喝了水, 脸色依旧苍白的寄娘躺回床上合上眼睛。
小丫鬟以为主子要休息了,犹豫着想退出去。
“外头一个人都没吗?”
床上突然传来轻轻地问话。
小丫鬟忙站住身子答话:“没……姐姐们可能……可能有事忙去了……”
寄娘勾了勾嘴角,没再说什么, 只问:“你叫什么名字?”
小丫鬟忙说:“奴婢叫小绿。”
寄娘嗯了一声。
小绿等了很久, 没等到任何声音,小心翼翼抬头往床里看去,隔着半落的床帐, 她隐约看到寄夫人合上眼似乎睡着了。
小绿连忙垂下头,轻手轻脚退了出去。
直到傍晚,晔王才走进这个西厢房。
四散的奴仆还未回来, 寄娘大概猜到那些人估计是看她马上要不行了,急着为自己找后路。原主在这里七年, 曾经也有过忠心耿耿的侍女,但只要忠心的, 这几年先后都折了。
这也是原主的痛苦之一。
从低等侍妾爬到被尊称一声“寄夫人”,然而回头看,她什么都没得到,所有血亲、对自己好的人, 都一个个被害而亡。
“你捎来的纸条, 什么意思?”
晔王皱着眉走进来,看到秀发散在胸前, 抱着被子靠坐在床上的柔弱美人,不快的语气在最后几个字时减弱。
寄娘眼神很平静,对他微微勾唇:“王爷坐吧。”
晔王有些意外。
认识寄娘以来,这个女人身上总有一股忧郁,她的眼中藏着浓郁复杂的情绪,周身萦绕着淡淡的哀伤, 望着她的眼睛时,就像看着一片深海,你知道里头暗潮涌动,但不知道是什么样的暗潮,于是忍不住一看再看,忍不住去探究她的里里外外。
这是晔王第一次看到眼神如此平淡的寄娘,仿佛眼底那一片深海彻底换成了一潭风和日丽的浅湖。
他关心了一句:“你的身子好些了?”
寄娘无奈笑笑:“本已经去了阎罗殿了,还以为等不到王爷回来。”
晔王:“胡说什么?”
寄娘没有理会,说:“不是与你哭诉,你瞧,这满屋子的下人都出去找下家了,我的确是死了一遭的人了。”
晔王往四周一看,伸手摸摸桌上的茶壶,发现果真一个伺候的人都没有,茶壶里的水冰凉。
他顿时不悦:“这些狗奴才……贾林!”他喊了贴身随从进来,“这西厢房的下人既然想找下家,那就全不用回来了!”
贾林应了喏,又犹豫看着这两位主子:“全都赶走的话……寄夫人还在病中,这人手……”
寄娘说:“把院子里洒扫的小绿调过来就行了,今日只有她给我倒了一杯水,我要她一人便可。”
晔王一拍桌子:“少了这些欺主的奴才,我晔王府找不到能用的下人了?犹豫什么?王妃怎么管理后宅的!”
晔王最好排场面子,自己的侍妾被王府奴才欺负成这样,简直是在他脸上啪啪拍打,事实不当面被戳破,他混不放在心上,如今一切摆在他眼前,他自然感觉被下了脸,十分恼怒。
贾林很懂晔王的心思,再不敢多说,连忙应诺退下。
晔王依旧满肚子气,语气不善地回头来看寄娘。
寄娘还是那副平静的模样,笑了笑:“实话说,死前见不到王爷倒也没什么,只是有些事没做,死不瞑目。”
晔王感觉刚才好像晃了一下,耳朵出了问题,没听清寄娘在说什么。
见不到他没什么?
这话说的,完全不是他预期中的发展。
以至于他觉得自己听错了。
同时也好奇,什么事没做死不瞑目?
“什么事?”好奇便问了。
寄娘靠在床上,神色还算舒适自然,声音轻轻的,和以往耳鬓低语差不多:“孩子的死。”
晔王恍然,也是,寄娘这几年好不容易怀了两胎,但两胎都没保住,他不觉得这是人为,更相信这是因为寄娘本身体质太弱了,生育艰难。
寄娘自然能看出他的想法,但她并不在意,她只说能牵动他心神的话:“王妃成型的男胎也落了。王爷也信王妃身子骨不好?”
