荆棘扯得皮开肉绽,想想就可怜。

    可怜?那你得回答我一个问题。

    说

    你怎敢笃定,盘旋在它头上的就一定是伙伴,而非另一层面环伺猎物的猎人呢?

    现在争论这些无益的干嘛?

    对吧,真搞不懂你这家伙,都到这节骨眼上了还净扯些没用的。

    此乃神谕,你不会懂的。护吉郎手指戳在颌下,故作沉思样擅使刀剑护身者,必成刀下苦冤魂。

    切,神谕你妈啊九三郎!!

    在!大人,有何吩咐。

    等进谒完将军,就由你和弥镪大人同住一个房间。

    那大人,您上哪去?

    我?当然是自己一个人了。妈的,这混蛋白天神神叨叨,入夜呼噜还吵的人睡不着!!但凡有的选,也不值当跟他计较。

    遵命!大人!!

    方才的烦扰告一段落,不过,在进谒跟前的这一小段路上,幼隼的身影仍扑闪在应雨的心中,他不禁联想到动身前同家康的交谈。

    也不晓得,你又想起什么来了,家康没有看向应雨,只一味专注地为手中的弓线涂蜡去毛,做好下次猎鹰的充足准备别忘了那可是将军,以你的身份还妄想和他攀上同门的关系。

    早知道你会这样说,但我心意已决,应雨说着时,竹千代已从他怀里挣脱,然后开始满屋子乱跑自从回来后,我就和老师断了联系,一天天争端四起,可真要闲下来,我总会惦念起他老人家,不知何时才能再见上一面呐?

    再怎么惦念,老师嘛总能见到,但也不至于打起将军的主意。家康不动声色地说道。

    我知道,你是怕我去了那里,间接授与他人攻讦德川家的话柄。放心,毕竟是私事。我将以岚泉应雨的身份进谒将军,断不会牵扯到德川家乃至咳咳,今川家的。

    最好连岚泉应雨也不要提及,家康正色道不如直接报上松千代这一名号,让将军看看,一介草民居然敢作出如此狂妄之举。

    我们实力单薄,轻举妄动,以野心示人,到头来纯属自讨苦吃,家康瞅向应雨再说了,岂止三河一家,我们的盟友——尾张以及近江的意见,就无须考虑了吗?别忘了,何谓盟友?是友人同时也是如芒在背的敌人。

    无须。

    ?

    既然我做了打算,如无法协调方方面面的因素,怎好意思向你开口呢?应雨拾起掉在地上的旧弓弦,以免绊倒竹千代。

    你不妨说一说,我权当耳旁风就好。

    尾张方面,有一人可替我担保。

    谁?

    桐—野—弥—镪。

    你相信那个眼线?

    正因是眼线,所以才会如实禀报我的一举一动,证明我的举动确与政事无关。

    将军那里,自然会见我的。啊不,应该是见他所梦寐以求的一样东西。

    别卖关子了,快说。

    三日月宗近。

    铁了心要讨苦吃,任神明也劝不住。你自己看着办吧,切记,你此行若惹上祸端殃及德川家,我是再无法保你了,好自为之吧。

    拜见将军,为何一定会惹祸上身呢?主公,您未免过于谨小慎微了。

    回忆戛然而止,应雨的心绪回到原点。现在最要紧的是该怎么应付那只盘旋头上而桀骜不驯的游隼。

    哼,同门。足利义辉端量着应雨所呈上来的佩刀仅仅是呈上这把名刀,就敢自诩为本将军的后辈,未免太狂妄自大了。

    望恕臣无礼,将军殿下日理万机,臣未考虑到将军辛劳而擅作主张,是臣的过错!!

    如果单是呈刀的话,义辉冷冷瞥向应雨何必让本将军看见你这个人呐。

    好吧,本将军也不能显得吝啬。三河乡下距此山高路远,长途跋涉尚有苦劳,待会自行去领些犒赏吧,啊哈哈哈哈哈!!

