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十四傍晚,晔王出城来到京郊园子,不等寄娘提问便主动说起王府出的事故。
他这次深受打击:“王妃已经疯了,她是要把本王的所有孩子都害死。”
寄娘听完露出诧异神色,指尖摩挲着手中的书页久久不曾翻页,很久后,她问:“王妃让自己的狗去害城儿,这不是引火上身吗?以她在王府中的势力,不用做得这么明显吧?”
晔王却觉得这正是王妃故意为之:“没有人会做得这么明显,所以我们第一反应都不曾怀疑她。当日我看到城儿满身伤口,心中也不过以为是她管理不当,让畜生肆意乱跑,怎么都没想过她能这么明目张胆地害城儿!”
寄娘没说话,她看上去似乎消除了疑虑但又好像并没有完全认同。
晔王也不在意,毕竟王妃的行为几近疯狂,正常人怎么能想象出来?
后院的事情乱得人心烦,晔王不愿再提,起身:“明日就要待客,陪本王先去走一圈?”
赏灯宴定在晚上,晔王第一次让后院的女人操办如此重要的宴会,心里还是有些不踏实,想在今晚预先检查一遍。
寄娘拉了拉腿上的厚毛毯:“让管家陪王爷去吧,天太冷了,我走不了那么远。”
晔王看她恨不得全身裹起来的模样,叹了一声气:“那你好好歇着,这几日也着实辛苦。”
寄娘微笑点头,目送他出了门。
晔王走后,她低头重新去看手中的书,刚才的迟疑思虑似乎从不曾出现过。
绿玉凑上来换热水:“主子少看一些吧,两天就要把这本新书看完了,别把眼睛熬坏了。”
寄娘头也没抬,嘴里倒是配合地嗯了一声。
绿玉无奈叹气,嘟着嘴走了。
寄娘看书渐渐忘了时间,直到绿玉再次进来,她才抬头目露询问。
绿玉的神色不太好:“管家派人来说,王爷在扶云轩偶遇吟唱的侍女……”
寄娘愣了一下很快反应过来,嘴角一扯,问:“那侍女是主动过去,等候在那吗?”
绿玉撇嘴:“肯定咯,不然这个时候,天又冷又黑,跑去有水的扶云轩做什么?”
寄娘低下头去:“让管家去查查,若是她自愿去的,就不必管了。”
绿玉张张嘴,心有不甘,但是又说不出一一三来,就是觉得不舒服。但是主子的吩咐不得不听,她只好憋回不快,踩着重重的脚步走了。
寄娘低头看着书,书面上的字却一个都看不进去,愣愣出神。
许久后,管家亲自过来了。
“王爷从前经常来园子,偶尔过夜,那侍女在王爷院子伺候了几回,被王爷夸过一次。小的派人去查问了,是她假借腹痛离开房间,应该是独自去了扶云轩等王爷。”
寄娘问:“什么时辰去的?”
管家也查问了:“王爷先去的立雪堂,离开后正好立雪堂换班,有人与她住在一起,便让她知道了王爷行踪。”
寄娘听了觉得没什么异样,挥挥手不再理会,但还是说了一句:“园子里的人,你仔细一些,有上进心可以,有一心就不行了。”
管家原本以为寄夫人生气有人爬床,没想到她问这些只是单纯担心园子里被人埋线。他意外又好像有一点点不意外,带着这种奇妙的情绪退了下去。
得知小丫鬟主动爬床,寄娘就没什么心事了,把剩下几页看完,唤绿玉:“打水来,洗洗准备睡了。”
对晔王那边发生的事情,没有半点兴趣。
反倒是晔王,第一天见寄娘仿佛有几分心虚似的,直到下午都没有提起那个侍女,仿佛彻底忘了这个人。
他不提,寄娘也不理,忙着准备晚上的宴会。
临近傍晚,有车马陆陆续续在园子外停下。
晔王带着管家亲自在一门迎接。
这一次晔王府广发请帖,请的都是京城名士和德高望重的文臣。有人笑他不自量力要丢丑,却不知道许多受邀者收到请帖后,态度陡然转变。
除了有些大儒不屑晔王哗众取宠,不信他这种人真的能复原大宛失传宫灯,有三分之一的人看在请帖有模有样的份上都来了。
进府先是一场元宵宴。
宴会摆在园子的立雪堂,四面有窗,正厅宽阔。
人坐在席上,抬眼能看到窗外的白雪映宫灯,环顾四周还能看到一件件大宛风的摆件与画作。
起初大家不甚在意,谁家里没几样这等东西呢?只急着看传说中的十八宫灯。
但吃着吃着,越来越觉得不太对,这摆设布置,和大宛古文《景阳赋》怎么那么相似呢?
