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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死里逃生

    住院部的小院里,那棵老槐树的枝头上,有两只小鸟在啾啾地叫着。那悦耳的啼鸣,给人带来了欢愉。听人说,那体形娇小、颜色艳丽的小鸟,名叫黄腰柳莺,又叫柳串儿或者槐串儿,专以蜜虫为食。由于很难饲养,令众多鸟友忘而却步,所以显得很神秘。然而,黄腰柳莺的求生欲望非常强,它们好像在召唤你快快苏醒过来。是啊,也许正是黄腰柳莺的啼叫声唤醒了你。

    朦胧中,你慢慢地睁开了眼睛。你看见肃静的白色世界里,我就守在你的身旁。我紧紧地抓住了你的手,激动的热泪盈眶。你一时没有闹明白,自己躺在哪里?我又怎么会守在你的身旁?当你茫然地环顾了四周,方才意识到这里是医院。

    你渐渐地恢复了思维,也恢复了记忆。

    你对我说,你做了一个很奇异的梦,梦见自己身穿宽松的白色连衣裙,听着小鸟的鸣叫,无比轻松地走在绿草如茵的原野上。你似乎真实地感觉到,自己来到了一个春意盎然的世界。在一棵盛开着粉红色小花的芙蓉树下,你看见一位雍容华贵的女子,婷婷玉立。那熟悉的身影,似乎曾在哪里见过,却又一时想不起来。只见她冲你拈花一笑,你便顿觉彼此默契,心灵相通。于是,你喜悦地朝她走去,这才认出原来是敦煌壁画中的美人菩萨。就在这个时候,你听到了悠扬、婉转而又空灵的天籁密音——《绿度母心咒》。你只觉得自己的身体飘了起来,随着美人菩萨一块在飞。你的眼前展现出了神秘的雪域高原,看见了最纯洁的圣湖——纳木措。美人菩萨温存地牵着你的手,你们一同在这远离尘嚣的幻境,随着清风在纳木措的上空飞行。翠绿的牧场放着牛羊,幽蓝的湖水波光粼粼,高耸的念青唐古拉山白雪皑皑。此时,你忽然意识到,你的灵魂离开了躯体。你觉得自己像一朵飘逸的白云,看透了尘世间的尔虞我诈,厌倦了疲于奔命的争斗,远离了庸俗的浮躁和奢华,以一颗平常心陶醉于飘扬着五色巾幡的仙境之中。

    你说,你问美人菩萨,要带你去哪里?她说,要带你远离娑婆世界,去一个没有烦恼没有忧伤的地方。听了她的话,你的心头一沉,好像有一件什么事情在让你牵挂。美人菩萨好像看出了你的心事,便和蔼地对你说,你不想去极乐世界?那里充满了幸福安乐,是阿弥陀佛居住的地方。你冒用了我的名号,说明你跟我有缘。你既然已经厌倦了人间,我特地前来超度你。你赶忙说,不,尽管人间有很多烦恼和忧伤,但我还是愿意留在人间。我不能离开爸爸妈妈,也不能离开鲍建铭,他们会伤心的。我以后再也不敢冒犯你的名号了!美人菩萨笑了笑说,美人如玉,菩萨如花。拿我的名号感召爱你的人,不是罪过。不过,这么痴迷你所钟爱的人,恰恰就是做女人的悲哀。好吧,那我就把你还给鲍建铭吧!

    猛然间,风声大作,你的眼前一片漆黑,心中顿时充满了恐惧。你的脚好像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子,重重地摔了出去,好像是从屋里摔到了屋外,只见荒原大地,一派阳光。你再回头去看,只见坟头上枯黄的蒿草,正在风中不停地摇摆着。你胆战心惊地问自己,难道刚才是在坟墓里吗?此时,灿烂的阳光晃得你睁不开眼睛。一个天使般的少女,笼罩在美丽的光环之中,她正向你伸出一双温柔的手。这时候,你的耳畔好像有人在说,好了,好了,她醒过来了!

    你依稀记得,当时你无声无息地躺在席梦思床上,已经陷入了昏睡之中。粗犷的歌声传进了你的窗口,使你忽忽悠悠地有了意识。你慢慢地睁开了眼睛,努力地辨别那歌声来自哪里?当你蓦然意识到那是我在唱,便拼命地挣扎着爬起来,跌跌撞撞地走到外屋,扑向窗口。当你勉强地掀起了窗帘,只觉得眼前一黑,一下子昏倒了。那淡蓝色的窗帘,也被你一把扯了下来。你说,这好像是刚刚发生过的事情,却又觉得很遥远很遥远。

    我紧紧地抓住你的手说:“筱娅,差一点儿我们就再也见不到面了!”你的眼角滚出了泪珠,向我抱歉地说:“对不起,我太看重世间的奢华和虚荣了,考不上大学又有什么关系呢?”我擦去了你眼角的泪珠,诚恳地说:“明年我陪你再考!”你凄婉地摇了摇头说:“不,不考了!好容易拣回来一条命,我不想再把它弄丢了。”我说:“不考就不考,不上大学,照样混出个人样儿来。”

