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南枝听进去了,他虽然没说不能这两个字,可他的意思就是:不能。
不能陪她去北狄,也不能放弃帝位。
萧沉韫背对着苏南枝,听见身后之人没反应,他深吸口冷气,缓缓叹出:“走到这个位置上,根本无法后退。我是否登基,关乎很多忠臣良将的生死荣辱。”
“那你呢?你能放弃狄琼许诺给你的那些东西,随本王回京吗?”
“我……不想一直依附于他人,不想做菟丝花,也不想做藤蔓。”
……
时间缓缓流逝。
屋子里很安静,安静的落针可闻。
苏南枝大约懂了他的选择。
实现个人的独立荣耀,对苏南枝而言,真的具有极强的诱惑力。
她做过女官、也做过县主、郡主,尝过权利的甜头,她明白,往上爬于一个女子而言,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实现独立价值,不依附任何人。
这种感觉,就像风一样,是自由的。
如果回大庆,苏南枝几乎可以料想以后的生活,幸运一点,她可能会当皇后,但也要应对那些大臣强塞给萧沉韫的三妻四妾,会打点后宫,在各种琐碎与勾心斗角中权衡利弊,做一个贤良淑德的皇后。
相比做一个贤良淑德的皇后,苏南枝更想做杀伐果断的女王。
她站在人生的分水岭,面对两条截然不同的路,徘徊犹豫。
一夜沉沉,夫妻二人表面睡着了,却各怀想法。
天刚刚亮时,浅眠的苏南枝能够感觉到,萧沉韫在她额前轻轻吻了一下。
她迷糊地睁眼,隐约看见黑暗里,萧沉韫一言不发地坐在书房里很久。
等到她完全睡醒起床时,萧沉韫已经去处理军务了。
她心中有些失落。
苏南枝洗漱打扮好后,应冯清琅邀约,一起逛街。
如今西戎被北狄和大庆一分为二,世上再无西戎,渊城也涌入了不少原来的西戎人,在街上售卖达歌草原的食物。
冯清琅精神恹恹的,像是已经好几天没睡过好觉,白皙的脸上,眼下有很重的乌青。
“这几日没睡好?”
“苏二公子有了心上人。”冯清琅憋不住话。
“那位宋,什么师师?”苏南枝蹙眉。
“嗯。”
“不可能。”苏南枝走进一家玉石铺子,摇头道,“我二哥不可能喜欢那样的姑娘,你是不是误会了?我二哥对于感情之事向来不开窍,你得说明白仔细些,他才能悟你的意思。”
“前几日他担忧宋师师夜晚回家不安全,送她回家却没关心我安危,我回家路上,遇见了几个醉鬼——”
“你没事吧?”苏南枝打断道。
“有事我还能站在这里和你说话吗?”冯清琅叹了一声,“我将那几个醉鬼打了一顿,在他们后背刻了流氓两个大字。”
“不愧是女将出身。”苏南枝倒有些佩服她,摇摇头笑道,“或许正因如此,我那粗心大意的二哥,才没你走夜路不安全这事放在心上。回去我便敲打敲打他。”
“唉。”冯清琅抿了抿唇,道:“他若真喜欢那宋师师,也没什么大不了。”
“你不酸吗?”苏南枝掩唇笑。
“我有什么好酸的?”冯清琅垂眸。
苏南枝素手翻过玉铺柜子里陈列的各色玉石,拿起几枚放在掌中赏玩,道:“我二哥若有做得不对的,我替他送你一枚玉佩,算我替他向你赔个不是。我二哥啊,不可能喜欢那宋师师。”
苏南辕喜欢谁,苏南枝心里跟明镜似的。
苏南枝和冯清琅聊了一路,路过天香楼时,听见酒楼推出了新菜品,便想去尝尝。
刚走进天香楼,就发现,酒楼内已被清场,内里除了小二掌柜之外,只有萧瑜一人。
萧瑜一袭银云暗纹黑袍,衬得人颀长精瘦,他站在酒楼中央,薄唇划开笑意:“南枝,聊一聊吧。”
苏南枝柳叶眉紧蹙。
“聊一聊大庆帝位,和北狄女王之位的事情。”萧瑜眸中颇有深意,唇边笑意不减,就像一个运筹帷幄的掌握者,似乎对当下即将发生的风浪一清二楚。
“阿琅,你先去逛街,等我一刻钟。”
苏南枝走进酒楼。
酒楼的大门,也被掌柜关上,隔绝掉大街小巷的叫卖吆喝声。
“九王与我有什么好聊的?”苏南枝开门见山。
若不是萧瑜提到了大庆帝位,事关萧沉韫前途,她不可能坐下来聊。
“枝枝,我打算放弃大庆帝位。”
萧瑜平静地喝了一口茶,以一种极其平和寻常的语气,说出一个极其重大的决定。
苏南枝眼中闪过难以言喻的震惊,下一瞬,她隐去面上的诧异,藏住情绪,战术性地端起杯盏,一边用茶盖撇去水面茶沫子,一边淡淡说道:
“为什么?”
她不相信对权势如此痴狂的萧瑜,会放弃帝位之争。
“因为,我有更重要的事,要完成。”萧瑜目光灼灼,“帝位,我在前世已经得到了。平心而论,萧沉韫可以成为一个好帝王。”
苏南枝仍然不相信,从一个暴君、一个锱铢必较、狼子野心的男人嘴里,能说出这番话。
她见过萧瑜所有阴暗面,不折手段、心狠手辣、疯狂偏执,这是一个喜欢悬崖走钢丝的男人,足够疯到让所有人恐惧,对权势有着刀尖舔血的病态追求。
这样的人,真的会主动放弃帝位吗?
难道,这又是他的新计谋?以退为进?
“你没有失去过,也没有在无数个深夜里翻来覆去地悔恨过,更没有在日复一日的等待中绝望过。所以枝枝,你大概不懂,权势对于现在的我而言,没有那么重要。”
“前世,你视我做暴君,觉得我罪不可恕。可你有没有想过,作为萧睦与宫女一夜情的产物,从小生长在暗无天日的破败冷宫,吃着太监吐过口水的食物果腹,被人践踏碾踩欺辱,如果我不疯了似的朝上爬,我萧瑜,早就死了。”
“可能现在,早已成为土里埋着的一团腐肉。”
苏南枝沉默了,只觉得杯中茶水格外烫手,有些心中不安。
他说道:“你不能只看过程,不看结果。前世我纵使千般错,残暴不仁、不择手段也好,狼子野心、虚伪也罢,但我一统周边大大小小的国家,扩充大庆版图,严治贪官污吏,我也让百姓们过了几十年安居乐业的好日子。”
“我踩着尸山血海登上帝位,后来也曾对这个国家多有建树。”
“帝位之争,向来都是你死我亡,都很残酷,我只不过是在别人想杀我之前,先一步杀了他们而已。”
“我这些日子想了很久。我不是想为自己狡辩什么。我只是,希望你重新正视我,不要断章取义,只记住我卑劣的那些年。也要看看我的改过自新吧。”
他只不过是想要,至暗人生里唯一的一束光,正视他而已。仅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