《景阳赋》是大宛盛时,著名文人在宰相府参加宴会写下的长赋,文中描写了详细的宴会场景,从菜色到侍女,从宴会厅的布置到歌舞。
果然,随着一道一道菜色上桌,众人的目光越来越热切,因为所有菜色菜名全都与《景阳赋》对得上,偶尔几道陌生的菜也和其他主菜相得益彰。
大宛时没有炒菜,魏国的人再追求风尚也很难在冬天吃一半冷一半清淡的大宛菜式,但是今晚的菜,一样清淡却极其美味,即便是冷菜、生脍,都鲜嫩可口,几口下肚喝一碗暖汤,半点不会胃疼难受。
美、味、文化兼具,虽然没有赋中所写的歌舞,但众人依旧吃得心情大好,赞不绝口。
很多人心中都有疑问,晔王哪里弄来的高手?
在座都是极其聪明的人,没人相信晔王一夜之间变得如此高雅有内涵。
最先问出声的是年纪最轻的施牧:“敢问王爷,如此精妙的筵席与这立雪堂的设计,不知出自哪位高人之手?不才年轻见识少,生平第一次见到如此熟知大宛风尚的名士,仰慕不已。”
其他人跟着附和,尤其是几位大儒,眼中闪着一样好奇兴奋的光芒。
晔王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不是不愿意让她出来与众位见面,实在是她身份特殊。”
孙大儒是唯一一位应邀前来的年老大儒,闻言便问:“如何特殊?”
晔王还是一脸的不好意思:“她是我府上的夫人,后院清闲,她爱读书习字,渐渐有了一些心得,今日的宴会和待会儿的游园,俱是她的安排,若有错漏之处,请各位先生海涵。”
举座皆惊。
他们这些饱学之士都没能研究大宛研究得那么彻底,这个后院的夫人竟然比他们还强?
晔王心中暗自自得,面上依旧谦逊:“天黑了,宫灯已经挂起来了,各位移步游园如何?”
如何?当然好了!今天他们都是奔着十八宫灯来的!
然而当他们走出立雪堂,发现自己还是想得简单了,十八宫灯是难得,但是沿路灯火辉煌的大宛宫灯也夺目炫神,走在这叠山理水、不拘一格的园林中,配着这大宛宫灯,走着走着,就仿佛走进了历史的长河,回到了大宛盛世。
忽然,一阵遥远的琴音顺着凉风传了过来。
众人顺着乐声往前走,走进了扶云轩。
据古书记载,大宛十八宫灯造型各异,在大宛时期,是元宵七夕等佳节灯会时,各个商铺、官府挂出来的最出色的彩头。
它们的设计独特,配以相对应的灯笼画,能让画上的人、物栩栩如生,仿佛转眼就要跃出灯面,若是厉害的人家一口气做出全部十八盏宫灯,再配上极佳的画作,挂在一起就好像画活了起来,人和物都会自如活动,甚至演一出小小的戏码。
踏进扶云轩,琴声便清晰起来,是一曲大宛古曲,悠扬婉转,动听愉悦。
众人抬头看向声源,只看到扶云轩的小楼上,一楼窗户齐开,窗户内挂着薄帘,有一道纤细的玉影倒映在帘子上,正轻抚琴弦。
众人还来不及询问这位就是王爷所说的夫人?目光突然被楼下悬挂的宫灯吸引。
如果十八宫灯可以让灯面上的画活起来,那么十八美人灯就是让十八位风格各异的绝世美人活了。
原本正就着景色引经据典、吟诗作词的众人纷纷失了声音,静静看着这几乎看不过来的美人灯。
一盏灯都足以让人觉得精妙至极,何况有十八盏!
