襁褓是一种边界。
是一种某类人天生的奢望,即使其拥有,内衬里也总不免盘居着一层锈死的锁链。相比于他人在边界的呵护中将柔嫩的领地保养紧实,这类人外表的粗鄙根本不值一提。它并无界限的作用,粗鄙是他们对自己所设的不可逾越,不依不饶的丘陵,是受尽踏足后,无数次断裂流淌风干塑成的。但对入侵者则代表着一马平川,全无愧疚。试探着突破着。久而久之,粗鄙者居然习惯于争着为入侵引路,自觉地门户大开,讨好似地垒起“感恩”的老茧。
公元1560年.冈崎城,一位劫后余生的青年随他的挚友回到了这里,暂避风波。
门外小雨淅淅沥沥,足足下了三天两夜,不断浇打在他那颗锈迹斑斑的心头上。稳坐中的正殿有些灰暗,让人不由得盯着外面发呆,供凉爽的空气潮湿地攀附着。
“也不知今日,传我来有何事?”他正这么念着。
少倾,一支尖锐扭转的叫声从屏风后射出,正中其耳腔。“殿下驾到!”
闻声,应雨整了整衣衫,做好随时行礼的准备,等待主公拖着悠悠的步伐出现。
“让你久等了”。
自从回到自己的领地后,元康可谓是今时不同往日了。少年人质时的怯懦已然褪去,与周围人交谈,言语会带着一丝豪爽威严。在大家看来,其俨然一副成年领主的标准样了。
“不知最近一阵子,你在这里住得可好?别看地方逼仄,但好歹也算有个自己落脚的地方了,咱们也就暂且将就将就”。
“托您的福,臣近来在此地生活,一切具足”应雨恭顺道。
此话一出,看似妥当。但元康听完却反常地有些不悦,他咂了下嘴,瞥了两眼左右说:“行了,现在这儿没有旁人,就咱们两个,放开了说就好”。
“没办法,谁让宿老们每天都盯着我呢,尤其礼节这方面天天找茬”应雨抹了把脸说道。
“他们在,你必须这样。但现在你单独当我面这样说话,听着别扭”。
“嗯,今日叫我来,有什么重要的事么?”
“也没什么大事,一会儿夏目家老来和我商谈,你旁听就行,好好学着点。另外,在此之前嘛……”元康还没等把话说完,便扬手向上拍了拍。
应着响,门被缓缓推开,一名侍女分外小心样地抱着个襁褓,走了进来,从席间,一枚嫩蝶翩翩而过。直到元康亲自接到怀里,此间,应雨脸上焕发出一种温馨。
“来,给你抱抱”。
“我?我一介臣子,怎么可以抱幼主呢,再说了连和你坐在一起,都有违礼法”。
“哎呀,要不我说你是个朽木疙瘩呢。我让你过来就过来,废话真多,我恕你无罪”。
那见元康都这样说了,应雨也不好意思再多做推脱。一溜烟的功夫就坐到了其身旁,静静端详起来。
“前段时间净顾着攻略尾张,和撇清今川家那些破事了,你都没顾得上疼疼幼主”。
“来,给你抱抱”元康说着抬了抬肘,把孩子往应雨怀里递去。猝不及防中,应雨的双手来不及躲闪,就已被柔软所淹没。兴许是刚才的摇晃吧,这时小生命揉了揉惺忪的睡眼,等到一切开朗后,开始目不转睛地盯着应雨,面带笑意咿呀儿语,成为这压抑的空间里,那唯一粉扑扑的光。
锈死的锁链松动了,尤其是当一股暖意贴合着他的腹部,不断向上方流荡来。对于这个曾遭无数次踏足的青年武士来说,面目难得不再冷峻,他从婴儿如镜子般剔透的眸子深处,遇见了她,是——阿会。不,更准确说此刻他就是她了,他是她在镜中的另一面。对于她,任何话语都显空洞,他默默将她残存的温情,抚摸在这小生命身上。
“一定要一生顺遂,无忧无虑啊,小家伙”他好像又想起了从前,乃至在中途,像那夜梦中般,两抹温暖从心尖溢了出来,穿过脸颊,滴在了逗孩子的手指上。孩子蹬了下身子,好似也发觉到这其中的异样,为了哄他不哭,就用自己的小手包裹住了他的指尖,确认这是不是源自于自己的那份温暖。
“哎哎哎,你说你看孩子,哭什么?”。
“我哪哭了,风有点凉吹的而已”应雨揪住襁褓的布边往上扯了扯“那么凉的天,可不能冻着孩子了”。
“你真的是,婆婆妈妈。那么细心?这孩子可是以后要继承我的衣钵的,想成为一名合格的武士,不吃点苦怎么行”。
“…难道…偏要让孩子经历咱俩那些苦,才行么?元康你,我无法可说,但至少不要像我一样”应雨这淡淡一句,让元康变得无言以对“诶,对了,元康,我还不知道孩子叫什么名字呢”。
“竹千代。”
“竹千代?”