    你笑着点了点头。

    我万幸地说:“医生讲,如果再晚来半个小时,即使扁鹊再世,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你走进丰都城了。”你充满深情地说:“鲍子,是你救了我,谢谢你!”我流着眼泪深吻着你的手说:“不,这不是我的功劳,是上苍对你的眷顾。”

    这时候,病房门打开了,走进来两名面孔严肃的警察,其中一位就是咱们怡静里的片警小黄,他请我回避一下。我迟疑地站了起来,一步三回头地走出了病房。此时,我只觉得派出所下来调查一下你自杀的原因,是他们的正常工作,没有什么大惊小怪的。却没有意识到你的自杀行为,可能会演变成政治问题。

    对于父母来说,女儿闹出这等弥天大事,犹如五雷轰顶。当时,四清运动越来越深入了,凡事都强调以阶级斗争为纲。就连上班迟到,都是政治问题。一顶对抗“四清运动”的帽子,一旦扣在脑袋上,能把人压死。你曾对我说:“你妈妈写了五份思想汇报都没能通过,你爸爸的思想压力更大。”过去那会儿,你妈妈整月整月地不去美协露面,也没个人问。如今每天“洗手洗澡”,一天不去都不行,特殊时期嘛!他们不敢在单位请假,只能夜里守候在你的床前。那心灵与身体的煎熬,可想而知。令他们感到欣慰的是,由于抢救及时,你身体吸入的安眠药尚未达到致死量。

    不久,你就出院了。

    做了错事的你,乖乖地坐在父母的跟前。你庆幸自己没有走上奈何桥,没有喝下孟婆汤,又从黄泉路上走了回来。你更为自己做出了如此轻视生命的荒唐事情,深深地忏悔。人生有各种各样的路,条条大路通罗马,为什么非要在一棵树上吊死呢?假如不是发现的及时,那你就真的“未若锦囊收艳骨,一抔净土掩风流”了。

    你爸爸语重心长地说:“这是一件不应该发生的事情。一个人的生命,不单单属于自己,它还属于深爱着他的家人。人生的道路很长很长,有阳光也有风雨。怎么能稍遇挫折,就轻易放弃生命呢?你还很年轻,缺乏生活的阅历,要好好学会磨练自己啊!”你点点头说:“爸,我知道错了!”你爸爸又问你:“听说救你的那个小伙子,不但是你的同学,还是你的好朋友?”你妈妈有些轻蔑地说:“那个男孩子叫鲍建铭,是咱们邻居家的孩子,父亲是个拉胡琴的。我曾经带他去逛过敦煌,就算是他对我的报答吧!”

    你把嘴一噘,听不得妈妈用这样一种口吻谈论我,你说:“拉胡琴怎么啦?他父母都是有文化的人!他爸爸原来是铁路职工,五七年干部下放,叫他当筑路工人。他爸爸不肯,就辞职了。爸,鲍建铭他爸爸的毛笔字写得可棒啦!”你爸爸不禁问道:“他父亲是右派?”你用肯定的语气回答说:“不是!”你妈妈却说:“五七年干部下放,是为了克服官僚主义,密切党群、干群关系,我跟你爸也都下去过。鲍建铭的父亲抵制干部下放,肯定有思想问题。”你有些不高兴了,板着脸说:“妈!说这些干什么呀?”你爸爸也觉出妈妈说话的态度有问题,便叉开了话题说:“筱娅,你要向我们保证,今后再也不做这种傻事了。”你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说:“我保证!”

    你爸爸温和地笑了。他老人家毕竟是个高级知识分子,很明白事理。你已经为自己的过错深深地忏悔了,规劝的话就应该适可而止,不能絮叨起来没个完,你说是不是?你妈妈本是个大家闺秀,自然也懂得不能伤害了女儿的自尊心。父母浅尝辄止的劝诫,做得恰到好处,很给你面子。

    你蓦地抬起了眼睛,目光灼灼地注视着你爸爸问:“爸,我能跟鲍建铭来往了吗?我能请他来家里作客了吗?”你爸爸的回答非常令你满意——当然可以。你高兴地扑过去搂住了爸爸的脖子,大声喊叫着:“爸,谢谢你啦!”

    尽管你妈妈打心眼里反对你跟我来往,可我毕竟救了你一命,于情于理她都不好公然表露出来。再说,你刚刚摆脱了死亡的阴影,她也不敢太拗着你。而她说得曾经带我去逛过敦煌莫高窟,我就应该报答她的那些话,她知道有些理亏,也就不好意思再提了。本来嘛!她带我去敦煌,是叫我当跟包的,凭什么反倒叫我去报答她呀?不过,这话我也就偷偷地跟你说说,你可千万别当着她的面乱讲。为什么?她是你妈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