晔王后背微微挺直,这才是他愿意来一个据说马上要咽气的侍妾屋内真正的原因。
“你今日纸条上说,你知道谁是祸首?”
寄娘张嘴,还未说话突然连连咳嗽。
晔王急切,立刻提起茶壶倒水递过去,寄娘一边咳一边推开:“冷。”
“贾林!贾林!滚进来倒茶!”
茶水现烧不是眨眼就能办到的事,贾林提着茶壶跑出去找人烧水,寄娘终于止了咳却没什么力气说话了,微微侧头靠在床边,脸上带着一丝不正常的红晕,灯下病西施,此情此景竟美得脱俗。
晔王虽然十分急切想知道消息,但寄娘这模样,他便只能憋着等待,怕强迫不成把人先折腾死了。
等着等着,目光瞥到她弱不胜衣的美人样,晃了晃神。
寄娘知道晔王等得很难受,但她就是故意让他等着,这只是一个开始,人嘛,总是要习惯一些事的。
直到温开水被送进来,寄娘喝了水滋润了喉咙,这才继续说前面的事。
此时,距离赵家案件已经过去十年,皇后当年生下的儿子司马灿已经22岁,正是最风华正茂的好年纪,他地位尊贵,母家得力,这几年极受皇帝宠爱,接手的差事越来越多,获得的封赏越来越多,影响力快要比上晔王。
晔王对这个嫡子弟弟非常忌惮。
皇帝老了,太子却迟迟不立,大家其实心知肚明,老皇帝经历过上一任太子在他被俘后直接登基为帝的事,对太子这个位置忌惮非常,曾经早早立长子为太子的他,如今52岁了也不肯再定下继承人。
太子未定,皇子们都有机会。
魏国以前的太子不是嫡子就是长子,如今长子司马炀已经死了,晔王照理就是顺位继承人,但是偏偏又有了一个成年的嫡子冒出头,这两方近年来明争暗斗各成一派。
两年前,皇后一系提出来一条建议,要求正士族家风,家族继承都应该先嫡后长,嫡庶有别,不得僭越。
所谓醉温之意不在酒,面上是整顿大臣,实际指代什么不言而喻。
偏偏皇帝同意了。
晔王意外之后就是伤心,觉得皇帝也偏心嫡子,但没过多久皇帝又在别的地方对晔王大加赏赐,不吝夸赞。
虽然皇帝最终端平了一碗水,但嫡子这件事还是刺在晔王心头。尤其,皇帝突然开始重视嫡庶,对儿子没什么差别,但对孙子的态度就差别很大。
晔王是正一品王爷,司马灿爵位比他低两级,结果过年时,司马灿府上还不会说话的嫡子收到的皇帝赏赐比他的庶长子还多。
“王爷需要一个嫡子,”这是一个陈述句,没有半点猜测意味。
晔王没说话。
“府上现在已经有个皇孙了,但都是侧室所出,皇上如今看重嫡庶,上行下效,许多官员府上是不是嫡子都有更高的地位了?”
晔王听到这个心里那根刺就狠狠往里扎了一下,没好气地说:“我大魏从不看重嫡庶,前面几位先帝,也不是个个都是嫡子!”
在他略微激动的语气下,寄娘还是平静如初,冷静地分析着:“但是,外头的风向如此,王爷就这么肯定,这风刮不进晔王府?就算王爷自己不为所动,你能保证府上所有女人都和王爷一样,对这‘重嫡轻庶’风气嗤之以鼻?”
寄娘抬起眼皮看着他:“只要后院有一个信了嫡子继承家业,尤其有一个皇孙生母信了,王爷……”
晔王神色渐渐凝重。
“不可能,李侧妃秉性温柔,怎么可能残害嫡子?”但他依旧摇头不信。
李侧妃正是王府长子的生母。
寄娘:“是不是李侧妃且不说,王爷没见过容妃与其他宫娘娘争斗吗?王爷自己,对瑾郡王什么想法?”
“放肆!”晔王拍案而起。
寄娘还是那副表情,只淡淡地说:“厨房有个烧火的长工,姓孙,王爷抓了他一问便知。”
“孙?”被说中心思心虚又恼怒的晔王重新被吸引了注意力,喃喃重复。
“你怎么知道这个人?”
