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着黑底金丝,宽袍大袖的方相氏带着红黑相间的傩面,在巨大的方丘上不停的跳着傩戏。
笑晃头、怒抖肩、脚勾手弯身段圆、指出快、腕反弹、手脚同步顺一边。
看起来有些好笑,但隐隐之间,却有一种天地同荡的感觉。
天人一体。
傩戏能够传承无数年,在道佛夹击之下依旧占据一席之地,还是有几分道理的。
李绚穿着绯红色的正五品别驾官袍,站在方丘之下,双手束立,庄严肃穆。
四周的百姓并没有被驱赶的更远,他们本就是这一场巨大仪式的一部分。
傩戏,从商周时期传承下来的祭神跳鬼、驱瘟避疫、祈求安庆的娱神舞蹈。
官府每年起码要举行一次,类似祭祀土地这样的大型仪式。
邀请方相氏大跳傩戏,祈求上天庇佑,五谷丰登,百姓安康。
李绚站在最前,身后跟着张益,杜必兴,燕涛,韩江等等一众婺州官吏。
余泽和王勃两侧站在左右两侧,他们两个人虽然在婺州没有正式官职,但一者是王府修撰,一者是天下文坛大家,恰好可以作为宾客来见证这一场盛事。
四周的两侧,还有十几名朱紫道袍的道佛真人和法师,都站在那里恭敬肃立。
即便是他们对于傩戏这种古老传承都很尊敬。
或许也是因为傩戏传承的神话传说,对道佛两家的神灵体系,都有着很大的补充作用。
又或者是,傩戏已经逐渐的走向没落,即便是道佛两家不出手,他们用不了多久也会消亡。
更别提能够对道佛两家造成威胁了,他们本身就没有自己的核心信仰体系。
红色的长袖甩开,方相氏恭敬的缓缓退了开去。
这一刻,李绚率先开始迈步,一步步,大步的走向前,走到了最前面的长条桌之前。
此刻,长条桌上已经摆满了五谷之属,各类水果,还有肉类,糕点和酒水。
香烛点燃,李绚恭敬的插入铜鼎之中。
袅袅青烟立刻飞起,直入渺渺不可名状的虚空之中。
众目注视之下,李绚站在众人之前,拉开手里的榜文,对着眼前的桌案,还有虚空上苍,高声念道:「
维上元二载,岁次乙亥,六月壬午壬子日,婺州别驾李曰:
土地善神,掌山川之大权;万物化育,生机盎然。
土生万物,地发千祥;善神广施,惠及人间。
婺民辈居此地,潜龙默佑。
承前启后,永泰康宁。
念及善神功德,每逢祭祀不愆。
天长地久,万载不坠!
伏维,尚飨!」
「尚飨!尚飨!」在场的众多官吏,百姓,在同一时间紧跟着高声念了起来。
声音在半空中不停的回荡,李绚面色恭敬的将榜文放在了桌案之上,然后后退数步,站立于众人之前。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佛道两家同时开始念起了经文。
「地道乘权统坤元者,钦尊乎九垒圜疆;别界司土德者,镇守乎一方。寸田尺土,既为邦国之封;微职都官,专主闾阎之事。洵称长者,久号福神。」这是《土地朝科》。
「此间土地,神之最灵,升天达地,出幽入冥,为吾关奏,不得留停,有功之日,名书上清。」这是土地神咒。
「志心皈命礼。一方土谷﹐万姓福神﹐秉忠正烈﹐助国卫民﹐膺承简命﹐镇一方而黎庶仰瞻……」这是《福德正神宝诰》。
土地虽然在道教的神灵体系当中牌位较低,但他却是实实在在的福德正神,
有功于天地的。
李绚转过头,看向另外一侧。
那里,一堆穿着袈裟的佛门僧侣已经聚集在一起,开始高声的颂念:
「……大悲大愿,大圣大慈,本尊地藏菩萨摩诃萨……愿以此功德,庄严佛净土。上报四重恩,下济三途苦。
若有见闻者,悉发菩提心。尽此一报身,同生极乐国。
南无地藏王菩萨。」
《地藏十轮经》。
李绚一瞬间有些明白了过来,在佛门的传承体系当中,保佑让土地变得更加肥沃,风调雨顺,粮食丰收的,正是地藏王菩萨。
不过好像除了地藏王菩萨,佛门那边好像也没有其他管土地的佛菩萨了。
佛门众人只是一遍遍的念诵《地藏十轮经》,《地藏本愿经》,等等佛教经文。
安忍不动如大地,静虑深密如秘藏。
李绚站在众人之前,将这句经文绾绾整整的听在耳朵里,记在心里。
人群之中,一名穿着灰色长袍,头上带着璞帽的,鼻梁挺拔,眼神明亮的年轻男子,面色肃然的看着这一切。
不知不觉之中,一丝担忧闪过他的眼神。
四周全部都是肃静下来的百姓,嘴里都在默默的祈祷。
祈求土地赐予丰盛,赐予平安。
不知道怎么的,男子突然面无表情的转过身,也不等祭祀大典结束,直接转身往回走。
很快,他就出了人群,离开了方丘所在。
笔直的大路上,四周停着十几辆马车。
年轻男子刚刚走到了大陆旁,四名穿着黑色劲袍,腰跨横刀的年轻人,就已经左右的围了上来。