“对啊,我都说了,这是我第一个孩子,嫡子理应继承我的所有。”
“……”
“等你以后有了孩子,也可以叫他松千代,那样就可以让松竹两千代,生生世世为兄弟。”
“臣子无法和主公相提并论,你的好意我心领了,我现在唯一希望的是,永远在你麾下,保护松平家。”
“其实,应雨,你就是多虑了,你现在怎么说也是一名武士,有很多可以教导这孩子的地方,呐,我已经想过了……”。
“咳咳!!”
刚才俩人只顾逗孩子开心,殊不知已有人在门后等候多时。一声咳嗦苍老雄浑,气蕴于内,如一头潜伏丛中的狮子。不用抬头瞧,都知道来者是何人。
“啊,夏目家老来了。快,请坐。”
元康把孩子甩给应雨,打发其回了自己的座位。留后者独自尴尬,恭恭敬敬地低下头,一言不发。
夏目吉信背着光走近,不带半点声音。别看老头子个子不高比较清癯,但从眼窝周围,那两圈如暗河般错综交织的皱纹网络中央,你会被一股凌厉的气势,扎伤双眼。
“真不好意思,看来老朽来的不是时候。”
“哪里的话,您老向来行踪隐秘,总是让人惊喜。”
“我本以为这回只有我和主公两个人商洽事宜,没想到今川大人也在。”夏目吉信用余光乜了眼应雨。
应雨点了点头说到:“如您不方便的话,我先自行告退了。”
“哈,今川大人误会我的意思了。我以为主公是有什么大事在身,如果只是一般小事,三个人权当聊聊天也不错。”
“确实是大事,夏目家老,我们就不必再卖关子了”元康岔开话题道“您也知道,我在骏河最后的那段时间里,受到了不少刁难,历尽千辛才得以回来。依现在形势看,只能龟缩一城韬光养晦,但下一步该怎么办,我还是想听听您的意见。”
“主公能全身而退,已属不易。眼下来看,韬光养晦当然没有问题,但臣以为一味的防守同一味的攻击都差不多,无名之辈,进无名实,退无名实,没有靠山,很容易遭到骏河与尾张的前后夹击蚕食,颠覆自身。”
“家老所言极是,我也是这么想的。”
“名实,攻守,内外三对,互相包涵互相转化,不可偏执一端。”
“您是说…”
“对内要一直保持低姿态,那对外嘛分为两个方向:一是骏河,二是尾张。骏河方面,新任家主今川氏真世人皆云昏庸,而且国内山头林立,已经呈现出日薄西山的态势了。主公不如顺势行劝谏之礼,如其不改,那我们不光可以谋得忠义,稳定后方(避免今川内部的敌对势力攻讦)而且还能借守卫今川家的名义,攻略他国。”
“嗯,如再不济也可以消除前后夹击的隐患。”
“没错,第二是尾张方面。我们大可借替义元大人报仇的名义,反复骚扰。强攻不得,做做样子即可。臣愚以为经桶狭间一战后,尾张潜力匪浅,尤其在您的故交织田信长担任家主后,更是如虎添翼,别看世人不识相都称其为傻瓜。”
“哎,不愧是家老,总能一席话令人顿感醍醐灌顶。”
“总之,最根本的方略是……”
“以不独立之姿态,情非所以谋求独立。以防守的姿态,进行单方面的攻击。”一直保持沉默的应雨,突然插话道。
夏目愕在原地,在得知这话果真出自旁边那个渔家小子之口时,只有狐疑而没像往常样斥责。
“好,就依家老的方略办吧。劝谏氏真一事交给我,骚扰尾张边境一事嘛,就…”元康很自然地将目光投向应雨“就包在今川应雨和其他几位将领身上了。”
“是,主公。”应雨和吉信几乎同时答道。
“时间也不早了,应雨你可以先行回去,让我和夏目家老留下来叙叙旧。”
“明白,主公。”应雨稳重样起了身,将孩子交回到暗处的侍女怀里,和她对视了一眼。
他出了门右拐,最后没有回住处,而是向屋后的隔间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