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千回忆犹如这飞天瀑布般,全部涌进脑海。
那一刻,子桑怀玉眼中出现了颓唐、沧桑,还有难以解开的惆怅、懊恼、悔过,他站在那里,死静的宛若一尊石像,不言不语了很久,逐渐收回周身内力。
萧沉韫等人如释重负。
子桑怀玉转过身去,缓步离开:“滚。”
只一个滚字,萧瑜便知道,子桑怀玉放过他们了。
“走,快走,趁着他没改变主意前,先逃出黑森林。”萧瑜率先一步,带领几人绕行离开。
出了子桑怀玉的溶洞,四人终于来到了紫娟河。
汹涌宽阔的紫娟河,河水澎湃浑浊,百丈瀑布的水全部落进其中,河中养着几十头扬州鳄鱼,河道两边开满极致灿烂的紫娟花。
各色不一的紫娟花层层堆砌,宛若云雾,风景是美的,可这条凶河淹死人无数,从未有百姓前来观赏这十里花海。
紫鹃花海内有一座巨大的衣冠冢,摆放着不少孩子用品,从婴孩时期到年少、成人、及笄之后的衣裳玉簪也有。
“子桑怀玉的女儿,不是出生就被狄琼溺毙了吗?子桑怀玉却执拗地买上这么多孩子用物,可见父爱如山,对这刚出生就死了的女儿疼到了骨子里。”温言斐感慨了一声。
萧瑜按照前世记忆,带着他们走了约莫半时辰,终于逃出了黑森林,走出了紫娟河。
萧沉韫第一时间集结兵士,带着苏南枝回军队,找洛云崖为她医治。
经过一天一夜的战争,镇国侯与魏奉远已经成功占领了半个图邺城,数十万大军驻守在图邺城郊外。
而西戎那边,一直是莫北川总督带兵驻守。
西戎和北狄联合,萧沉韫和萧瑜带领南北兵力合盟,先打北狄再打西戎,为的就是逐个击破,西戎的云亲王用兵如神,莫北川未能将兵线推进达歌草原,但也成功守住了渊城。
……
营帐内。
洛云崖先给苏南枝服下一颗药丸,随后搭脉诊治,疯狂翻箱倒柜配药、熬药。
苏南枝昏迷在床,萧沉韫连衣裳都没来得及换,就那么守在床前。
洛云崖脸色万般凝重地压低声音:“王爷,你跟我出来一下。”
萧沉韫剑眉紧蹙成川字,自知情况不妙。
方才他将苏南枝抱回来时,双手全是她腹下淌出来的血,想起那些鲜血,萧沉韫便觉得触目惊心。
“王爷……”
洛云崖沉吟了片刻,三番五次斟酌用词,最终才鼓起勇气叹息道:“王妃腹中胎儿……”
萧沉韫浑身一晃,只觉心痛如绞,脑子里一片浆糊,从牙齿缝里挤出两个字:“你……说……”
“王妃腹中胎儿,原是双生胎,如今……”洛云崖掐了掐眉心,叹气,“抱歉,没能保住……”
萧沉韫当即就有些站不住了,被余晔急忙扶了一下,这才恢复冷静。
他攥紧了拳头,豆大的汗水一颗颗滑落,脸色一寸寸惨白。
“我使尽毕生医术所学,也没能保住双胎,只能勉强保住其中一胎。”洛云崖安慰道,“但这一胎,哪怕是生下来,身子也会比同龄孩子羸弱,若不悉心照料,只怕也会夭折。你们还年轻,以后要孩子的机会还有很多,王爷想开些……”
洛云崖尽可能用他贫匮的词汇,拍着萧沉韫肩膀劝慰:
“王妃死里逃生,历尽凶险,能保住一胎已是不易。两军交战,国情动荡,你所做皆是为了天下苍生,为了国土安宁,你无愧家国也无愧王妃,你做的已经够好了。王爷想开些,鱼与熊掌不可兼得的道理,你比我明白。”
萧沉韫攒眉不语,郁结于心。
若不是他疏于对南枝的保护,若不是他不够警觉,又何至于让南枝受这遭罪?
萧沉韫心中有愧,脸色难看极了,转身便离开营帐,坐在荒芜的山岗之上,俯瞰历尽战乱之后一片狼藉的图邺城。
狼烟未消,路有尸骨,巷藏臭狗。
他这一生无愧于家国,在没遇见苏南枝前,他不曾设想过会有妻子。
后来,他与苏南枝经历磨难成亲,却又在新婚当夜征战沙场,妻子有孕,丈夫却是最后一个知道的。
孕妇本就不易,他很难想象,南枝是如何撑过那些艰难时日的。
他此生,唯独对苏南枝有愧。
他很想和其他人一样,喝上几坛烈酒消愁,一醉方休。
可他不能,作为三军主帅,必须时刻保持高度清醒、理智,决不能肆意妄为,他手掌政权,稍稍出错,便会使无辜之人丢掉性命。
做摄政王容易,当好摄政王却难。
那一日,阿诺将南枝要挟在城墙之上,逼他做抉择,他真是后怕极了。
幸好那日,是假的苏南枝。
若是真的南枝,被敌军绑在城墙之上做要挟,他真会退兵吗?
他萧沉韫是人,有妻儿子女、至亲好友,难道其他死去的战士便没有妻儿亲人吗?数万战士齐心协力将兵线推到图邺城前,若是因为南枝退兵,会寒了多少将士的心,会让壮烈牺牲的兵士的死变得毫无意义。
他不能为了一人,让成千上万的士兵去死,也不能为了一人,让成千上万士兵白白死去。
萧沉韫作为先帝亲自教导的皇子,骨子里流淌着职责与使命,为人夫,便会当好丈夫,为人父,便会做好父亲,若是将来君临天下,自然会做一个好帝王。
可是……
对不起……
他没有照顾好妻子。
萧沉韫坐在山岗之上,被风沙吹红了眼眶。
从未痛哭过的他,有生之年,第一次悲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