这些年轻人护在年轻男子的身体左右,然后将他送到了一家蓝篷马车上。
马车缓缓前行,朝州城方向驶去。
坐在马车之内,年轻男子微微点头,面色凝重。
他在思虑如今婺州州城内外的局势,同时也在思考整个婺州一城九县的情况如何。
尤其是下一步的行止,该是如何。
马车很快就驶进了城内,但就在这个时候,马车却突然间放缓了速度,甚至近乎停了下来。
年轻男子打开车帘,有些不耐烦的问到:「怎么回事?」
「七郎,两边在搭台子,我们需要等一等。」一名身材精干的护卫立刻凑了过来,说了几句情况。
不用多说,七郎现在自己已经看清楚了。
一大群州府的役兵,正在城门前空场的左右两侧,开始搭建木台,动手的,都是从州衙士曹调过来的工匠。
似乎搭建了有一段时间了,看起来已经快要成型了。
「去问问,究竟是怎么回事?」七郎低声嘱咐了一句,然后看向前方不远的酒楼说道:「去轩明楼!」
一名护卫转身去探查情况,其他人则带着马车前往了不远处的轩明楼。
「七郎,查清楚了,南昌王邀请佛道两家的真人法师在这里讲经辩法。」黑衣护卫站在雅间门口,手里握着刀柄,拱手汇报。
「讲经辩法?」七郎微微的皱起了眉头,赶紧问道:「可曾问到,究竟是讲何经,辩何法吗?」
「没有,现在在那边的只有几个小道士,小沙尼,他们根本什么都不知道。」黑衣护卫忍不住的摇摇头。
「看来这里面有事啊?」七郎隐隐间察觉到了什么,然后看向手下说道:「出去吧,告诉兄弟们,想吃什么就随便点,今日我们在这里还要多待一点时间,看看这位南昌王究竟在玩什么花样。」
「喏!」黑衣护卫立刻转身而出。
七郎走到了窗口,这里恰好能够看到远处搭建的差不多的高台。
七郎四处扫了一眼,好几个熟悉的面孔一下子就映入眼帘。
这些都是婺州世家年轻一辈的头面人物。
看样子,大家都开始琢磨那位南昌郡王的一言一行。
重新走回到桌子上坐下,桌子满满当当的酒菜,但七郎并没有动筷子的胃口,随手拿起酒壶给自己倒了一杯。
南昌王就任婺州别驾,短短数天之间,整个婺州就已经焕然一新。
之前隐隐笼罩在整座城市上空的战争阴云,随着他一次次的搏杀,最后彻底消失的无影无踪。
这是好事,起码对绝大多数人来讲都是如此,但是对他们这些世家大族的人来讲就不是这样了。
战争本身就是世家大族吞并百姓土地的饕餮盛宴。
一旦战争消弭,那么世家大族所有的前期准备,都会化为乌有。
就比如他们钱家,在之前,就已经大量的向外放贷,而且为了让平民多贷,他们还尽可能让压低的贴息,放出去一大笔钱。
只要到头来,那些百姓还不起这笔钱,那么他们的土地田产自然归了钱家。
别提什么律法的东西,世家大族有足够的手段绕开这样律法条文。
可现在,如果让南昌王真的平息了这场动乱,那么他们吃什么。
如今唯一希望的,就是天阴教千万不要偃旗息鼓,要尽快的打到婺州城下,让百姓没有夏收……
「钱七郎!」一个声音突然在钱灼的背后响起,他想也不想,一把短匕首突然间从袖子里滑落下来。
掌心握紧,锋利的刀刃狠狠的刺向了后方。
「叮」的一声轻响,刀刃一下子就顿在了半空。
钱灼的脸色一变,左手迅速的在腰间一摸……
就在这个时候,身后沙哑的声音再度响起:「钱七郎,你就是这么对待老客户的吗?」
钱灼捏着手里的石粉,顿时就停住了。
他缓缓的转身,一个鹤发苍颜的老婆婆站在了他的身后,一身的苍绿色的宽大长袍显得有些空,右手紧握着一根半人高的藤杖,左手两根指头死死的夹住了钱灼锋利的匕首。
「阁下是谁?」钱灼非常的警惕,看着老婆婆的眼神中,带满了凶狠。
他所做的生意都是见不得人,但凡被别人所知,立刻就会给他带来巨大的风险。
「是方云秀让我来的,你可以叫我鹤老。」鹤老说话之间,松开了钱灼的匕首。
「胡说,方云秀已经死了,他怎么可能会让你来找我,你究竟是什么人?」钱灼死死的抓着匕首。
如果不是忌惮对方太高的身手,否则的话,他这一刀已经再度狠狠的刺了过去。
「你不用管我是什么人,你只需要知道我们之间的合作还会继续就是了。」鹤老带着淡淡的笑意,然后在一旁坐下,然后看向钱灼说道:「我们需要弓,还有弩箭,这一次,你能够提供我们多少?」
鹤老虎视眈眈的看着钱灼,如今,弓弩已是天阴教如今最迫切需要的东西。
方云秀之死的详情,在这一天两夜的时间,已经被鹤老调查的一清二楚。
这里面透漏出了天阴教最大的一个问题,她必须要抓紧弥补。
只有如此,下一次对上官军的时候i,他们才不会重蹈覆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