    见将军仰天大笑,在场的众家臣也接连随声附和。于是,满堂顿时哄笑四起,时刻挤压着应雨的喘息空间。

    看来,果真是应了家康的说法,应雨最初本单纯秉持着看望先辈的想法,如今却费力自取其辱,沦为众人的笑柄。

    将军殿下,臣之所以来拜见您,乃应了老师的嘱托。应雨铿锵有力地说将刀呈上,好了去您一桩心愿,从未有过邀功请赏的心思。臣好歹身为一名武士,身怀气节,倘若您授予犒赏,那臣便先行告退了。

    他说完,厅内一片寂静。众人纷纷瞅向义辉,在心中悄悄猜测其下一步的反应。

    老师哎,老师,义辉兀自沉吟道他心中要真了解我的话,本该清楚我才是这把刀最适合的主人!!但他没有!!我只以为他不过是想让这把刀守在身旁直至往生,未曾想却半路给了一个毛头小子!!

    哼,想走是吗?没那么容易!!听好了,本将军愿自降身段,同你切磋一番,让世人明白谁才是这把刀的主人!!

    翌日,御所内的校场中央,地面浮尘已被清理彻底。沿东至西推过去,水平线两端不容一丝偏颇。

    这整肃的画面令应雨联想到了暮秋的稻田,风吹过均无法撼动的生命,只能请人去收割,现在,这生命里的一员立在场外,静候着迟来的宿命。

    等风声嘶鸣,角逐旋即开始。

    起初由于应雨手持的微尘丸,刀身较长的缘故,其擅长的防守大大增进。每每将义辉的试探抵消在突进中途,并拉开彼此间适当的距离。

    但当角逐愈加激烈后,尤其在义辉灵巧诡变的转换之下,这刀身之长反倒成了负累。

    在他决意搁置防御继而发起攻击时,实际上大开大合间,恰巧给予了对方伺机见缝插针的时机。

    随后,就算对方再怎么松懈,对应雨来讲都是无懈可击的。三日月在其手中肆意施展筋骨,干净利落。

    很多东西虽无关花哨,也依然可以生发出——动犹如烟花绽放的绚烂,静又能像石子划过湖面,动态隐约在弧线上一帧帧依次排列。然后,回到手中时,留下名为涟漪的身影肃静划一。

    喘息乱了,应雨将将配合着这匪夷所思的技艺,几轮下去,皆以惜败而告终。

    尤其是终局,应雨的微尘丸眼看就要触及对方喉咙之际,蓦地感到右肋处有冷意略过,但表皮的绽裂是在他被绊倒后,从地上爬起才意识到的。

    场外,总览整个过程的众臣窃窃私语起来,唯剩下护吉郎和九三郎沉默地接受了这个结果。

    又到了你派上用场的时候了。护吉郎朝九三郎努努嘴说道。

    搞不明白,好好的拜见将军,为何会发展到这般地步。九三郎眼看着径自走出场外的将军,对撇下身后的应雨未置一言。

    管那么多干啥?你给他包扎好伤口就好了,护吉郎打了个哈欠有些事打开始就注定是那个结局,身为武士举止轻浮,自讨苦吃赖得了谁?

    但将军他,不至于这么大动干戈啊?九三郎问君臣比试,切磋本可私底下进行,何必招来这么多大人观摩呢?

    嘘护吉郎捂住九三郎的嘴巴比试完毕,双方也该死心了,我们准备好回去就是了。

    他静听着左前方三个人的低语说道。

    要回你们先回吧,无论如何我都要拿回自己的东西。应雨平躺在地上,恨恨地说。

    你都已经把刀呈交出去了,护吉郎说照我说,咱们见好就收得了。

    说是比试,搞如此场面,使我在大庭广众之下蒙羞。

    咳,事有反常呐,我感觉将军殿下他也有自己的难言之隐。

    哦?此话怎讲?

    你没发觉,他呵斥你时是一种言不由衷的冲动吗?

    你是说,将军是在做给别人看。

    嗯,你我从前就听说过将军的处境不善。同时,咱们偏偏挑风波刚过的时候来到京都,总不免引人起疑啊,你所称的单纯来呈刀的缘由,在别人那里完全是故弄玄虚。

    当时我偏偏挑这空当前来,除了老师托付的心愿,也是考虑到他的处境和我差不多,同样的朝不保夕啊。故想争取在他性命有虞前特来见上一面。

    出此下策,保护了他自己,也保护了你。眼下,咱们还是赶紧回去为好。

    不行,我临走前,定要见上他一面,哪怕最后刀交由他拥有,我也无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