寄娘:“人快死了,总会被当成死人不得不听一些平常听不到的东西;人死了,更是能看到活着时看不到的东西,这大概就是大彻大悟吧。”
晔王将信将疑。
寄娘缓缓躺下,面朝床里侧:“王爷,我累了,你自去休息吧,别忘了让贾林把小绿送来。”
除了刚进府时,寄娘从没这样冷淡过,晔王只觉得荒唐,不仅不喊尊称了,还随意地赶他走?
想到刚进府的事,晔王突然心虚了一下。
难道人快死时,回想起从前了?
但不管如何,这西厢房要什么没什么,还有一个背对着他把他当空气的寄娘,他的确待不下去,一甩袖子,当真走了。
他急着去抓那个姓孙的烧火长工。
外头传来动静,又渐渐平静下去,寄娘侧回身看了看外面,平躺着合眼,继续休养生息。
没一会儿,小绿来了,带着晚上的饭菜。
“夫人,您吃点东西再睡吧。”小绿小声叫醒她。
寄娘睁眼,眼中没有半点睡意:“你来了?”
小绿兴高采烈地下跪磕头:“谢夫人恩典,贾总管刚才和奴婢说了,以后奴婢可以贴身伺候夫人了!”
寄娘跟着笑,缓缓起身下床:“伺候花草、洒扫院子多简单,比伺候人安逸多了,你不怪我,还要谢我?”
“怎么会呢?”小绿觉得寄娘的理论才奇怪得很,“洒扫都是苦差事,做主子身边的丫鬟,不仅月例多,事情还清闲,这是多少丫鬟盼不上的好事呢!”
寄娘见她眼睛仿佛会发光,对未来充满了期待,任何话都不说了:“你刚进府吗?”
小绿:“两年了,一直在做洒扫的活,天冷的时候,满手都是皲裂和脓血。”
寄娘闻言,抓起她的手看了看,一握住便感觉到了她小手的粗糙,指关节微微粗大,是一双“干活的好手”。
“在家也做活吗?以前叫什么名?”
“做,以前没名字,家里所有姐妹都按排序叫,没有‘小绿’这名字好听。”
寄娘扶着她的手在桌边坐下,仰头看着她:“小绿这名字就好听了吗?我本还想着给你改个名。”
小绿眼睛一亮,立刻跪下说:“请夫人赐名!奴婢想改名!”
她知道,这是在主子面前得脸的人才有的恩典赏赐。
寄娘扶起她,想了想说:“既然你喜欢绿,又想改名,那以后就叫绿玉吧。”
“绿……玉?”
寄娘笑起来:“绕口是不是?”
她拿起筷子一边夹菜一边说:“绕口好,除了我,外人轻易叫不清你的名,少点麻烦。”
绿玉摇头:“不绕口不绕口,听着就好好听,谢夫人!”
寄娘一笑:“你的晚饭份例领来了吗?自己去吃吧,我用饭不用伺候。”
这边安逸地吃着晚饭,晔王却连晚饭也吃不下。
他派人悄无声息地把孙长工带了过来,逼问其关于王妃怀孕落胎的事,各种手段用了一半,这烧火工终于招了。
然而得到真相的晔王更加吃不下饭了,连睡觉都睡不着。
当年的证据早就被毁得七七八八,晔王如果自己去查,半点证据都不留存了,必然一无所获。但是这个烧火工留下了一点证据,一直掌握在手里。
第二天,寄娘睡到自然醒。
绿玉端着脸盆进来伺候洗漱,通知她:“贾总管重新派了两个婢女两个奴才过来,主子要见一见吗?”
天还没彻底冷,寄娘已经穿上了厚厚的外套,她洗漱完,走到桌边准备吃早饭:“叫进来吧,我看看都什么样。”
两女两男,共四个奴仆,都是王府刚采买来不久,调|教了一年多的人,和绿玉资历差不多。
寄娘一看便知,这是贾林见她喜欢绿玉,便知心知意地为她挑了四个和绿玉差不多情况、身家“干净”的人。
见了人,给他们各自安排了活计,寄娘一边吃饭一边问绿玉:“昨晚到早上,府里有什么新鲜事吗?”
绿玉下意识摇头,又立刻止住,说:“今天早上,王爷命二公子搬出后院,和大公子一起去外院独住了。”
“是吗?”寄娘擦了擦嘴,放下棉帕,“今日外面的阳光真好,扶我去外面走走。”