晔王看着这一幕,嘴角微勾,得意至极。
在众人齐齐的惊叹静默中,随着琴声婉转,一道箫声随之响起。
寄娘微微抬头,朝着帘外的楼下看了一眼,嘴角微勾,继续轻抚琴弦。
琴箫和鸣,让这赏灯的氛围越发如梦如幻如坠历史长梦。
晔王诧异地看了一眼年轻陌生的施牧,扭头被孙大儒拉住了手臂。
这是何曾有过的待遇,他顾不得多想,立刻笑着与他聊了起来。
孙大儒没什么想法,他就想问,这宫灯下垂着谜面,那么猜中了谜底,这宫灯……
所有人都目光灼灼地看着晔王。
是啊,元宵节自然要猜灯谜,那猜中了灯谜,是不是这宫灯……就能按规矩带走呢?
晔王哈哈一笑:“那是自然,各位先生若是喜欢哪个灯,尽管去猜就是。”
他昨晚看见十八美人灯时也有一瞬间的窒息,太美了,美得他扭头看到吟唱的宫女,便按捺不住内心的冲动。
若是这些名士知道他心中所想,估计会纷纷呕出来,但此时他们不知道,也顾不上他,一听能带走宫灯,就立刻顾不得谦逊矜持,快步冲了过去。
施牧与众人不同,他含笑站在一边继续与寄娘合奏,顺便看着这些年纪不一的“顽童”们争抢文斗。
这场景,当真有了几分大宛盛世的感觉。
一曲罢,猜灯谜也有了结果,十八盏宫灯,还剩下三盏,谜面太难了,竟然连孙大儒都想不出来。
施牧握着箫作揖:“那小子姑且一试。”
众人不抱希望,只羡慕地看着抢到了宫灯的几位。
施牧走到灯笼下,仔细看着灯面上的美人画,剩下的三盏宫灯,是最符合当下审美的美人灯。一盏美人身姿纤细窈窕,翩然起舞;一盏美人似喜非喜,执书斜立;一盏美人眼神明亮雀跃扑蝶。
他选择了那似喜非喜似有隐愁的美人灯,拉下谜面仔细一看,沉吟许久,抬起下巴隐隐冲着楼上说了一个答案。
“先生高才!”守在边上的小厮高声祝贺,帮他取下灯笼。
施牧笑着提起,扭身看向身后的众位先生。
“施家小儿几日不见刮目相看啊!”
“施公子……”
有人想让他帮忙,这时候,什么年纪辈分先放一放吧,晔王府难得来一次,十八宫灯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了。
施牧十分谦逊随和,不等他人张口请求,便主动应承,又去试着解答另外两个灯笼。
这么一个接着一个,三个灯笼竟然都被他答了出来。
所有人都惊住了。
刮目相看是没错,但是这么多大儒名士猜不到的谜底,施牧竟然如此轻松解决,这不是一般的惊啊!
寄娘在楼上也惊讶不已,施牧才思敏捷得过于出人意料了。谜面是她出的,她用的典故刁钻得几乎没人能想到,原本以为,这三盏灯,至少留下一盏,至多三盏都送不出去……
晔王不懂这些,但他看出来施牧才华很不错,顿时明白寄娘为什么单独邀请了这么一个年纪轻轻又好像没什么名气的人,心中对寄娘越发信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